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強
在與我專業(yè)上的啟蒙老師金一老先生相處的日子里,我最喜歡聽他說“過去的事情”。他,一位年過八旬的老翁,最喜歡的是回憶,每當他一開口提起“俺那當小孩的時候……”我便忙不迭地將自己的座椅移得離他更近些,坐定后,便盯緊他一張一合的嘴。
在他講的許多故事中,我記住了這個與狐有關的故事。
金一老師講述的速度很慢,邊講,邊遲疑地在記憶里搜尋著什么。像是夏日里曬衣的婦人從箱籠深處尋出了舊時的嫁衣,一邊嘆著,一邊將衣上的錦繡指給旁人看。口氣里,有懷舊的熱情,對往日輝煌的炫耀,也有對時光流逝的感嘆。老人遲緩、凝重的語調似拍打在錦衣上的巴掌,隨著拍打聲的起落,我似能嗅到這堆錦繡叢散發(fā)的絲絲塵屑與陳年的薰香。
二、三十年代的生活,在老人的敘述中,總是那樣和美,怡人。那時的C城,不似這般吵鬧、臟亂,也沒有這樣多的人。小城有石板路,小店鋪,草屋,瓦房,小院,木格,窗;城四周,有高高的城墻,城門樓;城內(nèi)有城隍廟大戲臺,夫子廟、武道廟;熱鬧的日子是正月的燈節(jié),二月的廟會,四月里的賽驢。城不大,人不多,抬頭不見低頭見,敘來敘去都串成了親戚。那時,城里的人家極少有鐘表,每入夜便能聽到報更人的梆聲。天麻亮,城墻內(nèi)外的大公雞此起彼伏地啼叫,需要早起的人們不會因沒有鐘表的指點而誤事。更早起采的,有賣豆?jié){、油條、糖糕、包子、大餅、油饃的小生意人。大戶人家,自有自家的廚子,買點小吃,只為嘗個新鮮;穿長衫的讀書人,挑擔子的生意人,買起小吃來,總有幾份豪氣,一買許多.用油紙托著,邊走邊吃;有那等帶孩子的婦人或自己拿幾個小錢的孩童,數(shù)著手中的一個個銅板,仔細地挑揀著小吃攤上的貨色……
一天的生活便由此開始了。
這C城城西的一隅,有一處頗有模樣的宅子,宅院的大門兩旁,端坐著兩尊怒目圓睜的石獅子——一看便是戶殷實人家,這家的一位小姐,便是金老先生當年的新娘,既然是岳丈家,金先生自然常前往探視走動,久之,對岳丈家上下人等。便熟稔了。
看院門的是位親戚,岳文的表弟,金先生便喚他為表叔了。北人因度日艱難,自鄉(xiāng)下來投在表兄門下,表兄略一沉吟,便將表弟留下來看院門。表叔是位鰥夫,一生相伴的只有一件愛物——一支簫。這簫被撫摸成了暗褐色,并發(fā)著幽幽的光。白日,簫套在一青色的洋布套中,靜靜躺在表叔居室內(nèi)的枕邊。忙完了一天,每日晚飯后,表叔并不掌燈,摸黑進屋,便將簫從枕邊的套中取出,摩挲一番,便倚此盤腿坐于床上,開始吹簫。
現(xiàn)在的年青人很少聽到簫聲了,他們更熱衷于搖滾,打擊樂和電聲樂器,對于傳統(tǒng)樂器西洋的知道有鋼琴。小提琴、小號等,對于民樂,除卻二胡笛子,其它便不甚了然了。
說到此,金一老師轉而問我“聽過簫嗎?”我輕點點頭,我曾在收音機里聽過簫聲。雖不清楚吹的是什么曲子,而那恍如隔世的聲音卻使我難忘。我想:簫的發(fā)現(xiàn)者,定是一個幽怨的女人。這女人又必有幾分書卷氣,簫聲給人的聯(lián)想,是月光下激滟的湖波,遠遠的山廓,在紙窗上輕輕搖顫的竹影;一點點滴入古井中的泉。那簫聲.在靜夜里聽去,像一個癡情怨女的魂魄,飄飄忽忽,在月色朦朧的人問尋覓著什么……。
宅子里及周圍的人家,漸漸習慣了這每夜必有的簫聲。聽著這簫聲,在油燈下低頭作女紅的婦人會停下手,靜靜地聽一陣,出會子神,輕輕嘆一下。重又埋下頭去;挑燈夜讀的書生,會掩卷靜坐,盛起身踱步推窗,望一陣屋外的夜;宅子里,堂屋的麻將桌上,老爺夫人們的嘻嘻哈哈,掩去了這陣陣簫聲,偶而靜下來,聽得一兩聲,也會笑罵一句:“這老頭子,想啥呢?”
老人閉著眼,在黑暗中倚枕吹著,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年又一年……
有這么一個雪夜,老人依舊模黑進屋,上了床,將被卷扯散蓋住腿,將手揣在袖里焐一焐,又放在唇邊哈哈氣,搓一搓,便掏出套中的簫,上下摩挲一番,將簫置于唇邊。
簫聲飄然而出,滌去了窗外寒風中的肅殺之氣,和著悠悠的雪花,在空中旋著;風,又把簫聲傳至更遠……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人家的燈,相繼熄了,寒夜里,遠遠傳來了一兩聲狗吠。
老人吹著,似乎要永遠這樣吹下去。
兩行清淚,無聲地滑過了蒼老的臉,晶亮亮地掛在嘴角邊。
入夜,有梆聲敲過。
原本插了的門,“吱口丑”響了一下,閃了條縫,似有什么東西無聲地竄了進來,并帶進了冬夜的寒氣。
老人沒有覺察,依然吹著。
那小小的、毛茸茸冰涼涼軟塌塌的小東西靈活地竄到床上,傲在老人身旁臥著,不一會又爬上了老人的肩。
老人睜開了眼,肩上的小東西,竟溫柔地將一只毛茸茸的小蹄搭在老人的頸上,伸出暖暖的小舌,添去了老人腮上的淚。
老人一驚,簫聲住了。那小東西迷迷地從老人肩上竄下,半蹲在床上,與老人對視著。黑暗中,老人辨不出是什么,可他感覺到那小東西也在看他,直接的反應,是拿起枕向它砸去,那小東西出溜一竄出了門,老人追至門口,只見晶瑩的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蹄印。
“那是狐哇!”第二天.表叔向宅子里的人講述著這雪夜里的造訪者。
宅子里的人為之驚動了。婦人們竊竊地低語聲,更使此事顯得神秘。有來訪的老爺?shù)呐笥褌?,也興致盎然地打聽著這只狐:
“沒有看見別的啥嘛?”
穿著錦緞馬褂,胸前掛著金燦燦表鏈的老爺們總如此一問,又總嘆息著結束了自己的發(fā)問。他們最感遺憾的是沒見狐女、鬼魅類的顯形??磪捔思依锏钠捩?,總希望有什么奇女子出現(xiàn)。此時,那怕再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對于他們,也是一種感官上的滿足。
對于這等發(fā)問者,表叔以沉默對之。而在與金一先生對飲時,這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感慨了,他顫聲說:“這小畜牲,它是沖我的簫來的,它能聽懂啊!”
金一老師長嘆一聲,打住了自己的故事。
微風拂過金家小院,竹搖,花顫,草動,大花貓“嗖”一下竄上了屋頂。
“沒啦?!”我傻傻地問,感到故事結束的太突兀。
“這世上……這世上有多少小東西,都有靈氣,這狐是最有靈性的……這小狗小貓喂好了,都才貼心喲。”金一老自顧自地說。
我呆呆地坐著.癡想著那只小狐,想著那位長夜吹簫的老人。
一個尖尖臉,毛茸茸的小生靈,在冰天雪地的夜,艱難地趙趄前行著,找尋著牽動了它心扉的樂聲。
一個一生以簫為伴的老人,用這夜夜簫聲傾訴了他生活中的多少艱辛和心中的悲琢,道出了多少他對人,生的真情!
然而可嘆,老人一生吹簫,最終面對的。竟只是一個無語的知音。
從那以后我懂了:這世上的二一切。不僅僅屬于人。
責任編輯孫民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