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愛因斯坦是當代偉大的物理學家,他于青年時代——26歲時就發(fā)表了論述相對論的論文,并于同一年提出了著名的質能關系式,對光電效應作了科學解釋。他的相對論對現(xiàn)代時空觀的建立有巨大的影響,被譽為“人類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是哲學家的深奧性、物理學家的直覺和數(shù)學家的技巧的奇妙結合”。不過,由于相對論一時不能被理解,愛因斯坦是以光電效應的研究獲得的諾貝爾獎金。
這是愛因斯坦在柏林物理學會舉辦的紀念麥克斯·普朗克60歲生日演講會上的演講。他在演講中論述了科學家進行科學探索的動機,贊揚了普朗克對科學研究具有一種愿意獻出全部精力的宗教式的或戀愛式的感情。演講具有優(yōu)美的形象性和深刻的哲理性,它把進入科學神殿的人進行分類,深刻的問題和巧妙的比喻使演講一下抓住了聽眾的心靈;對科學的崇高使命和科學探索原理的論述,也具有很大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可以說,這是一篇關于科學道德的優(yōu)美的歷史文獻。在當今人們熱衷于追求短暫的目標和物質利益的潮流中,這篇演講對于那些愿意為科學貢獻自己的全部才華和畢生精力的人,是一篇最好的座右銘。
在科學的神殿里有許多樓閣,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樣,而引導他們到那里去的動機也各不相同。有許多人愛好科學是因為科學給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學是他們自己的特殊娛樂,他們在這種娛樂中尋求生動活潑的經(jīng)驗和對他們自己雄心壯志的滿足。在這座神殿里,另外還有許多人是為了純粹功利的目的而把他們的腦力產(chǎn)物奉獻到祭壇上的。如果上帝的一位天使跑來把所有屬于這兩類的人都趕出神殿,那么集結在那里的人數(shù)就會大大減少,但是,仍然會有一些人留在里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們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這也就是我們所以愛戴他的原因。
我很明白在剛才的想像中被輕易逐出的人里面也有許多卓越的人物,他們在建筑科學神殿中作出過很大的也許是主要的貢獻;在許多情況下,我們的天使也會覺得難以決定誰該不該被趕走。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神殿里只要有被驅逐的那兩類人,那么這座神殿決不會存在,正如只有蔓草就不成其為森林一樣。因為對于這些人來說,只要碰上機會,任何人類活動的領域都是合適的;他們究竟成為工程師、官吏、商人還是科學家,完全取決于環(huán)境?,F(xiàn)在讓我們再來看看那些得到天使寵愛而留下來的人吧。他們大多數(shù)是沉默寡言的、相當怪僻和孤獨的人,但盡管有這些共同特點,他們之間卻不像那些被趕走的一群那樣彼此相似。究竟是什么力量把他們引到這座神殿中來的呢?這是一個難題,不能籠統(tǒng)地用一句話來回答。首先我同意叔本華所說的,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變化不定的欲望的桎梏。一個修養(yǎng)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這種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熙來攘往的環(huán)境,而到高山上享受幽寂的生活。在那里透過清凈純潔的空氣,可以自由地眺望,沉醉地欣賞那似乎是為永恒而設計的寧靜景色。
除了這種消極的動機外,還有一種積極的動機。人們總想以最適合于他自己的方式,畫出一幅簡單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圖象,然后他就試圖用他的這種世界體系來代替經(jīng)驗的世界,并征服后者。這就是畫家、詩人、思辨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各按自己的方式去做的事。各人把世界體系及其構成作為他的感情生活的中樞,以便由此找到他在個人經(jīng)驗的狹小范圍內所不能找到的寧靜和安定。
在所有的可能的圖象中,理論物理學家的世界圖象占有什么地位呢?在描述各種關系時,它要求嚴密的精確性達到那種只有用數(shù)學語言才能達到的最高的標準。另一方面,物理學家必須極其嚴格地控制他的主題范圍:他必須滿足于描述我們經(jīng)驗領域里的最簡單事件。對于一切更為復雜的事件企圖以理論物理學家所要求的精密性和邏輯上的完備性把它們重演出來,這就超出了人類理智所能及的范圍。高度的純粹性、明晰性和確定性要以完整性為代價。但是當人們膽小謹慎地把一切比較復雜而難以捉摸的東西都撇開不管時,那么能吸引我們去認識自然界的這一渺小部分的,究竟又是什么呢?難道這種謹小慎微的努力結果也夠得上宇宙理論的美名嗎?
我認為,夠得上的。因為,作為理論物理學結構基礎的普遍定律,應當對任何自然現(xiàn)象都有效。有了它們,就有可能借助于單純的演繹得出一切自然過程(包括生命過程)的描述,也就是它們的理論,只要這種演繹過程并不超出人類理智能力太多。因此,物理學家放棄他的世界體系的完整性,倒不是一個什么根本原則問題。
物理學家的最高使命是要得到那些普遍的基本定律,由此世界體系就能用單純的演繹法建立起來。要通向這些定律,沒有邏輯推理的途徑,只有通過建立在經(jīng)驗的同感的理解之上的那種直覺,才能得到這些定律。由于這種方法論上的不確定性,人們將認為這樣就會有多種可能同樣適用的理論物理學體系,這個看法在理論上無疑是正確的。但是物理學的發(fā)展表明,在某一時期,在所有可想到的解釋中,總有一個比其他的一些都高明得多。凡是真正深入研究過這一問題的人,都不會否認唯一決定理論體系的實際上是現(xiàn)象世界,盡管在現(xiàn)象和他們的理論原理之間并沒有邏輯的橋梁;這就是萊布尼茨非常中肯地表述的“先天的和諧”。物理學家往往責備研究認識論的人沒有足夠注意這個事實。我認為,幾年前馬赫和普朗克的論戰(zhàn),根源就在這里。
渴望看到這種先天的和諧,是無窮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我們看到,普朗克就是因此而專心致志這門科學中的最普遍的問題,而不是使自己分心于比較愉快的和容易達到的目標上去的人。我常常聽說,同事們試圖把他的這種態(tài)度歸因于非凡的意志和修養(yǎng),但我認為這是錯誤的。促使人們去做這種工作的精神狀態(tài),是同宗教信奉者或談戀愛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相類似的,他們每日的努力并非來自深思熟慮的意向或計劃,而是直接來自激情。我們敬愛的普朗克今天就坐在這里,內心在笑我像孩子一樣提著第歐根尼的風燈鬧著玩。我們對他的愛戴不需要作老生常談的說明,我們但愿他對科學的熱愛將繼續(xù)照亮他未來的道路,并引導他去解決今天物理學的最重要的問題。這問題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并且為了解決這問題他已經(jīng)做了很多工作。祝他成功地把量子論同電動力學、力學統(tǒng)一于一個單一的邏輯體系里。
(朱長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