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來
一九八九年蘇聯(lián)退出了與美國近半個世紀的冷戰(zhàn),一九九一年美國僅用七十幾個小時便打垮了中東軍事強國伊拉克。美國人因此便有一種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優(yōu)越感。病態(tài)的欣快(euphoria)開始在美國政治中彌漫。政治家布什總統(tǒng)宣布要“建立世界新秩序”,政治策士福山先生也得出了“歷史終結(jié)”的輕浮結(jié)論。但是,波黑經(jīng)久不息的戰(zhàn)火和聯(lián)合國索馬里維和行動的失敗悄悄地把“世界新秩序”送進了歷史的詞語庫,洛杉磯的種族騷亂和辛普森的“世紀審判”更使“歷史的終結(jié)”成為笑柄。勝利與成功的欣快癥遂讓位于因挫折和失望而產(chǎn)生的新悲觀主義(New Perssimism,有關(guān)評論見美國第二大國際事務(wù)雜志For-eign policy第一百期,一九九五年秋)。短短的三四年間,美國人便完成了一種情感變化的周期?!笆澜缧轮刃颉鄙形唇?,亨廷頓的文明沖突便開始盛行,歷史非但沒有終結(jié),布熱津斯基“大混亂”的預測便接踵而來(有關(guān)對亨氏和布氏兩人理論的評論可參見王緝思主編:《文明與國際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李慎之:《二十一世紀的憂思》,《讀書》一九九六年第四期)。真不知是美國人在開歷史的玩笑,還是歷史在開美國人的玩笑。
值得注意的是,亨氏和布氏這兩位國際戰(zhàn)略大家對國際事務(wù)的悲觀見解實際上都是源于對美國國內(nèi)問題的擔憂,亨氏的沖突論得益于他對美國國內(nèi)日益緊張的種族沖突的親身體驗,布氏的混亂觀同樣也擺脫不了美國社會衰敗的影子。不過要從他們的大作當中尋找美國社會問題的癥結(jié),卻是徒勞的,因為他們畢竟論述的是國際關(guān)系而非國內(nèi)政治。實際上,早在他們兩人之前,另一位學界政界兩棲名人阿瑟·小施萊辛格(Arthur Schlesinger,Jr.)已經(jīng)比較深刻地闡述了美國思想界的混亂,提出了“美國正在失去統(tǒng)一”的驚人之見。他的看法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當今美國文化,同時也可以給亨氏和布氏兩人的理論作個注釋。
小施萊辛格的名字在歐美學術(shù)界可謂無人不知。他在歷史學中的地位,與亨廷頓在政治學,布熱津斯基在國際問題研究中的地位相當,都是屬一屬二的頂尖人物。但就他們對整個知識界曾有過的影響而言,施氏的地位可能更高一些。在七十年代對美國專業(yè)人士進行的一次調(diào)查中,施氏被認為是最有影響的美國二十名知識分子之一。他與亨廷頓和布熱津斯基有著共同的背景:都曾受教并執(zhí)教于哈佛,同時也出任過政府顧問的要職。不過,他比后兩人年長十歲(施氏生于一九一七,亨氏和布氏分別生于一九二七和一九二八),因此成名也更早。由于受其父、美國城市史研究的奠基者阿瑟·施萊辛格的影響,小施萊辛格從小酷愛歷史,二十一歲從哈佛本科畢業(yè),旋即負笈赴劍橋攻讀研究生,但一年后就返回美國成為一家機構(gòu)的研究人員。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投身于美國戰(zhàn)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一九四五年出版了處女作《杰克遜時代》(The Age of Jckson)。這本被譽為“二戰(zhàn)后最有影響的史學著作”奠定了他在學界的地位。次年沒有博士頭銜的施氏破例被哈佛聘為副教授。當時其父也在哈佛執(zhí)教,因此留下父子同為哈佛歷史系教授的佳話。八年后,他晉升為正教授,此時基辛格、亨廷頓和布熱津斯基這些七十年代的名流則剛剛從哈佛獲得博士學位。施氏一生著作等身,其中《羅斯福時代》(一九五八——一九六○)、《一千天—肯尼迪在白宮》(一九六五)、《美國歷史的周期》(一九八五)等著作多次獲得普利策、全國圖書等圖書大獎。與相當一部分哈佛教授一樣,施萊辛格并不滿足于書齋生活,一直與政治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一九六一年他與幾位哈佛精英一起成為年輕的肯尼迪總統(tǒng)的幕僚,他本人擔任總統(tǒng)特別助理這一要職長達四年,為此放棄了自己在哈佛的終身教職。六十年代后期,他曾與馬丁·路德·金等民權(quán)運動領(lǐng)袖并肩游行。但就是這樣一位當年民權(quán)運動的支持者,今天卻開始對民權(quán)運動在美國文化中造成的結(jié)果——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hsm)表示深深的懷疑和憂慮。
在其最新著作《美國正在喪失統(tǒng)一》(TheDisuniting ofAmer-ica,1992)中,施萊辛格一再強調(diào),以非洲中心論(Afrocentrism)、族性迷信(thecult of ethnicity)和制度化的雙語教學(institutionalized bilingualism)為核心的多元文化主義運動正在侵蝕美國人的立國之本:那鐫刻在美國國徽上的合眾而一(E Pluribus Unum)的理想。
所謂非洲中心論,是八十年代以來在美國學術(shù)界流行起來的一種新的世界史觀。它的基本看法是,人類歷史的發(fā)祥地在非洲,黑人是人類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迄今為止西方歷史書上所寫的關(guān)于古希臘的輝煌文明,諸如哲學、藝術(shù)、科學、政治理想與法律觀念,都是古希臘人從黑人那里偷來的。換言之,現(xiàn)行的“歐洲中心”史觀是歐洲白人歷史學家在過去幾個世紀里有意編造的一套神話,應當予以推翻,并重建非洲黑人為中心的世界史觀。因此,必須用這種新的史觀來重修美國大中學校的歷史課本,改造原有歷史課程的設(shè)置。在非洲中心論者看來,這種改造課程的努力是增強美國黑人自信心,提高美國黑人地位的重要舉措。正如一位黑人學者所云,“拯救和重建黑人的歷史是拯救和振興黑人人格的不可缺少的部份”。(對非洲中心論的詳細評論可參見已故沈宗美教授的論文:“作為一種世界史觀的非洲中心論”,《南京大學學報》一九九三年第一期。)
“非洲中心論”對“歐洲中心論”的批評不能說一點積極意義都沒有,但是它太情緒化了,缺少起碼的史料基礎(chǔ)。對此,施萊辛格首先根據(jù)專家的考證,指出“非洲中心論”是以極不充分的史料和牽強附會的解說為基礎(chǔ)。其次,這種為了現(xiàn)實斗爭的需要來曲解歷史的方法,根本達不到它的倡導者所希望的增強黑人自豪感的目的,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美國黑人從未認同過非洲的文化,也不關(guān)心非洲。他通過指出一系列受過西方教育的美國及世界上的黑人領(lǐng)袖人物來說明,被指責為“歐洲中心論”的現(xiàn)代西方人文教育并不妨礙培養(yǎng)出偉大的黑人。同樣,猶太裔和亞洲裔美國人在美國社會中出色的表現(xiàn)也不是因為他們多學了什么“猶太中心論”或“亞洲中心論”的課程。因此,“非洲中心論”對黑人的成長有害無益。他借用一位黑人專欄作家的話說,“非洲中心論”的教育只會使黑人孩子“在一個他們必須參與競爭的文化中處于劣勢”。
在施萊辛格看來,“非洲中心論”只是族性迷信的典型發(fā)展,要徹底清算之,就要打破族性神話。族性迷信的基本特征是強調(diào)只有本族人才能夠真正理解和認識本族。因此,大學所開設(shè)的族性理論和歷史的課程,只有具有同一族裔背景的教授才有資格講授,推而廣之,便有了只有女性才能講授婦女課程,只有同性戀者才能進行有關(guān)同性戀研究的奇談怪論。族性迷信不僅表現(xiàn)在課程上,而且也波及到學生的日常生活中。因為對族性的迷信使學生相信,他只有與自己的同胞才可能進行真正的交流。于是,美國大學校園“像貝魯特那樣分裂成各種文化飛地”。曾經(jīng)在一個半世紀前開美國黑白學生同校上學風氣之先的奧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今天成為分裂的典型:亞裔,猶太人,拉美裔和黑人,生活在不同的宿舍,甚至同性戀者也按族裔分成不同的團體,結(jié)果,“奧柏林學生的思、學、行、居完全分開”,大學失去了它應有的普遍性。對于這一分裂的圖景,施萊辛格痛心疾首?!白逍悦孕趴浯罅烁髯逡嶂g的差別,加深了不滿與對立,加強了各種族和民族之間可惡的鴻溝,結(jié)果只會是顧影自憐和自我封閉”。
族性認同的重要標志是語言。多少年來,美國不斷用免費的義務(wù)教育制度來向世界各地的移民及其子女普及英語,英語教學成為使移民“美國化”的最主要手段。但是,一些多元文化論者卻認為強迫移民孩子學習英語,放棄母語無異于一種“政治壓迫”和文化剝奪,為此他們利用美國聯(lián)邦法律從未規(guī)定過英語是官方語言這一點,借助一九六八年《雙語教育法》,開始倡導雙語運動(bilingualismmovement),要求公立學校向移民(這里主要指拉美移民)提供用西班牙語講授的課程。于是,西班牙語幾乎成了美國相當一部分地區(qū)的通用語言。在施萊辛格看來,這種作法不僅使移民后代缺乏進入主流社會所需要的語言技能,而且“滋長了自我封閉,并由此滋生了種族對立”。因此,“幫助我們的學生流利地使用主流語言,是給予他們更多的機會與能力而非剝奪”。施氏指出,更重要的是,一種共同的語言是使美國成為一個同質(zhì)民族所必需的紐帶,而制度化的雙語運動則是對這一理想的威脅。
由于“非洲中心論”,族性迷信和雙語運動是在多元文化主義旗幟下出現(xiàn)的,對它們的批評便可能涉及到“政治正確”(Poolitical Cor-rect,簡寫為PC)的問題。所謂“政治正確”就是強調(diào)一個人的言行不能對他人構(gòu)成任何公開和潛在的冒犯。這種美國式的“政治掛帥”幾乎滲透到美國大學生活的所有方面。在美國著名的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學生處為了讓學生“政治正確”,特公布了一份可能會使別人感到自己受到壓迫的忌語。其中有:
異性戀至上(Heterosexism):對那些異性戀以外的性指向(sex-ual orientation)諸如男同性戀、女同性戀和雙性戀者的壓迫;這可能因為沒有注意到他們存在而發(fā)生。
外貌至上(Lookism):相信外貌是個人價值的一項指標;建立某種魅力或美麗的標準,以及因為某種偏見或概括而斷定某人符合或不符合這種標準所造成的傷害。
在施萊辛格看來,這種用“政治掛帥”來控制學生不文明的行為尚說得通,但把它作為控制教師和課程的工具則是對學術(shù)的蔑視。在古老的哈佛大學,兩位資深的歷史學家決定開設(shè)一門題為“美國人民的形成”的課程。課程簡介剛刊出,有人便在校報上抨擊這兩位教授“缺少種族敏銳感”,政治上不正確。黑人學生更寫了份長達六頁的抗議函,指責其中的一位教授依然使用充滿殖民主義和文化帝國主義氣息的字眼,如談到東方宗教時用了oriental(東方)這一形容詞,談到北美印第安人時仍然用Indians(印第安人)而不用土著美國人(Native Amer-icans)。這位被抨擊的教授不是別人正是美國族裔史學的倡導者之一,著名的《哈佛美國族裔集團百科全書》的編輯斯蒂芬·桑斯特姆(Ste-phan Thernstrom)。面對學生的抗議,兩位教授只好放棄這一課程。
美國大學校園正在發(fā)生的這一切,讓施萊辛格萬分感嘆。他寫道,美國是多族裔人民融合而成的統(tǒng)一民族的理想正在被放棄,“融合轉(zhuǎn)向族性,合一變成分裂。族性迷信正在使美國不再是一個有能力改變和同化其所有人民的國家。我們現(xiàn)在難道不是在貶損一致,美化多元嗎?中心還將存在嗎?抑或熔爐將讓位于幻想中的通天塔?”
雖然施萊辛格把“非洲中心論”、族性迷信和雙語運動看作是導致美國分裂的三種力量,但實際上,族性迷信是問題的關(guān)鍵?!胺侵拗行恼摗焙碗p語運動只是它的衍生物。因此他把這些力量的代表人物統(tǒng)稱為族裔空想家(ethnic ideologues)?!八麄儼炎约褐糜诿绹凭玫娜诤侠硐氲膶α⒚妗K麄円筮@個國家不是從個體而是從團體的角度去思考歸屬感,從而把政治關(guān)注的對象由個人權(quán)利轉(zhuǎn)向集團的權(quán)利。他們在把美國變成一個更為分隔的社會方面已經(jīng)有了進展。他們竭盡所能把大學生變成反對歐洲與西方傳統(tǒng)的一代人。他們把種族中心、非洲中心和雙語教學課程加諸于公立學校,旨在把少數(shù)族裔子弟排除在美國社會之外。他們告訴來自弱勢社會集團(minortygroupsups)的年輕人說,西方的民主傳統(tǒng)并不適合于他們。他們鼓勵這些弱勢集團把自己看作是受難者,讓它們生活在各種托辭當中,而不是讓它們擁有由于黑人的反抗和白人的負罪兩者結(jié)合而產(chǎn)生出來的眾多機會。他們讓憶苦和積怨惡化我們的空氣,進而明顯地促進了美國生活的分裂化?!?/p>
施萊辛格的這番責難可謂慷慨激昂。但另一方面,他卻把這場運動稱為“一種精英而非民眾的運動”。它的倡導者是那些被稱為在“大學中取得終身教職的激進派”,他們至多是在恐嚇白人,但無法吸引自己的民眾。因此它注定要失敗。
既然如此,施萊辛格又為何要大動肝火,以古稀之年與多元文化主義者較勁呢?這大概與其歷史學家特有的職業(yè)敏感和責任有關(guān)。他深知,一個國家的未來在于教育,而教育的第一要義就是確定課程和教材。而族裔空想家正是由此發(fā)難,直搗美國的立國根基。因此,向美國青年一代灌輸何種人文教育,便成為雙方論戰(zhàn)的焦點。因為學生在學校中所學到的東西最終將影響美國生活的其他領(lǐng)域——“我們看待其他美國人的態(tài)度,我們觀察這個國家目標的方法。對課程規(guī)劃的辯論就是一場對什么是美國的辯論,問題的要害則是未來美國的塑造”。
對族裔空想家為了現(xiàn)實需要而重構(gòu)與刪改歷史的作法,施萊辛格尤為深惡痛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把歷史作為武器是對歷史的濫用”,而“把歷史作為救世良藥(therapy)則意味著對歷史本身的褻瀆”。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任何民族、文化或國家在不同的時期都曾有過犯罪、暴行和恐怖,“每一種文明在其深處都藏有骷髏,誠實的歷史呼喚未經(jīng)刪改的記錄”。但是,如果讓“族裔自豪與自尊成為歷史教學的標準,那么許多事情就無法講授。因為骷髏必須藏匿起來,以防止它令后人不快”。他頗為意味深長地指出,“讓人感覺良好的歷史(feelgood history)是對這一崇高職業(yè)的背叛”。因為“歷史的目的不是促進集團的自尊心而是理解世界和過去。只有不帶情緒的分析、判斷和視角,尊重各種不同的文化與傳統(tǒng),并堅定地保護寬容、民主和人權(quán)這些難以分割的思想,才有可能對歷史進行自由的探討”。
我們盡可以不同意施氏這種貌似客觀的史觀,因為其實質(zhì)可能是為西方文化與價值辯護,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承認,他對歷史實用主義的批評的確令人深思。我們對納粹德國為鼓吹日爾曼人的偉大而編造歷史的惡行嗤之以鼻,我們對日本官員和文人修改其歷史教科書的丑行義憤填膺,我們對我們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影射史學深惡痛絕??墒牵覀兪欠裣脒^,這些極端的事例卻來自一個許多人都認同的、并不卑劣的觀念,歷史應該是一個“求用”的工具手段,而不僅僅是“求真”的知識追求。
現(xiàn)在該是重新思考歷史的意義的時候了。
一九九六年九月四日于南大—霍大中美文化研究中心
Arthur Schlesinger,Jr.,TheDuniting of Afmerica:Reflections on a Multiculrural Society,NewYork:W.W.Norton&Company,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