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航
默里森其人其書
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六十二歲的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默里森(Tony Morrison)被美國媒介稱為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女性。默里森是獲此殊榮的第一位美國黑人作家。在此之前,曾有八十九位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其中七位是女性。過去二十年里,獲獎的美國作家有三位:約瑟夫·布魯斯基,艾塞克·辛格和索爾·貝婁。盡管默里森早已是美國當代文壇上的巨人作家之一,她的獲獎仍然有著特殊意義。二百年前,美國黑人文學傳統(tǒng)誕生于黑奴們的敘述中,而今這一傳統(tǒng)因默里森的獲獎而得到了整個世界的承認。
默里森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出產(chǎn)鋼鐵的小城里。她的父母分別來自美國南部的喬治亞和阿拉巴馬,祖父母曾經(jīng)做過奴隸。生活在貧困的黑人社區(qū)中,默里森的童年既籠罩著種族矛盾的陰影,又充滿了豐富神奇的黑人文化。默里森高中畢業(yè)后進入哈佛大學主修英文。在哈佛期間,她曾經(jīng)隨學校劇團去南部巡回演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踏上長輩們生活和掙扎過的土地。一九五三年,默里森進入康奈爾大學讀研究生。她的碩士論文是關于威廉·福克納和弗吉尼亞·伍爾芙小說中的自殺主題。畢業(yè)后,默里森先后在得州南方大學和母校哈佛任教。這期間,她結識了哈諾德·默里森,一位牙買加建筑學家,隨后結婚生子。這段婚姻僅僅維系了數(shù)年。一九六五年,默里森帶著兩個幼子遷往紐約。其后長達十八年中,她一直為蘭盾書屋出版公司工作,先后擔任過教科書編輯和高級編審。編書之余,默里森同時在附近幾所大學兼課。一九八四年,她離開出版界開始正式在紐約州立大學執(zhí)教。一九八九年,默里森受聘為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成為美國常春藤大學中第一位獲此職稱的黑人女作家。此外,默里森還在全美許多高層文化藝術機構中擔任要職并擁有十幾所名牌大學的榮譽學位。
默里森最初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于六十年代初。那時她和一些黑人作者在他們的每月聚會中朗讀并討論各自的作品。一次她帶去了一個倉促寫就的短篇,講述的是一個黑人女孩如何渴望擁有一雙無法得到的藍眼睛。這篇習作后來被默里森加工成她的第一部小說《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一九七0年這部小說出版時,默里森已年近四十。默里森在小說中通過十二歲的黑人女孩帕可拉的悲劇,表現(xiàn)了白人的價值觀念如何被強加于黑人人性之上以及個人因此而遭受的精神上的扭曲和傷害?!蹲钏{的眼睛》得到《紐約時報》、《時代周刊》、《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等權威報刊的好評,但默里森并未因此而一夕成名。盡管評論家們對作者初試啼聲所顯露的才華贊不絕口,他們對小說情節(jié)的態(tài)度卻表現(xiàn)得暖昧和有所保留。一九七四年,當默里森的第二部小說《蘇拉》(Sula)問世時,《最藍的眼睛》已在書店中消失了。
《蘇拉》的主題仍然是探索黑人婦女的命運。小說描寫兩個黑人女子蘇拉和奈爾之間長達十年的友誼和她們截然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蘇拉是美國黑人文學中前所未有的叛逆形象。她拒絕像奈爾那樣做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人,她試圖以自己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重新定義黑人女性的角色并為她們的存在注入生命?!短K拉》得到書評界,特別是黑人評論家們的一致肯定,默里森也因此而受到更廣泛的關注。她經(jīng)常應雜志報刊的要求對黑人生活和黑人文學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并為《紐約時報》撰寫了大量書評和社會評論。
默里森的第三部小說《所羅門之歌》(Song of Solomon,一九七七年)使它的作者真正進入了美國當代最偉大作家的行列。這部小說與前兩部作品的最大區(qū)別在于男性主人公第一次在默里森的小說中占了中心位置。小說描寫青年黑人麥肯離家尋找一筆流失的家庭財富,找回的卻是先輩們留下的傳說、民謠和神話。麥肯的奧德塞之旅如同一部黑人民族的文化史詩,展現(xiàn)了非洲民族傳統(tǒng)如何在奴隸制中湮沒而又在今天失而復得?!端_門之歌》榮獲全國書評家獎并成為繼理查德·懷特的《土生子》之后又一部選入每月一書學會書目的黑人作品。
默里森的前三部作品一直以她所熟悉的美國中西部小城鎮(zhèn)為背景。但她的第四部小說,一九八一年出版的《柏油娃娃》(Tar Baby)卻把讀者帶到了充滿異國風情的加勒比島上。小說女主人公杰黛是一個黑人遺孤,在一對富有的白人夫婦撫養(yǎng)下長大。杰黛受到最好的教育并成為巴黎有名的模特。小說通過描寫繼承了白人的財富和地位的杰黛與代表著自由、原始的黑人傳統(tǒng)的桑之間既彼此吸引又相互敵視的愛情糾葛,揭示了種族之間的深刻偏見和矛盾。杰黛因為離開桑而失去了與黑人傳統(tǒng)的最后聯(lián)系,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文化孤兒?!栋赜屯尥蕖吩谠u論界引起了褒貶不一的反應,但卻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它曾連續(xù)四個月被《紐約時報》評為暢銷書。
在擔任蘭盾書屋編審期間,默里森使得許多黑人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得以出版。其中她親自發(fā)起并編纂了一部《黑人文集》。這部文集包括剪報、照片、歌謠、買賣奴隸的帳單等一切直接反映黑人生活和表現(xiàn)黑人文化的資料。默里森將它看作一部由不為人知的黑人們集體書寫的歷史。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默里森從一份十九世紀的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故事,并據(jù)此寫成了她的代表作《愛》(Beloved)?!稅邸分械呐魅斯惤z是一個黑奴和四個孩子的母親。她在攜子逃亡的途中遭到追捕。因為不愿看到孩子們重又淪為奴隸,賽絲毅然殺死了自己的親骨肉。多年之后,奴隸制早已廢除,而賽絲仍然生活在無法擺脫的痛苦回憶中。被她殺死的那個女嬰更在十八年后還魂歸來,以自己的出現(xiàn)日夜懲罰母親當年的行為?!稅邸芬粫闹黝}是探索母愛的涵義和權利,但它同時寫出了一部不容忘卻的充滿傷痛和苦難的黑奴史。默里森將此書獻給六千萬在運往美國途中喪生的非洲黑奴。在她看來,沒有一個合適的花圈,一枚徽章,一座建筑甚至一顆樹提醒今天的人們記住死去的黑奴和他們的悲慘故事,而《愛》便是這樣一座紀念碑?!稅邸芬粫膯柺擂Z動了整個書評界。一位評論家甚至宣稱這部作品“應該放在美國文學的最高一層,哪怕會因此擠掉幾部白人作家的所謂經(jīng)典之作?!背鋈艘饬系氖?,它并未獲得當年的全國圖書獎。消息傳出后,四十八位黑人作家聯(lián)名致信《紐約時報》抗議評獎委員會的不公。幾個月后,《愛》獲得了美國文學界的最高榮譽——普利策獎。
一九九二年,默里森醞釀已久的新作《爵士》(Jazz)終于出版了,爵士樂是默里森的最愛,也是她認為唯一能夠傳達出黑人文化底蘊的表現(xiàn)方式。在小說中,默里森則試圖將爵士樂的即興風格引入一個生生死死的愛情故事?!毒羰俊繁灰恍┰u論家看作《愛》之外為默里森贏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另一部重要作品。
寫小說之外,默里森發(fā)表過短篇故事、詩歌和大量雜文、演講。她還曾經(jīng)寫過一個未能出版的劇本《夢見愛米特》(DreamingEm-mett)。她的文學評論專集《在黑暗中演奏:白色與文學想象》(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對美國黑人文學有精辟論述。
默里森在得知自己獲獎之后說:“作為美國人得獎是一份殊榮,作為一個美國黑人得獎則是一大轟動?!比鸬浠始覍W院在給她的頒獎評語中指出,默里森的作品“賦予美國現(xiàn)實的一個重要方面以生命?!痹u語稱默里森為“第一流的文學家。她深入到語言本身,以使其完全擺脫種族的束縛。她的文字閃耀著詩的光彩?!?/p>
初聞默里森其名還是五年前在英國選修美國當代小說的時候。第一天上課老師就拿出一個書單子來,十幾個作家,十幾本代表作,逼著學生們每人選一個準備做專題報告。書單子傳了一圈,寫《麥田守望者》的塞林格,寫《奧吉馬琪歷險記》的索爾·貝婁就讓眼疾手快的挑走了。剩下的名字大家都不熟,就都不敢吱聲。這時我恍惚間聽到老師說托妮·默里森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便沖口報了她的名字,心里總固執(zhí)地認為和女作家更接近。后來讀了又讀的那本書便是獲得普利策獎的《愛》。這以后,又在當代婦女作家和女權主義文學理論兩門課上與默里森再三相遇,她的書自然就都讀過了。
默里森是公認的講故事高手,她的敘述手法很少是直線式的。情節(jié)的迂回交錯,時空的跳躍轉換,現(xiàn)實與幻想的融合重疊被她在小說中運用得爐火純青。默里森的語言風格常常被評論家們拿來與??思{、喬伊斯和伍爾芙等大師級作家相比。但是,她筆下人物之間的對話卻是最真實、最平凡、又最令人難忘的黑人語言。她書中魔幻的和神秘主義的描寫所展現(xiàn)的也純粹是屬于黑人的與天地鴻蒙、自然萬物息息相通的精神世界。盡管默里森的作品常常表現(xiàn)最痛苦最陰暗的主題,她流光溢彩的文筆卻使她的每一本書都詩一般富于激情和韻律。她對語言的掌握,尤其是她對聲音流動恰到好處的控制以及對句法、比喻和意象的嫻熟運用使得她的作品不僅適于默讀而且朗朗上口。默里森經(jīng)常親自為讀者朗讀或在磁帶上錄制自己的片段。她那渾厚的,因教書而變得訓練有素、運用自如的聲音曾經(jīng)感動過無數(shù)聽眾。
默里森是一位政治傾向十分鮮明甚至激進的作家。盡管受過正規(guī)的西方式的文學訓練,又長期置身于以白人為主的高層學術圈子里,卻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完全歸根于黑人文化傳統(tǒng),并始終如一地以保存和弘揚這一傳統(tǒng)為己任。對于被挑剔的評論家稱作黑人女作家以暗示她作品題材、人物的局限,默里森受之坦然。她在《紐約時報》的采訪中說:“我真的認為作為一個黑人兼女性,我所達到的情感和認知的范圍比兩者都不是的人更為寬廣。我的世界并不因為我是黑人女作家而縮小,反而更擴大了?!^世界性對我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字眼?!铱吹降闹挥泻谌?。當我講到人的時候,我指的就是黑人。”默里森十分看重作品的社會意義。在她看來,好的小說“應該是美的,有力的,也應該是有用的?!彼嘈判≌f可以引導人們發(fā)現(xiàn)歷史從而對自我和自己的民族有一個新的認識。盡管有少數(shù)評論家批評她小說中的某些情節(jié)過于牽強,某些人物的存在是為了傳達某個政治觀點等等,默里森在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黑人文化、歷史和人民的深厚感情和信念卻是她作為一個作家最可敬佩的地方。默里森的代表作《愛》是迄今為止對奴隸制度的最有力的控訴,同時也是一部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在美國的許多大學中,《愛》既是歷史課和婦女研究課,也是文學史課和寫作課的必讀教材。相比之下,我們的文學界多年來為了思想性和藝術性打得不可開交,又為了世界性和民族性大動干戈,實在是庸人自擾了。
不過,默里森的身為黑人作家和她作品的傾向性的確使得一些敏感的人對諾貝爾文學獎再三推敲起來,認為是瑞典人為了政治上擺平而做出的某種姿態(tài)。對很多人而言,默里森的獲獎的確是爆了冷門。四位最被看好的候選人愛爾蘭詩人塞繆斯·希內(nèi),比利時詩人、劇作家和電影制片人雨果·克勞斯,中國流亡詩人北島以及以阿托尼斯為筆名的黎巴嫩詩人阿里·阿默德·塞耶德一個也沒有中選,兩位多次入圍的美國作家托馬斯·品欽和喬伊斯·奧茨也未能如愿。美國媒介對這個意外的喜訊似乎表現(xiàn)得措手不及。盡管大大小小的報紙都以頭版位置刊出了這一消息,但第二天就一齊音訊全無了。與在此之前各電臺、電視臺和報界對美國超級藍球明星麥克爾·喬丹宣布退役的一窩蜂的、從早到晚、連續(xù)數(shù)日的報道和采訪相比,美國人對諾貝爾文學獎的確不十分熱心。在一個小城的公共圖書館里,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默里森的《所羅門之歌》被擺到了一個十分醒目的位置,書上別著一張條子,上面?zhèn)}促地寫著:“該書作者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钡菃枂栔車娜?,仍然有相當一部分搖頭說不知道。我所期待的令“紐約紙貴”的默里森似乎也不會有了。
一九九三、十、十六于美國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