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乾 文潔若
《讀書》第四期刊登了黃梅女士寫的《尤利西斯自遠方來》一文,以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比較了《尤利西斯》兩種譯本的短長,其中指出拙譯不足處甚多,我十分歡迎這樣實事求是的批評討論。我出國多年,開始譯《尤》書雖是在十六年前的天津,較多的選譯也是十年前在北京和天津發(fā)表,但是主體的翻譯幾乎全部是在國外完成的,這期間與國內(nèi)的文化界幾乎脫節(jié),現(xiàn)在聽到這樣細致深入閱讀之后作出的反應,感到十分親切。
黃文雖不長,卻已涉及譯文的許多值得深思的問題,現(xiàn)在我只先提一個使我特別驚訝的。我說驚訝,首先因為我一直以為這問題雖大,卻是藏在一個小小的注釋之中,沒有想到黃梅同志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想既然如此,其他細心的讀者恐怕早已存疑,而這是涉及全書主題的問題,弄不好會誤導讀者,很值得認真研究一下。
這就是第一章中斯蒂汾提到theholyRomancatholicandapostolicchurch,究竟是什么教會。黃文指出,拙譯肯定這就是天主教,而蕭、文二位卻在注釋中說這是“英國的基督教會”,很奇怪怎么會有這樣截然不同的解釋。
這涉及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為了弄清其中的意義,有必要看一下有關(guān)的幾行文字。
——……你是你自己的主宰,我覺得。
——我是一仆二主,斯蒂汾說。一個英國的,一個意大利的。
——意大利的?海因斯說?!?/p>
——意大利的?海因斯又說。你指什么?
——一個是大英帝國,斯蒂汾答道。他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一個是神圣羅馬普世純正教會。①
喬伊斯在小說中很少直截了當,惟獨這一段寫得異常明朗。斯蒂汾針對海因斯說他是“自己的主宰”,宣稱自己并非“主宰”而是仆人,并且借用一出十八世紀意大利戲劇的劇目,表示自己認為同時受兩個主子的奴役和束縛。
斯蒂汾并沒有說自己打算對這兩個主子怎么樣,但是從小說后來的發(fā)展看,這位善于思索而又常常陷入思想苦悶難于自拔的青年,實際上是在不斷地掙扎反抗,小說的高潮也正是在束縛和反束縛的斗爭中展開的。所以,弄清這兩個主子究竟是誰,對于理解小說主題是有重要意義的。
斯蒂汾的“英國的”指誰,這在當時仍處于英帝國統(tǒng)治下的愛爾蘭,當然是沒有疑問的,身為英國人的海因斯自然一清二楚,所以他根本沒有追問,可是斯蒂汾不管他問不問,還是解釋“一個是大英帝國”,這是他精神上受的壓力迫使他發(fā)出的呼聲。小說后來的發(fā)展,果然從各種角度描繪了愛爾蘭人民的形形色色的反英斗爭,而體現(xiàn)在斯蒂汾本身的遭遇(這是小說主要情節(jié)線索之一),半夜他在街上受到兩個英國兵的侮辱并被其中之一打倒在地,就是這一方面的形象化而寓意明確的高潮。
但是另一個主子也是同樣重要的?!耙獯罄摹保刚l?海因斯顯然也不明白,所以不僅追問,而且被打斷后又問第二遍。
斯蒂汾回答的這一長串的英文名稱,確是有一些特別,因為它比通用的天主教名稱theCatholicChurch多了兩個字,并且catholic是小寫。但既然是緊扣“意大利的”,我在翻譯的時候認為它指羅馬天主教決無問題,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如何表現(xiàn)斯蒂汾用詞的特點就可以。現(xiàn)在既然出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英國的基督教會”說法,看來,究竟是什么教會會被斯蒂汾看作需要反抗的主子,是很有研究一下的必要的了。
我們知道,愛爾蘭是一個宗教情緒特別強烈的國家,絕大多數(shù)人民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斯蒂汾從小也是受天主教的教育,但由于種種原因,其中最突出的是他的特別敏感的心靈和富于哲理的思想,使他越來越不能忍受天主教的教庭統(tǒng)治和思想禁錮。強烈的思想統(tǒng)治和強烈的反抗意識不能不引起激烈的思想沖突,而在斯蒂汾身上,這一沖突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對亡母的懷念之中。
斯蒂汾的母親最愛斯蒂汾,可是不久以前已經(jīng)病逝,斯蒂汾當然極其悲痛,時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臨終的情景。但是與此同時,他對亡母的懷念之中又有難于擺脫的怨,這怨不是別的,就是他的母親從虔誠的天主教徒立場出發(fā),一心要求他同樣受天主教的精神統(tǒng)治。從她來說,這是她愛他至深的表現(xiàn),但是他從他的理性思想出發(fā),卻是絕對不能遷就的。這種矛盾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母親臨死要斯蒂汾跪下祈禱而斯蒂汾拒絕,從而形成母親死后斯蒂汾心中愛和怨交揉的難解難分的情結(jié),使他在精神上受到不斷的折磨。
這一沖突發(fā)展的高潮,是斯蒂汾半夜在妓院中的最后一個場面(第十五章后部),母親的亡靈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述說了疼愛斯蒂汾的心情,并懇切要求他向天主懺悔,正好是從斯蒂汾敏感的兩個方面都加大力度,使斯蒂汾的思想情緒中的矛盾沸騰起來,特別是母親進一步按照天主教的慣例當著斯蒂汾的面作起禱告來,她虔誠地求“主”“對斯蒂汾大發(fā)慈悲”,斯蒂汾感到忍無可忍,將手杖當作寶劍揮舞起來,打碎了吊燈。
從上下文看得很清楚,斯蒂汾在這里打碎的不止是那盞吊燈,更重要的是母親的“天主”亦即天主教對他的精神控制。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象征,形象化地表現(xiàn)了斯蒂汾對“一仆二主”中的第二個“主”的反抗和勝利。
那雖是后來的發(fā)展,可是這一矛盾從小說一開始就已經(jīng)展開了。馬利根說他的姑媽不許他再和斯蒂汾來往,理由是她認為斯蒂汾拒絕按照母親的要求跪下祈禱等于殺了母親。這無異將愛爾蘭社會中十手所指的天主教輿論壓力直接壓到了斯蒂汾的頭上,斯蒂汾正是因此而隨即眼望著海灣陷入懷念母親的沉思,并且從思想深處發(fā)出對天主的詛咒和迫切要求擺脫精神控制的呼聲:
食尸鬼!吞噬尸首的怪物!
不,母親!放了我,讓我生活吧。(見拙譯《尤利西斯》上卷第14頁。)
“食尸鬼”是斯蒂汾對天主的咒罵,他還不是一時口出惡言而已,以后還要多次提到,這一個概念對小說某些難懂部分的理解還是很重要的,而現(xiàn)在他那樣咒罵天主之后,又對亡母發(fā)出迫切的呼吁,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斯蒂汾的思想中的兩種力量的沖突,在第一章已經(jīng)發(fā)展到接近十五章中擊破吊燈的爆發(fā)點。顯然,他的反抗天主教權(quán)威的決心已經(jīng)相當成熟。處在這樣的情緒之中聲稱自己有兩個主人,“一個英國的,一個意大利的”,而那個意大利的是“神圣羅馬普世純正教會”,雖然他用的名稱多了兩個字,除了那個以羅馬為統(tǒng)治中心的天主教以外,還能是什么別的教會呢?
所以我?guī)缀跽J為加注是多余的了。不料正如黃文指出的,蕭、文二位卻在注釋中說這是“英國的基督教會”。這自然是指愛爾蘭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英國殖民勢力和一部分愛爾蘭上層人物)所信奉的新教了。如果這個說法是符合事實的,那么上面所分析的小說主題發(fā)展全部都要另作解釋了。
黃文說,“兩面的譯者想必都有本可據(jù)?!蔽以刚f明,我的根據(jù)主要就是我對小說內(nèi)容和天主教基本情況的理解,翻譯這名稱時雖然也費了一些腦筋,卻并未感到需作特殊的研究,也沒有見到哪位喬學家對此作過論證。我費的腦筋主要在這樣一點上:斯蒂汾不用“天主教”這個簡單明白的通用稱呼,偏要用這么一長串描述性的說法,當然是和他的性格有關(guān)的,但究竟是僅僅標新立異,還是另有原因,倒還值得研究一下,所以在和幾位喬學家討論時提到過,其中有兩位熟悉天主教禮儀的學者立即背誦了幾句,果然也有這幾個字,表明斯蒂汾用的這一串稱呼,原來來自天主教《教義問答》中關(guān)于天主教特性的條文,完全是有根有據(jù)的,當然這也表現(xiàn)了他的歷史背景,但是也正好符合他說話喜歡與眾不同的性格。
①即天主教?!凹冋币嗫勺g“使徒”,意謂由耶穌使徒彼得親自創(chuàng)建。——見拙譯上卷第30頁。
讀書獻疑
金隄
蕭乾、文潔若先生來信
《讀書》雜志編輯部:
前在貴刊(一九九五年第四期)上讀到黃梅女士的《尤利西斯自遠方來》一文,其中第94頁第二段里指出第一章注〔107〕有誤。應注為“羅馬天主教會”,我們卻注成“指英國的基督教會”。這確是個不應有的錯誤。我們同意她的指正,并在四月十九日召開《尤利西斯》研討會上向她表示了謝意。會后,我們一直在忙于編此書的英漢對照本(共選了五章),其中也包括第一章。在對照本中,我們已把第69頁第7行的“神圣羅馬使徒公教會”改為“獨一至圣使徒公教會”,并把注〔107〕改為:“指羅馬天主教會”。注〔108〕改為:“獨一至圣使徒公教會,此詞源于第一次君士坦丁堡會議(三八一年)所公布的《尼西亞信經(jīng)》,意即:“獨一、圣圣、至公,由使徒傳下來的教會”。
我們譯此詞時,曾參考《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七卷第312頁),注文也是根據(jù)那一條摘錄的。原文是“CatholicApostolicChurch”。當時我們忽略了斯蒂芬說的是“theholyRomancatholicandapostolicchurch”,指的顯然是羅馬天主教會。
全譯本再版時,也將改正。
再一次向黃梅女士表示感謝。匆致編安
蕭乾文潔若
一九九五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