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航
很久以前,我寫過一首歌詞,描寫一個我印象深刻的情景或者說感覺,詞里說:當小說里的男主人公走到173頁時,女主人公卻在144頁的窗下微笑,有風吹過,一枚海棠靜靜落下時,她的手掌因此而開放。
詞不好,但畢竟是一種青春的寫照。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分別遇到了那個時期的幾位朋友,因為時過境遷,大家天各一方,許多秘密不攻自破,我一一詢問他們當時讀詞時的心情,大家推托嘲笑一陣,都坦誠相告。
答案讓我大吃一驚,每個人都有迥然不同的想法。有人說別致,有人說傷感,有人以為我在寫他和某個女孩的故事,還有個女孩干脆告訴我:“當時我以為,這是你專為我寫的,你愛上了我,你沒有機會,于是你痛苦?!?/p>
我和她都為這個答案笑了很久,我們?yōu)槲覀儗σ皇赘柙~的感受相距如此遙遠而感到好笑。
其實,我笑的時候就應(yīng)該想到,我本來不該如此驚訝,因為每個人對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樣。但問題在于,我們曾是一個從“天人合一”“大一統(tǒng)”的土壤中走出來的民族,我們曾經(jīng)“步調(diào)一致”“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行動”地生活了很久,而今天,我們好像一下子變得沒有了標準,每種看法或做法都不好直指其是或非了。
標準問題在我心中裝了很久
標準問題在我心中裝了很久,我為它在現(xiàn)實世界的混亂而迷惑不解,有時我想起另一個景象,那就是手。無數(shù)手在麻將桌上攪和著牌,哪只手是圣潔的呢?有趣的是,麻將最終還有一個神圣:贏。贏是一種標準,一種最終的判斷??涩F(xiàn)實生活呢?連贏也沒有,誰敢說贏的人就是好人?好人就一定會贏呢?
我讀過一篇散文,大概叫《享受痛苦》。當時我就有些迷惑,這是怎么回事?連痛苦都可以享受,那叫什么痛苦?人生就歡樂到連痛苦都可以享受的地步嗎?一位朋友曾帶著醉意在耳邊秘密指出:這個世界就是一鍋粥,或者說是一鍋有龍眼,有魚翅,也有朽木和白菜幫子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這使我想起那個傳統(tǒng)相聲中兩張乞丐的笑臉,和他們手舞足蹈弄餿一鍋鮮湯的場景,真是十分傳神。標準的差異自古就有,皇帝與乞丐可算是人間的兩極了,而他們也許竟可以在同一個雨天,一場也許是岌岌可危的逃跑中相遇在一個破廟,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同一個標準——一鍋餿湯,因為他們在彼時彼地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得吃,得活著。
但破廟、雨天、逃跑在那時只是人生中非常短暫的時刻,也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時刻,因此,標準發(fā)生混淆也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
曇花開放的時間有多久?
當你的眼前到處是曇花開放時,你會用什么樣的語言表達你的想法呢?你是不是想過,每一株曇花都匆匆一現(xiàn),而你觀念中的那一株卻能永久開放?你會不會覺得,眼前的每一種標準都短暫都肯定,可整體的標準卻混亂直至喪失?
我知道這樣兩個女孩
我知道這樣兩個女孩。第一個女孩來自貧窮的山區(qū),來到首都的高等學(xué)府上學(xué)。她的父母離異,父親去了城市,母親留在山區(qū)。大四快畢業(yè)時,父親找到她讓她留在城里,而母親則堅決讓她分回山區(qū),她苦惱之極,最終作出了決定,你猜她選擇了誰?
她選擇了死亡。
她在離學(xué)校不遠處的護城河,投河自殺了。
死后,班里的同學(xué)去詢訪她在山區(qū)的家。翻過幾道山之后,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個家在城市人的眼里骯臟而破爛,根本就不是家,屋里除了灰土,什么也沒有,一只小豬和幾只小雞在她睡覺的炕上走來走去,她的母親倚著門框蓬頭而立。我敢說,她如果沒來過城市,根本不會自殺,因為在貧窮而封閉的山村,沒有對比和選擇,她不會感到標準的混亂和喪失。
可惜她受過中國最高等的教育,有過中國最大城市的最現(xiàn)代化的生活。她茫然了,到底選擇親情還是文明?沒有一個標準能告訴她,怎樣做是對的。很多人用他們自己的標準給她出主意,她都一一聽取,一一接受了,最后她干脆全部放棄,一了百了。
第二個女孩是我高中鄰班的一個同學(xué),有事沒事總愛坐在臨窗的桌子旁,她是班上的積極分子,學(xué)習很好,而且積極要求人黨,很活躍,倍受領(lǐng)導(dǎo)和同學(xué)的喜愛。高中畢業(yè)后,我們就沒再謀面。最近在同學(xué)聚會中,忽然得到一個消息,她入獄了,被判為死緩,罪名是巨額貪污。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回憶起她的樣子,可笑的是,她的形象在我腦子中凈是天天忙忙碌碌為班里打開水,我實在無法把記憶中愛干好事的“開水公主”與高高的圍墻聯(lián)系在一起。從個人的意義上講,她那樣做說不定另有隱情,追究起來,說不定還有一個難過悲傷的故事;從法律的意義上講,她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罪犯,兩種角度,兩個標準,哪一個更真實,更正確呢?
我好像進了一個圈套
最近人們都在議論一個詩人的死。他是殺了自己的妻子以后自盡的。新聞界對此反映相當熱烈,連篇累牘地報道他的死訊,他的小說成了暢銷書,不少書商因此發(fā)了一筆。一時間,那個詩人不是圣人也成了這個悲劇中唯一的英雄了。
我的悲哀就發(fā)生在這個被“炒”得火熱的話題中。當我隨著那些暢銷書激動一陣后突然發(fā)現(xiàn),眾多的報道中幾乎沒人提到被殺者的痛苦,也沒人去追究一個法律上最簡單明了的殺人事實,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去安慰詩人的父母,就像去通往詩國的驛站一樣虔誠;而受害者和她的母親呢?似乎她們與此事毫無干系,她們被冷落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我們的正義和公理呢?
等明白過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晚了。詩人的死就像一個圈套,只有當我走過去,猛一回首的時候,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良知和正義的標準也早就在這轟轟烈烈、混混沌沌的洪流中喪失了。按理來說,喪失或違背一種人生的標準是件痛苦的事,比如“漢奸”“賣國賊”“殺人犯”,古人還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但我呢?雖沒有包藏禍心,卻也是跟著火熱的人群折騰了一頓后才猛然回首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絕對的愚蠢和卑鄙。
《紐約的一分鐘》
《紐約的一分鐘》是一首曾在美國很流行的歌曲。紐約很大很臟,又很發(fā)達,據(jù)說那是一個美國人最少,外國人最多的城市。歌里說:他穿著一件黑衫,在早晨的時候離開,就沒有再回來,在紐約的一分鐘里,什么都可能改變……我感到,這首歌是在唱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東西讓你感到確定無疑,連人的存在也模糊不清。于是在我心里,人類認識構(gòu)筑的標準好像是沒有堅定不移的理由了。
說到這里,我就想談?wù)勛约旱慕?jīng)歷。在我26歲以前,我一直選擇科學(xué)作為我的目標,至少在我信念中,科學(xué)最為嚴謹,它所擁有的標準也最為顛撲不破,那個世界雖然冷漠,卻沒有欺騙。當我在進行了若干年高科技研究后,才明白,科學(xué)有時也是可以編篡的,同其他行業(yè)的數(shù)據(jù)報表一樣,為了某種功利上的需要,它也可以偽造一個實驗結(jié)果,也可以將一個不能成立的事實按照人為的理論削足適履。科學(xué),這個曾經(jīng)讓我仰慕的圣地,在這個時候竟變得和沿街叫賣的小販一樣俗不可耐。
有人告訴我,破壞世界的“劊子手”應(yīng)該是愛因斯坦,相對論是一把刀,它把一個完整的心臟——世界——切得支離破碎。
現(xiàn)代物理學(xué)的結(jié)論是:你無法同時規(guī)定一個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換句話說,你無法把握世界,你無法用一種標準去衡量一個世界。
可是當一群卓越的科學(xué)家在德國的那個小酒館里討論著這一連串深奧的物理公式時,又怎么可能意識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呢?
我曾經(jīng)去拜訪過一個社會學(xué)家,想從他那里找到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或者預(yù)言一下我們是否需要標準,需要什么樣的標準。社會學(xué)家告訴我:你所指的標準是人類必不可少的終極理想,是支撐一個社會,一個人生命的動力之一,不然怎么會有宗教,會產(chǎn)生共產(chǎn)主義理想呢?現(xiàn)在你所感覺的混亂,不是由于標準對人類失去了作用,而是人們把人類永恒的標準和現(xiàn)世世俗的標準弄混了。
有一本書叫《混沌》
有一本書叫《混沌》,這是一本科學(xué)界流傳甚廣的暢銷書,書中有幾百位科學(xué)家的研究表明:這個世界是非系統(tǒng)的,是混沌的。以往的科學(xué)是精確的,但也是非現(xiàn)實的,世界的混亂度越大,它越穩(wěn)定。
可另一本在文藝界流行很甚廣的書,則在精辟分析了種種西方現(xiàn)代流派之后,肯定地說:西方已經(jīng)為它自己的混亂付出了代價,我們在前進的過程中,應(yīng)該選擇文明,不應(yīng)選擇混亂。
這兩本書我都仔細看過,可我不知聽誰的好。
不過我疑惑,難道以后的世界就真的無所謂了?愛誰誰了?
我很想和同齡人一起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