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漠
在我上軍校的城市里,好久沒給人講我在邊疆的故事。我原來連隊的車群,依舊奔跑在高原的冰雪里,像我呆在這個舉世聞名的城市里一樣默默無聞。
有時坐在窗前向外望去,城市的景象總幻化成身外的天空,昆侖山雖相隔遙遠,一切卻那么清晰:紅柳樹在沙灘中成片掙扎,駱駝刺爬在地上奮勇求生,千年大漠亙古沉默。一望無涯的戈壁上唯有我們的車隊,或偶爾看見的散落的斑斑白骨。永無休止的軍營生活在那莽無人煙的深谷中延續(xù),一年四季風刮著那桿旗獵獵地飄揚。累了,我們坐著,圍成圈,互相凝視,黑紅黑紅的臉被沙漠的空氣和陽光抹去無數(shù)層皮。班長只是吸著煙靠在車頭,望千載空悠悠的白云天,煙圈包圍了我們的心事,一剎那我們靜止在車廂里。于是有人講起愛情故事,千萬遍地永遠是新鮮。我們渴望能有人翻過山巒,然而就是牧羊人也絕少到這寸草不生的地帶。有回一個唱著歌的藏族少女揮鞭出現(xiàn)在山頭,我們的望遠鏡被放到最大的極限,然而她終于沒有越過山來。我們就這樣坐著,有人罵了一聲又講起他年輕的愛情,虛構占了七成篇幅。
那時誰要退伍誰就會哭,會撿起滿山的石頭發(fā)瘋地亂扔。當兵多年的班長照例抽煙,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下由一個個新兵蛋子變成中士上士,最后一個個走出山去。那些日子班長把從山外帶來的多時不動的酒打開,大醉而臥。班長在此已十幾年了,對象也說了一個加強排,可到走時還是光棍一人。
班長走的那天我們躲在車門后,不忍分離的傷別,更不忍看到夜里為我們鋪床蓋被的他會突然離去,也許永遠不能再見面。班長罵了:“狗日的一個個熊樣,哭什么哭?”他一罵我們哭得更兇。班長頭也不回地走了。送他的車回來時捎回了半年前他的家信和電報,可家庭的境況未曾動搖這山的信念,每個人都在遙遠的渺無人煙的荒漠中詮釋著精忠報國的內(nèi)涵。
以后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回了城市,高大的樓群與洶涌的人流淹沒了我存在的坐標,城市的騷動和欲望使我心靈浮躁,不甘寂寞。于是我總想起那山的價值和我們的車隊,以及那山中剽悍的漢子們,他們與城市大不相同。每當城市的風拉扯起長長的汽笛,心就被緊緊地揪住:生活會把年輕的我們納入哪一重軌道?我有些惶然。直到有一天我在《解放軍畫報》上看到了我久別的連隊,我的淚才顆顆撲落。我把那些圖片送給城里的人看,他們說這哪像部隊?分明就是打了敗仗的土匪,一個個黑不溜秋,穿得破破爛爛。我和那人差點打了一架,我說我就是從那兒來的,畢業(yè)以后還回那里去。從此我再不輕易炫耀心中的驕傲。它是屬于我心中的,屬于我青春血液中永生無悔的那部分,屬于那大漠那高原那冰山那風雪,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和理解的。我把畫報剪下藏起來,那上面有了些新的面孔。班長已轉(zhuǎn)業(yè)3年了,我再也聽不到他喊我們起床出操的聲音,他再也聽不到我們的牢騷。多年后一位從山中走出的老兵路過我讀書的城市,告訴我說班長已成了家,娶了一位勤勞、美麗、熱愛軍人的妻子。那一夜我們在城市舉杯,為班長,為那些山中的后來者深深地祝福!
也許,他們聽不見,車群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些奔馳在昆侖山的好人定會一路平安,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