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妮：難以忘卻中國情

陸宏彬

今年3月，本刊報道了一位名叫李少林的中國農村青年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義務贍養(yǎng)一位韓國慰安婦達22年之久并至今未娶的感人故事，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李少林的情懷深深撼動了人們的心。與此同時，阿媽妮李天英老人的遭遇也引起海內外更多青年的關注。在南京，年輕的中國記者以及韓、日留學生為了幫助老人在有生之年了卻回國心愿，四處奔走努力。終于，在不同國籍青年的幫助下，阿媽妮回到了祖國，見到了親人……

本刊繼《李少林與他的韓國阿媽妮》之后，再次刊發(fā)人們幫助李天英老人歸國以及老人在10天省親之后謝絕親人的挽留重又返回中國皖北農村的感人情景。本文在形成過程中，承蒙全程陪同老人歸國的韓國小姐樸宣泠從漢城通過國際傳真?zhèn)鱽硭娜沼洸⒓膩泶罅空滟F的照片，記者向樸小姐表示深深的敬意！

1994年6月10日，漢城金浦國際機場，碧空如洗。候機大廳里，一群人手持歡迎標語翹首等待，他們中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風華正茂的青年、蹣跚學步的幼兒，更多的是肩扛攝像機、手持話筒和照像機的記者……

下午3時20分，一架來自中國上海的韓航班機徐徐降落。人群沸騰了，無數(shù)雙目光盯住出口處。須臾，一位老年婦女在旁人的攙扶下出現(xiàn)在迎候者們的眼前，人們簇擁上去……

此時，激動萬分的當是李天英老人了，面前的一切使她變得茫然和不知所措：這是真的么？這就是自己57年前離開的祖國么？我的親人們還在么？當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經(jīng)身在漢城時，禁不住雙淚橫流。在機場短暫的記者招待會上，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哭著呼喊：“媽媽呀，您的女兒現(xiàn)在才回來?。”蝗毡竟碜雍α艘惠呑?，57年后才回到您的身邊啊！媽……”當有人告訴她其弟媳就在身邊時，她急忙用顫抖的雙手拉住弟媳，旋即，兩人相擁，放聲大哭。

閃光燈凝固了這人間悲喜劇的一瞬間。

為了幫助阿媽妮實現(xiàn)回國宿愿，中、韓、日等不同國籍的青年奔走努力

慰安婦，這產(chǎn)生于特殊背景下浸透人世間血淚和屈辱的名稱，在千百萬善良人中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同情。在南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韓國留學生樸宣泠小姐得知李天英老人的遭遇后，心中涌起別樣的激情。作為同國籍的人，尤其是作為一名研究亞洲歷史的青年學者，她決定尋訪這活著的“教科書”——李天英老人。

在偏僻的皖北鄉(xiāng)村，她與老人徹夜長談，女兒般的親情溫暖了老人飽經(jīng)滄桑的心?；氐侥暇男碾y以平靜，決定幫助李天英。她想到一位日本朋友——在南京從事研究工作的東京都立大學A教授。同是研究歷史的學者，她覺得A先生是值得信賴的人?？伤仓?，日本政府曾竭力掩飾“慰安婦”事件，至今日本的教科書都不提及。A教授對此會怎樣看呢？

一天傍晚，樸宣泠叩開了A教授的房門，她沒有想到，A教授聽完她的敘述后，竟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這是不容篡改的歷史！”他同意樸小姐的建議：發(fā)動在南京的韓、日青年為李天英老人募捐。但這不是目的，重要的是進行一次歷史教育。從這以后，樸宣泠小姐和A先生忙碌的身影不斷出現(xiàn)在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南京醫(yī)學院、南京中醫(yī)學院……又一日的晚上，在南京大學的一間教室里，面對20多位捐款的日本青年，樸小姐以同代人和青年史學家的身分說：“各位請記住，我們不應忘記這段歷史！”同月，她與兩位日本留學生再赴皖北，為老人送去了衣物、食品、日用品和一筆捐款，并趕到贍養(yǎng)老人的青年農民李少林工作地天長縣，向李少林表示敬意。

當這一切完成后，樸宣泠那纖弱的身子終于支持不住，她累病了。

韓國。在一本70年前的戶籍本上，金原東先生發(fā)現(xiàn)了“金蓋華”

樸宣泠拖著病體回國休假。稍稍恢復，她又開始奔波。她先后在有影響的《韓國周刊》《韓國日報著文，并在漢城電視臺為李天英老人播發(fā)了尋親啟事。A先生也同時在日本的《朝日新聞》上發(fā)文。樸宣泠又與韓國政府有關部門和民間團體進行廣泛接觸。于是，命運在李天英老人70歲時發(fā)生轉變。

金原東先生是韓國基督教“上道教會”的神職人員，同時又是一名實業(yè)家，多次到過中國。自從于教友樸宣泠處得知李天英老人的事后，就成為積極促成老人歸國的關鍵人物。為使老人早日成行，他承擔了需在韓國辦理的一切事務。不久，上道教會黃大植主教給遠在中國皖北的李天英發(fā)去一份邀請函：“邀請您到母國訪問，請您早日訪問，完成您一輩子的愿望，該訪問的一切經(jīng)費由上道教會負擔。”邀請函發(fā)出后，金原東先生覺得還不夠，他想，如果再能找到李天英老人的親屬該有多好！于是，他攜夫人驅車直撲老人的出生地——位于韓國東海岸慶尚北道的甘浦。

時光畢竟流逝了半個多世紀，一切都發(fā)生了巨變，僅僅憑藉老人殘存的一點記憶，要找到她的親人談何容易？金原東夫婦拿著李天英老人提供的韓文名字“金蓋華”，開始了艱苦的尋訪。他們來到一個個“洞事務所”（韓國的“洞”相當于中國的鄉(xiāng)、鎮(zhèn)），拜訪了無數(shù)個70歲以上的老人。一天，他們翻看著一本本70年前的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戶籍本，突然，金先生眼睛一亮，在一頁紙上，分明寫著“金蓋華”（音譯）。一片誠心，加上不辭辛勞的訪談，終于，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回憶起他好像有個堂妹叫“金蓋華”，很早就被日本人抓到滿洲。堂妹還有兩個兄弟，乳名分別叫……金原東夫婦驚呆了，這些與李天英老人的回憶何其相似！正當金原東夫婦苦苦努力時，從漢城電視臺傳來消息：播發(fā)了李天英的尋親啟事后，一位老年婦女從釜山打來電話，稱李天英就是她已故丈夫失散57年的姐姐……

與此同時，樸宣泠的中國朋友們——一些新聞記者也在為改變這位韓國老人的命運傾注著熱情，為老人的返鄉(xiāng)做了大量的工作。命運之手，終于將半個多世紀的迷霧輕輕撥開。

當一切變成現(xiàn)實后，她卻對

少林兒說：“我還會回來！”

李天英老人回國省親的日子定在6月10日。6月9日凌晨，一位安徽司機在黑夜中冒著滂沱大雨將老人平安送抵南京。就要回國了，老人卻不能自制地痛哭起來：“57年啦，誰還知道我呢？我還回去個啥？”

6月10日上午，煙雨蒙蒙。上海虹橋機場大廳內旅客如潮。樸小姐和李少林攙扶著她走向檢票口。就要分手了，突然，李少林失聲痛哭起來。李天英緊緊摟著這個侍奉自己22年的中國兒子，淚如泉涌。她泣不成聲地說：“兒啊，你哭啥，你哭啥，我還回來，我還回來！”周圍，幾百雙不同顏色的眼睛緊緊盯著這感人肺腑的一幕……

老人終于回到了漢城，踏上了祖國的土地。在場的國內外記者紛紛攝下她與親人擁抱的鏡頭。當晚，漢城電視臺在新聞節(jié)目中播出了李天英回國的消息。這天晚上，金原東夫婦在家中為李天英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老人換上鮮艷的民族服裝，席間，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童年的往事，人們隨著她的回憶時而歡笑，時而感傷。6月13日，6位與李天英有相同遭遇的韓國婦女看望了老人，7姐妹圍坐在一起，用朝鮮語和漢語傾述心跡。比起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幾十萬“慰安婦”，她們畢竟是幸運的。6月15日，李天英回到了故鄉(xiāng)——慶尚北道甘浦。在父親的墓前，她悲痛欲絕，哭著說：“爸爸，你為啥帶我到釜山去？你不帶我去，我就不會被鬼子抓去。我恨你，爸爸……”說著說著，她昏了過去。

美麗的家鄉(xiāng)，富裕的生活，同胞的親情，在祖國的日日夜夜，老人感受著從未想到過的最熾熱的民族情，骨肉親。然而，躺在漢城希爾頓酒店的席夢思上，她不止一次地思念著在中國的老伴和義子。10天的省親期就要結束了，她的侄子、侄女說：“姑媽不要回去了，留下來，我們侍奉您。”她卻說：“在中國，我還有老伴，還有少林，沒有他們我哪有今天呢？”

在漢城最大的商店，李天英老人的目光巡視著：“該走了，給老伴、兒子買些什么呢？”她看到一件朝鮮族特有的白褂子，心里說：“老伴辛苦了一輩子，給他買一件；少林從來沒穿過新襯衫，也給他買一件……”是啊，她畢竟在中國皖北的那片土地上度過了無數(shù)個難忘的日日夜夜；在那片土地上，還有她鐘情的老伴和她那善良孝順的少林兒子。

1994年6月21日上午11時，當李少林和聞訊而至的記者們在上海虹橋機場見到全身煥然一新的李天英老人時，多少話語匯成一句：

“阿媽妮，您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