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
我離開家已快兩年了,當別人很隨便或關切地問起我想不想家以及為什么會離開家時,我的心頭總會涌起萬般苦澀。
我怎能不想家呢?因為我太愛我的家了!可正是因為愛家,我才不得不離開家。也正是因為愛家,我才偏偏不回家。作為一個離家千里、獨自在外闖蕩的女孩,這無疑是讓人費解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什么。
我是一個只讀了初中的女孩。初中畢業(yè)后,我便不再留戀我那心愛的課本,只想用我樸實而瘦弱的雙手為母親卸下一點肩頭的擔子。然而,我的力量卻很小很小。當家中的耕牛死了,當父親的雙腿被石墻砸傷,當哥哥弟弟要錢交學費,當春天來了急需買化肥農(nóng)藥及更換、添置家什,當村干部來收上繳款,當媽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去醫(yī)院賣血來貼補家用—所有這些都使我不知所措,感到無能為力。
一天,我糊里糊涂地夢見媽媽突然離開了我,頓覺天旋地轉,身心欲碎。醒來,抹去一場虛驚的熱淚和冷汗,便從此在心中多了塊時時折磨我的“疙瘩”。為此,我害怕、傷心得偷偷哭過,更常常默默地向上帝祈禱—盡管我不相信有上帝??晌沂嵌嗝纯释猩系?,有個公正、圣明的上帝拿良心來保佑我勤勞、善良的媽媽……
從此,我去做瓦工,去錘石子,再苦再累的活我都愿意干。當我把掙得的一分一厘錢都交給家中,看到媽媽舒心的笑時,心中感到無比安慰。盡管我知道自己掙的那點錢是永遠管不了家中那繁多的開銷,可我還是反反復復地“警告”媽媽:“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要你去賣血……”
媽媽只是哭著不斷地點頭。
盡管這樣,我仍不放心。因為,生活的艱辛讓我無法相信媽媽從此真的不再去賣血。后來媽媽又確確實實去了好幾次—每次她都隱瞞得很緊;每次都是家中急需要錢;每次她都小心翼翼地向我嘮叨:“看,這次只得向楊大叔家借了,什么時候有錢還啊……”我真的相信,而且總是想方設法地去安慰她:“日子總會越來越好,只要有身體……”可后來,我還是無意中從媽媽偷偷擦洗散發(fā)著藥味的胳膊時領悟到:她又去了醫(yī)院。
我的心在深深地哭泣,我覺得媽媽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地離開我。
我發(fā)瘋似地嚷嚷:“媽,我求求你……”
可是,一次又一次,我拿媽沒有一點辦法。無限痛苦的我,故意變得任性又蠻不講理,我尖刻地對媽說:“你以為賣血多光榮?你不是我媽……”
媽媽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讀的什么書,怎么這樣蠻橫不講理!”
是的,我愛媽媽,我理解媽媽,可我還是賭氣好長時間都不去搭理她。賭氣,是我想利用媽媽對我的愛來阻止她去醫(yī)院的唯一辦法。因為我清楚,媽媽愛我也如同我愛她一樣—愛得痛苦。媽媽總為沒能繼續(xù)供我讀書感到內疚。其實,我的內心一點也不怪父母,媽媽已為她的女兒做了她能做的一切—畢竟,我們村里和我一起踏人校門的9個女孩唯有我幸運地讀了初中。
和媽媽賭氣之后,我便深深地懊悔和無休止地痛苦。我漸漸領悟到,我唯一能孝順媽媽的辦法,就是默默地多幫助她做一些事……于是,我拼命地起早貪黑地去錘石子,我的速度快得讓那些常年錘石子的人都感到吃驚??晌易罱K病倒了。四肢酸痛得在床上無法動彈。我以為我要癱瘓了。醫(yī)生說我的血色素只有6。媽媽看著黑瘦了一圈的我,揪心地哭了好幾次。
從那以后,媽媽再也不讓我去錘石子,她四處托人讓我進工廠。然而,進廠哪有那么容易的?就是人托人、保托保地找了一家小廠,人家還得要千兒八百的押金。媽媽咬牙為我借,我卻死活不同意,氣得媽媽賭氣說以后再也不管我了。其實,我是不忍心讓剛剛輕松一點的家為我又背上沉重的債務。再說,瘦弱的我也干不了力氣活。我恨透了自己,覺得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簡直是個多余人,我的性格由此變得越來越孤僻。唯一能解脫我的就是流著眼淚把我滿腔的怨情對著日記本傾訴出來……
我的“變態(tài)”使村里那些本來就喜歡說三道四的人更是幸災樂禍:“女孩子讀書有啥用?看她那樣子,神經(jīng)兮兮的像個什么……”特別是那些和我同齡或比我小的女孩子都找了婆家后,人們對我更是無法容忍。好在父母能寬容我,他們雖有他們的心愿但也不強加于我。而我又不能按父母的心愿去做,這于父母和我都是一種痛苦。
面對現(xiàn)實,媽媽常耐心地開導我:“你已這么大了。全國的大學生、研究生多的是,你能跟人家比嗎?”
這些道理我早已清楚,可我無法說服自己,更不愿因此剝奪自己僅有的這一絲“夢幻”。就這樣,我每天咀嚼著苦難并把它慢慢吞下。正因為有了這些苦難,我才得有勇氣走出家門并在脆弱得不堪一擊時,仍然昂著頭死死地守著自己那可憐而又不屈的自尊。
如今,闖入都市的我對一切都很清醒。這份清醒使我面對都市的繁華與富有就像見慣了田里的稻子和地里的紅薯那樣平靜。同時,都市的繁華與富有又是我認識自己的最殘酷的現(xiàn)實。盡管我如今干著城里人的活,拿著城市人的工資,但我深知:城市畢竟是城市人的城市,填平城鄉(xiāng)之間的鴻溝需要幾代人的努力,對于我來說,在城里并不能創(chuàng)造出什么奇跡。但我還是要固執(zhí)地選擇城市,因為絕對的公平與安寧世上沒有也不可能有,不平?jīng)]什么,關鍵是自己不要退卻。我不愿再像父輩那樣安于貧困、愚昧與落后,那樣的日子我再也無法忍受。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到這世界上來活一次,我要把這一次實實在在地活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