江業(yè)成
關于新時期文學,10年以前,王蒙先生就說過:“有時候我感覺,這10年似乎是把——例如歐洲的——100多年的文學史壓縮在我們新時期10年的短小階段里?!碑斚聜€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的時候,人們自然比任何一個時期都更看重中國新文學的前景。作為跨世紀的青年作家,他們的文學觀念自然也將直接影響中國的走向。借作協(xié)大會在京開幕之機,記者特意就幾個共同的問題,走訪了幾個當前炙手可熱的青年作家。
時間:1996年12月16日一20日
受訪人:洪峰(1957年出生,吉林,男,本名趙洪峰,著有《東八時區(qū)》《瀚?!返?
王朔(1958年出生,北京,男,著有《頑主》《誰比誰傻多少》等)
殘雪(1953年出生,湖南,女,本名鄧小華,著有《黃泥街》《突圍表演》等)
何頓(1958年出生,湖南,男,本名何斌,著有《我們像葵花》《荒原上的陽光》等)
徐坤(1965年出生,沈陽,女,著有《先鋒》《狗日的足球》等)
李曉(1950年出生,四川,男,本名李小棠,著有《繼續(xù)操練》《四十而立》等)
王安憶(1954年出生,南京,女,著有《小鮑莊》《叔叔的故事》等)
采訪人:趙為民
你完成了哪一部作品之后,覺得自己是一個作家而不是一個作者了
徐坤:當我提起筆來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帶著作家的沉重感和使命感了。目前整個創(chuàng)作還沒來得及分期,現(xiàn)在還在一個水平線上發(fā)展。
洪峰:我想不出中國現(xiàn)有的作家中有哪一個有膽量說哪部作品之后,自己就是一個作家了。我自己是在1986年寫《奔喪》和《瀚?!窌r自我感覺好,但是很快就覺得不怎么樣了。現(xiàn)在越來越發(fā)現(xiàn)不知道小說該怎么寫了。每一個成功的作家一方面提供了經(jīng)驗,另一方面又設置了巨大障礙,要超越過去很難了,一個最微小的變化也是革命性的。
李曉:我是業(yè)余作者,不過從一開始就有我滿意的作品,比如《繼續(xù)操練》。
何頓:我是從能在《收獲》雜志發(fā)表我的作品后,才覺得自己是一個寫得比較好的小說家,從此可以靠寫作靠我最喜歡干的事情來生活了。當時還在干裝修,《上海文學》又跟我約稿,我就把一個將近60萬元錢的工程扔掉了。
殘雪:第一部作品——1985年寫的《黃泥街》。
王朔:這種感覺是從1991年寫完《我是你爸爸》才有的。我一直認為“作家”是個罵人的詞兒,只有不要臉的人才敢稱自己是一個作家,而且還侃侃地說一個作家應該如何如何,現(xiàn)在看有人這樣寫,我還起雞皮疙瘩。也可能是我把作家看得太神圣了。我現(xiàn)在也不太認同自己是那種意義上的作家。
王安憶:我好像一直沒有這種轉換的概念,我一直認為自己只是一個寫作的人而已。而且現(xiàn)在越寫越累了,要使自己滿意,越來越不容易了。
你是否在乎你的讀者是多是少
徐坤:在乎。否則我就寫日記給自己看了,就不寫小說了。
洪峰:沒想過。我希望讀者能讀懂,但寫的時候一想它,寫作就會受到局限。
李曉:我希望讀者多些,但沒法在意。
何頓:現(xiàn)在不是很在乎了。出版商印一萬冊還是兩萬冊,我覺得都差不多。我想讀者如果認認真真去看,看得懂應該是沒問題的。
殘雪:很在乎!不是在乎讀者是否看得懂,而是在乎讀者群,越多越好。而且我盡量地做一些工作,讓他們能夠進來。但絕對不降低自己的水準和層次。寫小說時不考慮這些,只是在小說之外做些工作。比如有人來問我,或者是對我的小說感興趣的時候,我就盡量地跟他解釋。另外自己也盡量地跟人談一些這方面的問題,盡量地把自己的門打開,就看他是不是有勇氣進來。我對大學生期望很大,高校里有一些人將來會是我的讀者。每一個年輕人,只要是有誠意的,或者是愛好文學的人,都有可能讀懂我的小說。我的小說不是讓人們用語言能夠表達出來的,只要他能從中看到個人,看到某種感受就可以了。現(xiàn)在也許沒有看到,但是將來有一天,他讀到的東西會起作用的,會讓他看到他自己。
王朔:我在某種程度上是在乎的。因為讀者的多少決定著你的社會影響,甚至直接決定著你的經(jīng)濟效益。另外,我又是不在乎的,因為如果有一百個讀者買你的書,就會有一百個動機,您要是挨個兒尊重他的話,那您也就完了。所以,在統(tǒng)計數(shù)字上我在乎我的讀者多少,但在具體的接觸上我不能在乎——你不能把什么話都當補藥吃,那樣能把你補大發(fā)了。
王安憶:我當然希望有很多人來看我的書,但我希望我的讀者是質量高的人,可這又沒法左右。我想我的作品也就是學生喜歡看。
你覺得獲獎對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有很大意義,有沒有你最希望得到的獎
徐坤:獲獎能進一步調動我的創(chuàng)作情緒,獎金同時也能改善一下生活。得哪個獎都不錯。
洪峰:壞處極大!我是指國內的獲獎。它引導作家越來越離文學本身遠了,我非常憎恨它。我經(jīng)常獲獎,但國內的獎沒有什么我看重的,國外的獎又不是我們這一代中國作家能得的。我尊重諾貝爾文學獎,雖然我們的一些作家對它不屑一顧,但我不這樣。因為它畢竟囊括了世界上絕大部分最優(yōu)秀的作家和作品。我們得不到,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和這個星球上更主流的東西一致,并不是什么翻譯問題、政治問題??纯次覀兊淖髌?那里缺什么,其實哪一個作家都應該知道。
李曉:應該有意義,比如它可以樹立自信,尤其是對比較新的人來說。
何頓:如果能獲得國外的獎,刺激會大一些。但是在國內,我看到好多獲獎作品,寫改革的,寫傷痕的……現(xiàn)在根本就沒人去讀它。獲獎當時能刺激一下,然后就會成為自大狂,然后就不再寫了,有很多這樣的人,現(xiàn)在都很平庸。我從來就不去看獎,人一看獎就想不開了。如果茅盾文學獎給我一萬塊錢,我就把錢拿回來,抽幾包好煙,比較瀟灑地過上半年。
殘雪: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我不關心。能有獎給我,我也會挺喜歡的。有獎、有錢,說明你的讀者對你的作品的一種肯定。但是我的作品大概還不存在這種可能性,我也就不去考慮。國內的這些獎,我不怎么感興趣。
王朔:那必須得是公正的、權威的和確實令人信服的獎,一些勢利小人會為這些獎打得不可開交,一般的人不會在乎這些獎。而世界性的、國際性的獎似乎只有諾貝爾獎。我覺得大家也都別說酸溜溜的話,這個獎誰得了,對誰都是非常重要的事兒。一個是他的地位可以一舉奠定,另外,那一百萬美金也確實不是一個小數(shù)。但是,您說我這一輩子就沖這個獎去了,得不到,我就一頭磕死,那你也是活該了。但凡有一個中國人得到了這個獎,中國人這么好大喜功,到時還不定怎么臭美呢。
王安憶:我得的沒有什么重要的獎。獲獎當然令人高興了,誰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沒有反應。但是,它又不能左右我的寫作,我都是自己來決定寫得好還是不好。比較看重的,諾貝爾?太高了,也就不想了。國內的獎,像茅盾文學獎,我不是很想,因為我知道國內評獎很復雜,我也不是他們所希望的那類作家。
在你成長為一個作家的過程中,是中國作家對你的影響大,還是外國作家對你的影響大
徐坤:少年時期只能讀到國內作家的作品,青年時期“惡補”外國作家作品。
洪峰:全方位。我最小的時候讀到的是中國老一代作家的作品,那時候沒有別的,我不知道它在我心目中是何時坍塌的。1977年考上大學后讀西方作品,讀得兇極了。但是,我把人類看成一個整體,藝術是一種共同的語言,和用什么聲音用什么音節(jié)去表達沒有區(qū)別。我看書也不管它是用何種語言來寫的,我只關心它講了什么事情。
李曉:都有。比較起來更喜歡外國的。
何頓:我對文學感興趣是從中國作品開始的,包括古典的,像《三國演義》《西游記》和《紅樓夢》。后來覺得不過癮,又迷上了外國作品?,F(xiàn)在又回頭來看中國作家的作品了,是因為要比較,要了解行情,別人寫過的我就不再寫了。
殘雪:中國作家中是魯迅對我的影響最大,古典的喜歡《紅樓夢》,外國作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卡夫卡。
王朔:我現(xiàn)在靜下來想,還是外國作家對我的影響大。越是靠近我們這個時代的,對我的影響越大。俄國文學是我非常反感的,我認為他們是現(xiàn)代小說的反動,如果你要知道小說不能寫成什么樣,你就去看俄國文學。19世紀文學我認為已經(jīng)一無可取了??上У氖侵袊鴥?yōu)秀作家很多,優(yōu)秀作品不太多。比如優(yōu)秀作家魯迅同志,你說不上他的哪部作品影響你了,倒是魯迅先生為人的態(tài)度狠叨叨的勁兒影響你了。這有點兒像蔡國慶,說是一著名歌星吧,哪支歌兒他唱紅的?中國作品真正對我有影響的也就是《紅樓夢》,它能把普通的人和事兒還原,寫得栩栩如生。你可以不那么寫小說,但你可以看到消失了的生活,通過文字得到生動、清晰的再現(xiàn)。像這樣老老實實敘述的,在中國還不多,除了巴金先生比較笨地學習過,也是那么有文必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么寫,但也沒有了生動。
王安憶:小說這東西實際上還是外來的,雖然我們很強調我們中國有小說的傳統(tǒng),實際上我們所接受的仍然是五四時期帶來的西方的民主、科學。
老一代作家普遍認為“作家應該對人生負有一種責任”,你怎么看
徐坤:青年作家的責任感應該比他們還要重,面向未來。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作品告訴大家,要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
洪峰:寫作是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東西,和別人沒有什么干系。
何頓:真正的好作品,一個是靠題材,一個是靠“神來之筆”?!皻v史使命感”在心里有一點也可以,但不要給自己更多的壓力,壓制自己的寫作。如果非要給人家指明方向,那讓人家看教科書好了。現(xiàn)代人都活得很累,受的教育又很多。我不喜歡去指導別人怎么做或怎么活,那是中學老師應該干的事。
殘雪:這個問題應該分開一下。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考慮這些問題,不可能考慮。因為我的創(chuàng)作完全是一種個人的、封閉的寫作,即興地讓自己的靈魂裸露出來。但每一個人不管他怎樣封閉,他總還是一個社會的人,不可能完全脫離這個社會。所以責任感我也有,但是和老一輩當然是不同的了。我是通過作品,而不是直接講出來的。有一個寓言,說一個人種樹,只知道一棵一棵地種,根本沒去關心其他的事情。他就是喜歡種樹,種了好多樹,過了好多年以后,那些樹長成了森林。那森林不就是對別人有益了嗎!
王朔:我覺得作家和普通人一樣,比較脆弱,比較有限。他們沒有超自然的能力。但在中國嗎,言說者往往被賦予特別重要的意義,只要您敢當著人說話,您就得說出點兒讓我們奔高枝兒的話。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人追尋真理追尋得太苦了。
王安憶:責任感的問題我同意,但我覺得責任感不是那么短期的,也不是那么具體的,不是今天晚上出現(xiàn)了什么政策,我就去歌頌它一下。從大的方面講應該有,沒有的話,一個作家的等級是要降低的。
你是否會拿出很大精力去涉足影視行業(yè)
徐坤:實在缺錢花的時候,還是要去觸下電的。但我寫的時候,絕對不會遷就影視要求,還是會按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審美的規(guī)律進行創(chuàng)作。
洪峰:直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去涉足。但不敢保證以后,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面對貧窮。我希望一直寫小說。從語言角度來講,寫影視會把小說家的敘述感覺破壞得很徹底。但是,你也不必為此替文學操心,總會有人干。
李曉:我曾經(jīng)寫過幾個亂七八糟的娛樂片。但在文學和影視中,我會更側重前者。
何頓:肯定不會。上次杜憲讓我自己改編我的《我們像葵花》,我聽了一笑,任何心都沒有動。將來不寫小說的時候,會去玩電影,去抓錢,但是我現(xiàn)在還能寫小說。文學是我夢想了十幾年的東西,一個人把思考了10年、追求了10年的東西任意地丟掉,那這個人不是我們湖南人說的有點蠢氣、有點寶氣嗎?而且我實在不愿意受導演的擺布和蹂躪,太痛苦。
殘雪:從來沒想過,絕對不會?,F(xiàn)在還沒有哪個導演能配得上導我的作品。假如有那樣的人,我當然喜歡嘍。但絕對不會拿文學去遷就影視。如果有配得上我作品的導演,我會跟他合作?,F(xiàn)在這些人我覺得太低了。
王朔:我已經(jīng)拿出很大精力涉足影視了。我現(xiàn)在只能是收拾殘存的精力,看看該干嘛。我現(xiàn)在不是路路通,哪條路通,我就朝哪條路走了。哪條路都不通,我就原地坐下來,寫一點文字性的東西吧。
王安憶:我的《流逝》被拍過電影??偟闹v,我的作品好像很難拍成電影。我絕對不會把文學向影視上去靠。在我心目中,和電影比較,小說還是要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