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日那劫……

喻國英

我生在上海，是個弄堂里長大的野小子，1959年夏天，是我上學(xué)后的第一個暑假。其時我6歲，不幸遇上一劫。

那天一大早，我就和8歲的哥哥溜出家門，直奔郊外。當(dāng)時上海的市郊，藍(lán)藍(lán)的天，綠綠的水，一派田園風(fēng)光。對于長年生活在鋼筋水泥森林中的我來說，這不啻是一個世外桃源。我跟著哥哥和一群男孩子在晨風(fēng)中狂奔，在草甸上捉鳥，在樹林里捕蟬，快樂無比，根本想不到一個災(zāi)難正向我悄悄逼近。

記得那已是中午時分。我玩得大汗淋漓，又渴又熱。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方魚塘，清清涼涼的水面鋪滿碧綠的浮萍，不時有紅蜻蜓在上頭款款飛過。我禁不住它的誘惑，想都沒想，就沿著一塊斜插進(jìn)水中央的窄板走下塘去。水涼快極了，沁人心脾。我站在長著苔蘚的木板前端，時而用手撩水，時而伸腿踢水，“瘋”得忘乎所以。正玩得高興，腳下一滑，我仰面朝天跌入水中，只覺得滿眼綠水，一片恐怖。那時我還是只旱鴨子，連“狗刨”都不會。拼命掙扎中，一個念頭閃過“完了……”就在我絕望之時，驀的感到手抓住了一樣?xùn)|西。我一使勁從水中露出頭來，才發(fā)現(xiàn)我抓住的是一只木桶。原來，是我8歲的哥哥用粘知了的竹竿輕輕一捅，把一只原本就漂在我附近的木桶捅到了我手邊。于是，我得救了。

然而，災(zāi)難(至少當(dāng)年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并沒有過去。

我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弄堂里。性格剛烈的母親見我一頭浮萍一身爛泥(這副尊容)，氣就不打一處來。她一把拎起我來，竟當(dāng)著睽睽眾目，三下兩下剝光了我的衣裳。天哪!這還叫我怎么做人?!最要命的是，圍觀的人群中還有一個我的女同桌!我腦袋“嗡”的一下大了，羞得無地自容。母親抓起樓下靠墻水龍頭上的橡皮管子為我沖澡，沖完我的背面，又要扳過我來沖正面。我堅決不從，死死抓住水龍頭就是不轉(zhuǎn)身。不知底里的母親以為我犯犟，氣得揚(yáng)起了巴掌……這時，父親正好下班。他一邊沖眾人說“別看了，散了罷!”一邊用他那寬闊的身板擋住眾人的視線。我驚魂甫定，委屈地轉(zhuǎn)過身。父親展開他肥大的上衣輕輕一摟，把我抱上樓去。

這真是一次終生難忘的經(jīng)歷:哥哥用竹竿輕輕一捅，救了我一命；父親用身子輕輕一擋，保住我做人的尊嚴(yán)。真的，生活中救人于絕境，有時就只需要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

記得那天上樓后，窗外下起了雷陣雨——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暖最爽快的一場滬上雨。

(翟華青、魯少功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