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智慧

揚之水

近年文物研究一類的書，出了很不少。但《中國圣火》是同類書中一個很新鮮的題目，又以“文物中的東西方交流問題”作為副標題，所以格外引人興趣。不過未讀此著之前，不免有點兒懷疑：雖然選擇這樣一個切入點，顯示了作者的睿智，但文物畢竟是散落在歷史廣漠中的三五顆明珠，考古發(fā)現(xiàn)，也帶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即便在某一域有比較密集的分布，欲據(jù)以串連，恢復(fù)歷史片段中的原貌，也仍然是困難的。更何況東西方交流，有著時空之隔，哪怕在兩點之間連出一條大致的虛線，也須慎之又慎，否則，便難免落入游談無根之末流。讀書中的《后記》，知道作者為自己選定的研究視野是，“就考古學(xué)而言，比較是用以探索兩種事物之關(guān)系的手段；考古學(xué)上的傳播關(guān)系，應(yīng)是一系列直接接觸引起的積極反應(yīng)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但要說明這種關(guān)系，第一，須有考古學(xué)的證據(jù)；第二，有關(guān)資料還要通過考古學(xué)的處理；第三，其他旁證”?？梢姂淫]甚高。作為一種探索智慧的碰撞點與連接點的努力，這本書，會提供什么樣的信息？

收錄在書里的十五篇文章，討論了自商周以迄宋元，有關(guān)青銅、鋼鐵、金銀、陶瓷、石刻、漆畫等類古文物的一些具體問題。在探討出土文物性質(zhì)的時候，因為常?！氨黄渲兴耐鈦硪蛩厮?，而隨著若干誘人的細節(jié)，追蹤到一片陌生的天地中去”，所以這追蹤的過程，便像張開了一面觸角繁多的網(wǎng)，諸多相關(guān)的頭緒都被聚攏來，再梳理成章，如《瑪瑙獸首杯》和《七鴕紋銀盤與飛廉紋銀盤》，就是這樣的追蹤之例。

一九七○年，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中出土了一件瑪瑙獸首杯，這是國內(nèi)僅見的孤品?，旇Пu紅的地子，一條橘黃夾了玉色的縞帶沿著杯子的彎弧撒漫下來。獸頭上一對彎彎長長的羚羊角，口鼻上裝了一個可以卸下來的、籠嘴兒似的小金帽。嘴里邊有流，杯里的酒，就從流中瀉出來。杯子的造型線條流暢柔和，又因為琢工精細，而格外晶瑩潤澤。作為文物，這件瑪瑙杯的珍罕自不待言，但若對它的淵源、年代、產(chǎn)地等問題不作研究與了解，那么，盡管它熠熠生輝，也依然是孤零零的個體的閃光。而如果從這一個點上牽出通向其他點的幾條線，則瑪瑙杯所講述的，就是一段近乎沉埋在風煙中的歷史了。

原來，它的遠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克里特島的出品，以后傳到希臘，被稱為來通(rhyton)，這是從希臘語rhéō(流出)派生出來的。那時候相信來通角杯是圣物，用它注酒可以防止中毒——角杯形如漏斗，正可用于注神酒。若向酒神致敬，便高擎來通，把酒一飲而盡。不過它的飲用方式有點兒特別——原是由尖角的一頭舉杯下注?；⌒谓潜?，中國新石器時代已經(jīng)有了陶制品，從戰(zhàn)國、西漢的銅器刻紋和壁畫中，也可以看到手持角杯的人物，但持杯而飲的姿勢，卻完全不同。所以瑪瑙杯和這時候的角杯，并無關(guān)系。來通在由西向東的傳播過程中，經(jīng)過幾種不同形制的變化，并且或多或少帶上了傳播地區(qū)文化與藝術(shù)的若干特征。至于傳入中國的來通，與瑪瑙杯形制相近的一件，是藏于倫敦大不列顛博物院的“白瓷獸首杯”。從式樣與紋飾來分析，它的年代下限不晚于隋。與陜西博物館藏的三彩象首杯、洛陽博物館藏三彩龍首杯相比，可以大略追蹤它的演變痕跡。由于飲酒方式完全不同，來通入中土，便逐漸向杯形器轉(zhuǎn)化。來通本來是沒有把手的，但象首杯卻把象鼻卷出一個彎，做成把手；龍首杯則在龍嘴上銜了一枝花，然后彎過來搭在杯沿，也成了杯子的把兒。這種“借勢”的做法，是中國工匠特有的巧思，而這一外來品，便很自然地有了“中國特色”。來通向杯形器的轉(zhuǎn)化，大約七世紀后期即已完成。不過何家村瑪瑙杯的情況，又有不同。它的造型直接仿自粟特式來通，制作年代在八世紀前期。從風格上看，它應(yīng)出自在工藝品中不習(xí)用羚羊形象的唐人之手。推想制作之初，大概也是以西方時尚中的羚羊首為藍本，卻因?qū)@一題材的生疏，而作了巧妙的改變——瑪瑙杯依然是一只弧形的角，而且保持了來通尖角下邊的流和流上的小活帽，但獸首上邊一對秀巧的羚羊角順勢彎過來與杯身相連，究竟還是“中國特色”。惟因唐代是開放之盛世，唐人于外來文明，所閱多矣，故有足夠的才思，融會東西方的智慧，瑪瑙獸首杯可以做得秀美典雅，毫不造作牽強，遂成為一件成功的藝術(shù)品。漫長的歷史，漫長的傳播與交流，在它身上聚為一個閃光點，而由這里散射出去的光線，更可以接通一個時代的若干細脈。同為何家村窖藏出土的一件粟特風格的飛廉紋銀盤，也同樣顯示了唐人博采眾長而擇優(yōu)吸取，卻并不在主體上失掉自我的氣魄與精神。由薩珊，而粟特，而唐土，金銀器的制作，接受了外來工藝的風格，但幻想中的神獸，由波斯的塞穆魯，一變?yōu)橹衼嗛L了翅膀的駱駝，再變?yōu)榧兪侵袊鴤鹘y(tǒng)的飛廉，只是依然采用了寫實的手法，有著寫生的意味。從外來工藝中取得借鑒而推陳出新另辟蹊徑的做法，毋寧說，是包括瑪瑙杯與飛廉銀盤在內(nèi)的整個唐代工藝品制作的總體風格。雖然這只是當日社會生活中的一角，但把若干散落的明珠串成一線，卻正可復(fù)原大歷史中不可或缺而又最容易消逝的細節(jié)。文物的永久的生命，正在于此。

《凸瓣紋與水波紋銀器》、《步搖·步搖冠·搖葉飾片》，及《五兵佩》三篇，也都是研究出土文物中的鮮見之器。五兵佩則與瑪瑙杯相同，亦為彼一時代文物中的孤例。

“五兵佩”，于一九八○年出土于內(nèi)蒙古西河子的一處窖藏，原是一條兩端裝飾著龍頭的金項鏈。但奇特的是，金項鏈上綴了一對盾牌、一對手戟、一柄斧，又一對小梳子。七件模型雖然小巧，但造型準確，比例合宜，顯然仿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器物。發(fā)掘簡報姑名之曰“金龍飾”，但想必不是它的本名。作者依《宋書·五行志》及干寶《搜神記》中的記載，確認“金龍飾”即文獻中提到的“五兵佩”，并且推定它的制作年代在西晉前期，是可以信據(jù)的。

用金絲編結(jié)成長鏈，再用兩端裝獸頭的方式相連成環(huán)的首飾，最早，見于黑海沿岸斯基泰人的遺物，它由北方草原之路很早進入中土。新疆阿垃溝的戰(zhàn)國墓中即有實物。不過此后卻不再見于兩漢。直到西晉、十六國時期，才隨佛教造像之勃興而再次出現(xiàn)。這一件五兵佩上的小兵器，都是取材于兩漢至西晉時期的流行之器，小梳子，似乎由古印度佛教雕刻中的三寶標化出。西晉時期，佛教在中土雖未臻大盛，但傳布已相當廣泛，各種佛具更以新奇的面貌引起時人的興趣。五兵佩很可能是受了小乘佛教藝術(shù)的影響——彼以金剛座、傘蓋、菩提樹、佛足跡、堵婆等象征物作為禮佛的裝飾物——又混合了斯基泰、犍陀羅及中印度諸種工藝手法而制成的一件妝飾品。這在當時，是有悖傳統(tǒng)的稀罕之物，所以遭到“服妖”之譏。只是在這之后兩端裝飾龍首的項鏈雖斷斷續(xù)續(xù)仍有出現(xiàn)，流風且及于元，但項鏈上面兵器形的綴飾終不一見。這似乎暗示著大乘佛學(xué)在中土的興盛，而使這一類造型的設(shè)計意匠失去依托的土壤。五兵佩的來源與演變，顯示了佛教初傳的一長段歷史時期內(nèi)，兩種文化碰撞與交合中若明若暗的痕跡，它的出現(xiàn)與消失，則又傳遞了文化交流中吸收、選擇與排斥的點點消息。至于這一件文物本身所具有的獨特的精致與奇巧，倒在其次了。

《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茶道》，涉及的卻是近年的一個熱門話題。不過這里似乎更偏重于茶文化的“微觀研究”，即條理飲茶之風興盛、發(fā)展、演變的脈絡(luò)，結(jié)合考古發(fā)掘中的實物，細述飲法、飲具、飲風在不同階段各種具體而微的變化。最后，則特別提出一個中國古代有無茶道的問題，或者說，是否有日本式的中國茶道？

中國古文獻中，的確出現(xiàn)過“茶道”一辭，如釋皎然的《飲茶歌》，如在陳繼孺的《白石樵真稿》中。但這里的所謂“茶道”，原指茶事與茶藝，與日本特有的“茶道”，全不相同。

日本原不產(chǎn)茶，自中土傳入后，飲茶之風遂盛。但初期主要流行于上流社會，故很快有了一種氣氛嚴肅的貴族茶儀。以后，又注入了禪的精神，這正是日人所崇尚的冷寂、沉靜、幽玄的情趣。禮與禪結(jié)合，方有了“茶道”。十五世紀村田珠光提出茶道四諦為“謹敬清寂”，十六世紀千利休將之易作“和敬清寂”?！爸敗敝桓臑椤昂汀?，似乎由肅穆趨向沖淡平夷，但“敬”的精神，卻依然貫穿茶道始終。體現(xiàn)這茶道四諦的，是一系列繁文縟節(jié)，禮法與儀式，遂成為此中主體，而茶道中的“茶”，似乎退居其次。茶道至此，已經(jīng)成為一種審美主義的，或曰人生的宗教。

而茶在中國，“文士者賴以寄興，僧侶者賴以澄心，坊市者賴以繁榮”，茶書之修撰，貢賜之頻仍，所謂珍品異茗者，則更爭奇斗艷，而稅茶之助長國計，其對社會之影響大矣。(朱重圣：《我國飲茶之風之原因及其對唐宋社會與官府之影響》)所以，它從來都是世俗化的，所謂“茶事”，亦不脫日用常行之道。即便明代以后，飲茶成為文人士夫的雅趣之一，但它注重的，卻不是禮法，而是營造詩的意境。“詩意”難有傳承，“意境”更無法形成固定的儀式，可以說，中國從來也沒有日本式的“茶道”，它完全是茶傳播到異域之后，與當?shù)氐牧?xí)俗相結(jié)合，而形成的另一種文化。

逐篇讀下來，幾乎每一篇文章里，都有精采的意見。作為書名的《中國圣火》一篇，解開了商周墓中所出“中柱盂”、“鳥柱盆”之謎，確認它就是祭禮中的燈盞，即用陽燧取火而點燃的“明燭”。《百練鋼刀劍與相關(guān)之問題》，由一柄有“中平”紀年的鋼鐵大刀，而牽及徐福入海求仙藥的傳說，并根據(jù)原始材料，澄清了一件史實，即徐福所到達的地點，應(yīng)是夷洲，亦即臺灣。《東周、漢、晉腰帶用金銀帶扣》、《中國早期高層佛塔造型之淵源》，則于人所經(jīng)見之物中有新的發(fā)現(xiàn)。因為是單篇文章的結(jié)集，所以全書并無一線貫穿的系統(tǒng)，但作者的關(guān)注點，仍是明確的，即把文物放到它的歷史背景中，著重探索它與周圍事物的聯(lián)系。從一件或幾件、乃至幾十件文物中，復(fù)原一串古老的記憶，大量文獻與中外考古材料作為線索和鋪墊，讓人相信，這里講述的故事，是真實的，可靠的。全書線圖二百余，準確細致，一絲不茍，全部為作者手繪，它與干干凈凈、清清楚楚的文字合為一體，這本書，自有它的分量了。

(《中國圣火》，孫機著，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精〕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