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云
我一直堅信,對于任何有興趣于當代中國宗教的人來說,北京的這條街都是絕不可忽略的:順著一0三路公共汽車路線,由東而西(當然相反亦可),在西安門一個看上去不太顯眼的機關(guān)門口,與赫赫有名的“國管局”并排,掛著另一副世人所不太熟悉的牌子:“國務院宗教事務局”。其斜對面有一座在近代中國史上名氣很大的西什庫天主教堂,西去一站之遙便是廣濟寺。往下的路就是人們所熟悉的了:去動物園換車往北大,或往東到終點北京站——其對面有中國社會科學院,這兩個單位都有宗教學研究機構(gòu),北大有新掛牌的宗教學系,社科院則有老牌的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宗教所(在其研究生院也稱宗教系)。這條長街上囊括了中國宗教的政、教、學三界,可能是因為這條長街上有的是出名得多的大風景,人們迄今為止極少注意到過上述這道小小的景致。
如同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諸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領(lǐng)域,對于當代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和提倡一直算作我們的一項“國策”一樣,迄止目前恐怕沒人會對于當代宗教研究之重要性、必要性有任何質(zhì)疑。除了學術(shù)界和宗教界的力量之外,國務院宗教局甚至還專門設有以研究當代國內(nèi)外宗教為目標的機構(gòu)(目前若干省市宗教局亦已有此舉)。事實上,與社會上一般人們的淡漠印象恰好相反,在我國的宗教界特別是有關(guān)宗教的政界和學界,遍布著從事當代宗教研究工作的力量。開創(chuàng)這一領(lǐng)域的決策人是已故毛澤東主席,英明如毛主席早在文革前夕“階級斗爭”之弦漸繃漸緊之際,卻完全出人意料之外地拈出了這一著“閑棋”——專門下達指示成立了國內(nèi)第一家宗教研究所。對這個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之評價,非本文所能為,而于對當代中國宗教這一對象本身的評品來說,極度缺乏元理論的研究——如果不是一個致命的,至少也是再明顯不過的缺陷。這種元理論,我把它叫做“元宗教學”:解決“什么是宗教”、“什么是宗教學”這樣的最基本的問題的理論。換句白話說,我們?nèi)狈@個前提,沒這個“底子”。這個缺陷是先天的。宗教學在中國起步晚,這個名詞作為二級學科名稱,甚至也是晚近十來年里才羞答答地從“哲學”的羽翼之下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的。而在今天的宗教學界,即便是保守的學者也承認,馬列主義經(jīng)典作家雖然在宗教理論方面有著十分精辟和富有文采的論斷,但卻沒能給我們留下至少接近成形學科意義上的“宗教學”系統(tǒng)理論。最糟糕的是,在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庫存里,不要說替宗教學,就是直截了當?shù)貫樽诮瘫旧怼舱也坏较駱拥摹袄碚摗笔狍?反過來,其宗教“實踐”肌體之發(fā)達之精彩,遠遠勝過任何當代語言的描繪)。這樣一來,中國宗教的當代窘境甚至比之中國中醫(yī)還要麻煩得多:中醫(yī)研究院至少擁有古老如《黃帝內(nèi)經(jīng)》的底子,而中國社科院宗教研究所這家龍頭研究機構(gòu),卻不得不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從頭組織班子搞“宗教學通論”,第一次在歷史上建構(gòu)中國人自己的“宗教學原理”。這個“原理”的全部內(nèi)容在目前至少還正在被認可和接受之中。這一先天缺陷的嚴重后果是,使得有關(guān)當代中國宗教的研究和闡述,往往在它的極其龐大、鮮活、精彩、生動的描述對象面前顯得單薄簡陋。
有人說現(xiàn)代西方神學家抱怨那里太多宗教哲學家,卻太少真正的神學家。這與我的感受何其相似乃爾!對當代中國的職業(yè)宗教家們,我毫無品評權(quán)力,但是我知道,類似我本人這種宗教學專業(yè)訓練出的學者、文人正在越來越多地進入當代中國宗教界——哪怕只是話語上的試圖進入??山Y(jié)果會是什么呢?我不得不引用流行歌曲,為宗教界代擬敬復道:你的真情,我永遠不懂。因為當代中國宗教界可能越來越多宗教哲學家、文學家或別的什么家,但是卻罕有真正的“神學家”,學者、文人的對話欲望找不到足夠的接收者,成了無主招領(lǐng)的單相思。因此,我們喜歡使用蒂里希的“終極關(guān)切”,但是卻始終看不到這個關(guān)切的落腳點;因此,漢斯·昆一來中國就必定變成一個“學者”在宗教學學術(shù)界打轉(zhuǎn)兒,而不再是那個威震西方的宗教改革家,如此等等。
我相信,只有保持、發(fā)展和最終完成一種(甚或多種)純凈、寧靜的“元宗教學”,當代以及未來中國宗教信仰———這是一出何等活躍和變幻莫測的活劇——才有可能得到真正合理的、合現(xiàn)代的詮釋。而在目前,“宗教學”與“宗教”,仍然是咫尺天涯,是兩張皮。對此我有太深的切膚之痛。我自己從宗教學系畢業(yè)十年了吧,如今也仍算在從事“宗教工作”,專業(yè)對口,可只有我自己知道,當學生時所學的那個“宗教學”離今天我日日都在觸摸的這個“宗教”有多么遙遠。但是也有好處,就是使我明白:一種純凈的“元宗教學”的構(gòu)建,之于當代乃至十年二十年以后的宗教學界和宗教界,其間的聯(lián)系絕不會像今天看上去那么遙遠和隔膜??傆幸惶欤鹚?或者教堂、道觀)與宗教學系會真正地相互走近、交談,同時政府宗教局的工作也許將比現(xiàn)在輕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