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平
在人們的印象中,警察是威風八面、凜然不可侵犯的。在警察面前,你心里縱然有一千個不樂意,你也得小心地陪著笑臉,生怕無意中冒犯了哪位尊神。
報刊也不時地提供給我們這樣的信息,那就是一些公安干警的粗暴執(zhí)法,或為警不正,或為警不廉。這種信息又大大強化了人們的印象:警察惹不起!
然而,在福建省南平市公安局采訪,結(jié)識了幾位警察之后,我才慢慢改變了以往對警察的看法。因為我發(fā)現(xiàn),許多貌似威風凜凜的警察,常常不得不扮演著受氣包的角色。
1993年下半年,南平市王臺鄉(xiāng)分當村一中年婦女被人勒死在家中,所藏84枚銀元被洗劫一空。案件發(fā)生后,刑警大隊火速趕往分當,勘查現(xiàn)場,探訪知情人,多方取證,一忙就是一天。為方便查案,他們只能住下,交錢在村里搭伙。開始時,碗里還有些蘿卜、青菜什么的,可過了不到兩天,再開飯時,碗里竟空空如也。刑警們提出要求,希望能有菜下飯,可村里的答復冷冷的:“就這條件,嫌不好,到別處山珍海味去?!毙叹瘋兘o噎得鼓鼓的,一個勁兒在心里運氣:媽的,老子為的是工作,又不是叫化子乞討。即使是打發(fā)叫化子,也不能這么打發(fā)呀!可氣歸氣,卻只能在肚里憋著,誰也不敢稍有發(fā)作。局里有明確規(guī)定:執(zhí)行任務時若有粗暴執(zhí)法或不夠文明的言行,將受到嚴厲的紀律處分。雖然如此,隊員們那一臉的憋屈和氣悶,藏也藏不住。大隊長林樂知道村里對他們駐扎下來辦案不理解,甚至有抵觸情緒,更知道自己不能用強,硬要村里去理解他們和他們的偵破工作,便只好和鄉(xiāng)里取得聯(lián)系。以后,他們每天都得駕車往返數(shù)十里地,就為了去鄉(xiāng)政府填飽肚子。有時,為了多爭取一點辦案時間,就把下一頓的飯菜也一并捎來,到時候冷飯冷菜的將就一頓。就是在這樣的辦案條件下,刑警隊員們走訪了與案件有關的280余人,經(jīng)過層層排查,最終將藏匿于外地、謀財害命的兇手擒拿歸案。但凱旋的路上,所有的人都高興不起來,想起在分當所受到的冷遇,他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酸澀難禁的滋味來。那一路,刑警們?nèi)寄瑹o語。
“說心里沒氣那是假的,畢竟,我們都是些凡夫俗子,無端遭屈受氣,我們也會憤怒,也忍不住想罵娘。但我們深知自己肩負的使命,那就是打擊邪惡,懲治罪犯,保一方平安。所以,雖然常有不如意的事發(fā)生,工作上卻未有絲毫懈怠,需要玩命往上沖的時候,誰也不會含糊?!贝箨犻L林樂如是說。
1993年11月28日上午,一名18歲的少女被歹徒用刀子刺死在市區(qū)一巷口內(nèi)。經(jīng)初步調(diào)查,兇手系戀愛不成,報復殺人。林樂當即決定,調(diào)集全隊所有警力,兵分三路,在車站、碼頭和兇手可能逃回鄉(xiāng)下家中的路上,圍追堵卡,蹲點設伏,終于在一輛出租車上將剛滿21歲的兇手捕獲歸案。在預審室,兇手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12月18日晚,南平鋁廠一位小車司機上山打獵時,身中數(shù)槍死亡。刑警隊員們走訪了鋁廠周圍10多個單位,共400余人,終于沖破撲朔迷離的諸多疑團,查出了將人誤傷致死后又企圖逃避罪責的案犯。
兩天后,也即12月20日的上午,某鄉(xiāng)一位女村民雙手被反綁著死在自家的樓梯口。死者44歲,一直獨身,但與一名男子保持了近20年的同居關系。疑點曾一度集中在那位男子的妻子和兒子身上,設定那是基于經(jīng)濟和家庭情感的雙重因素所導致的一場挾忿謀殺。但進一步偵破的結(jié)果,推翻了這一疑點,再經(jīng)過艱難的層層排查,終使案情大白,入室偷盜殺人滅口的罪犯,到底也未能逃過恢恢法網(wǎng)。破案后,那名男子的妻子和兒子,給刑警隊下跪,感謝人民警察為他們洗清了冤案……
那些日子里,案件一個接一個,刑警隊也就在一個個案發(fā)現(xiàn)場之間往來奔波。刑警們累得都快散了架,林樂用8個字形容,曰“屁滾尿流,灰頭土臉”??梢宦牭綀蟀?,又全都精神陡漲,爭先恐后地奔現(xiàn)場。這么做的時候,他們早就將不久前在分當受到的冷遇拋諸腦后,也早淡忘了平時曾使他們?yōu)橹疅郎踔翚饨Y(jié)的種種不如意。
他們都很年輕,他們也有著年輕人的脾性、意氣和極易沖動的情緒,但他們更明白自己身上那套警服的分量,明白自己的工作對于社會的巨大意義。于是,莊嚴的責任感壓倒了一切。在崗位上,他們無怨無悔地奉獻著自己,一如既往。
在南平采訪期間,最讓我為之動容的一件事,就是發(fā)生在今年2月初的那樁“巡警風波”。
4日凌晨1時許,市公安局巡警大隊的廖明、王劍明駕乘三輪警用摩托在市區(qū)作常規(guī)巡視。車至濱江路,發(fā)現(xiàn)一中年醉漢斜倚路邊。廖明上前查問,見其身上帶有現(xiàn)金,手戴金戒指,怕有危險,便將其護送至附近的治安崗亭,請值班的治安人員代為照看。交待畢,廖明、王劍明繼續(xù)往市區(qū)巡邏。在崗亭里,醉漢酒氣上涌,吐得狼藉一片,后又提出要回家。治安員問他是否能走,醉漢答,“沒問題?!?/p>
醉漢走了,事情到此似乎也就結(jié)束了。但當天上午,醉漢被發(fā)現(xiàn)俯臥在一臨街的花圃小徑,頭部有血跡。送到醫(yī)院,竟昏迷了很長時間,醒來后即告訴其家人,說自己夜里遭一巡警持電棍擊打頭部,昏倒在地。家人憤怒了,立刻給市局及有關部門寫信,要求嚴懲打人兇手。
這可是一件涉及到警民關系的大事情,絕不能等閑視之。局里以紀委為主干,迅即組成調(diào)查組,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查證工作,最后形成了數(shù)萬字的書面材料,結(jié)論是:巡警盡守盡職,為民解難,有功無過;醉漢離開崗亭后,并未回家,只因酒醉未醒,腳步踉蹌,摔倒在路邊,致使頭部受傷。他在醫(yī)院里對家人所言的一切,絕非事實。至此,局里的上上下下,才都松了一口氣……后來,醉漢出院,專程到局里說明情況,稱已發(fā)生的一切“純屬誤會”。
但這“誤會”二字卻遠遠抵消不了廖明、王劍明身心所受的傷害。當調(diào)查組找他們談話時,年輕的巡警眼里含著委屈的淚水,情緒十分激動:“我們本是實實在在想為群眾排憂解難做好事,為什么竟會受到這種誣陷?我們與那人無冤無仇,干嗎要打他?連一丁點根據(jù)和理由都沒有的事情,卻硬要往我們頭上栽,以后,我們還怎么工作?”
事件結(jié)束以后,雖然心中留下了一道抹之不去的陰影,但廖明、王劍明與戰(zhàn)友們一道,依然勤勤懇懇、風雨無阻地活躍在大街小巷,維護著南平市的社會治安和穩(wěn)定,并為群眾提供各種切實而有效的幫助。
忍辱負重,仍孜孜于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我不知道,當今社會,還有幾個人能達到如此的精神境界!
也許注定了警察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得罪人的苦差事,因為職業(yè)的特殊性,使他們很難在法理與人情之間作出兩全其美的選擇。從1983年嚴打至今的10年間,經(jīng)南平市公安局抓捕、判刑的罪犯已逾3000名。許多案犯的家人對公安機關執(zhí)法本無異議,但事情一旦落到自家親屬身上,就又寄希望于法律能夠“格外施恩”。但法律是嚴肅的,作為執(zhí)法者的公安干警,也就只能依照法律程序,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的罪犯。于是,犯人家屬不高興,他們請來的各式說情者亦想法紛紛,甚至從此對警察深惡而痛絕之。于是,對于警察也就有了諸多極具侮辱性的稱謂。一有機會,給警察起起哄、添添惡心,也就成了他們挺樂意干的事情?!把簿L波”一節(jié),好事者的慫恿、唆使,“功不可沒”。
苦的只是警察,在外面不可避免地受氣,回到家里還得“持之不懈”地受氣。原因很簡單——各行各業(yè)中,可能就要數(shù)警察的工作、生活最無規(guī)律可循了,因為他們的時間不可能由自己來支配,他們得圍著犯罪分子的指揮棒轉(zhuǎn)。這話說起來也許不中聽,可事實就是如此。罪犯作案了,他們就得聞風而動,不管是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
采訪中,偶爾翻開林樂的記事簿,我發(fā)現(xiàn)自他1990接任刑警隊長這幾年的春節(jié),幾乎都與案子有著不解之緣:
1991年大年三十,晚上7點15分趕往殺人現(xiàn)場;
1992年大年初一,到郊區(qū)火葬場驗尸;
1993年的初一晚上,看案發(fā)現(xiàn)場;初二上午驗尸……
這就是警察的生活,他們的日歷中沒有節(jié)假日。普通人可以享受到的合家之歡、天倫之樂,在許多時候都與他們無緣。于是,家人的責怨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而如何避免家中受氣的局面,讓許多警察都傷透了腦筋,當然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治安大隊副大隊長陸文龍的悅妻之道是:抓緊空閑時間,大獻殷勤,以討得夫人的歡心。家務那是不消說的了,要盡可能地多干,靠著這點平時的積蓄,關鍵時刻保證沒人拖后腿。刑警隊的一位仁兄著數(shù)更絕:每次執(zhí)行完任務回家,總要在樓梯上踩出急速的咚咚的足音,以表現(xiàn)他的“歸心似箭”。進屋后,二話不說,系上圍裙就干活,洗菜、做飯、拖地板什么的,還要盡量表現(xiàn)出心情舒暢、樂此不彼的干勁來。這樣,呆在一旁的夫人便很開心,所有的不滿和不快都在夫君一派感天動地的奉獻中煙消云散,土崩瓦解。那位仁兄的著數(shù)屢試不爽,且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就向諸同事傳經(jīng)授道,其他人紛紛起而效尤,效果居然還都不錯。時間長了,夫人們有機會聚在一起,喜滋滋說起夫君們的表現(xiàn)時,卻發(fā)現(xiàn)竟如出一轍,就都紛紛作醒悟狀,等樓梯上急速的足音再次響起,第一個反應就是藏起圍裙。待那位進得屋來,匆匆找圍裙來系卻怎么也找不著,急得在廚房里團團轉(zhuǎn):“圍裙呢?圍裙哪去了?我要干家務,沒有圍裙怎么行呢?”夫人抱著膀子在一邊冷眼旁觀,那夫君就有些不自在,感覺到詭計被戳穿的忐忑,額上遂有細細的汗?jié)B出?!皠e張羅了,”夫人悠悠發(fā)話:“飯菜都做好了,櫥里放著,快端出來吧!”說著,目光里就有一股暖暖的溫情和憐愛,慢慢地流布于男人全身……
“我這一輩子都讓你給騙了?!绷謽返膼廴擞幸淮螝鉀_斗牛地對丈夫發(fā)難。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說什么騙不騙的話,讓人聽了多生分?!绷謽吩趷廴嗣媲?,慣會以一副厚臉皮應付。愛人給氣樂了,上來捶他。林樂不動窩,涎著臉,任愛人的拳頭在他厚實的肩上尋找那種愛恨交加的感覺。
“她是一個好女人,好妻子,而我所能給予她的卻實在太少、太少。欠她的感情債、義務債,也許我這一輩子都還不完。而且,據(jù)我所知,幾乎每一個刑警的心中,都深藏著對于妻子揮之不去的兼疚?!?/p>
林樂這樣說時,表情很凝重。
確實,警察的形象是威嚴的,有時甚至有點冷酷無情。但他們的威嚴和冷峻只是針對罪犯和歹徒。這時,他們是警覺的雄鷹,出山的猛虎,足以令一切犯罪分子膽寒。而在家里,在左右鄰里之間,他們是溫情脈脈、彬彬有禮的丈夫、父親和好朋友,是極易相處的、與你我一樣的凡人,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們有著普通人的情感、愿望,也體驗著人生的種種酸甜苦辣、。也正因為這種角色轉(zhuǎn)換的幅度之大,他們的精神才經(jīng)常性地處于一種重壓之下,他們需要承擔的是比常人多出很多倍的心理和精神上的負荷。他們活得很艱難。微薄的薪金,使他們無法給家人提供優(yōu)越的生活空間,像他們周圍許多大款和暴發(fā)戶一樣。他們的智商絕不比任何人差,如果投身商海,多數(shù)人都會成為其中的佼佼者。但他們擋住了這“擋不住的誘惑”,經(jīng)受住了家人的諸多責怨,更有一些人的誤解和怨懟,在警察這個特殊的崗位上,日復一日地奉獻著自己。我不知道能夠執(zhí)著如斯,究竟需要怎樣的一種精神境界和人格力量!
“工作條件差,薪金待遇低,外面常常挨罵受氣,家中時時愧對嬌妻,卻一如既往地勤懇敬業(yè),出生入死地抓捕罪犯,他們圖什么?他們圖的是讓我們生活的腳下能夠多一塊凈土?!闭た仆踔緞偢笨崎L如是說……
結(jié)束采訪、離開公安局前,我好想對每一位干警說一句:警察同志,向您致敬!但我卻什么也沒有說。從他們那懇摯、剛毅的目光中,我讀懂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