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 子
有人說,歷史像個老練的編輯,它刪掉不重要的東西,保留重要的東西。依我看,歷史更像個典型的官僚主義者,它總是只承認已經(jīng)得到確認的東西。在當代文學史研究中,“十年(文革)無文學”已幾成定論。然而,既然我們知道并且懂得文學是人學,文學活動的本質(zhì)是社會性的,人民性的,因而也知道并且懂得哪里有人,哪里就一定存在著文學這個道理,那么,我們又怎么能夠想像甚至相信,一個有著數(shù)千年悠久文明的民族,竟會在整整十年的時間里沒有文學?。渴聦嵣希鳛橐环N特殊的文學現(xiàn)象,“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之所以遲遲得不到認可,倒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是因為它從來沒有得到過它應有的“資格認證”——人們從來不敢把那些通過一個又一個分散的小圈子秘密地傳抄、交流的東西視為“文學”!它還缺乏一個屬于自己的、可供人辯識的“人格面具”,因此,它被文學史嚴重地忽略了。其實,只要稍想一下就會明白,恰恰是這種秘密傳抄、交流的“地下”方式本身構成了文革隱形文學的品貌特征。如若不是這樣,文革期間真能反映當時社會生活本質(zhì)的文學就不存在!新中國文學的滔滔江水就真正是干涸、斷流了!既如此,文革結(jié)束后新時期文學崛起的基礎與實力又從何而來?以詩歌變革為先導的文學嬗變又如何可能?
“地下文學”的存在這個事實告訴我們,每當歷史處于表面的沉寂時,切莫以為文學也會停止它的呼吸。盡管由于種種原因,嚴酷的時代常常會給文學造成一種假死狀態(tài),或者說,會使它轉(zhuǎn)入“地下”,但恰恰是這種“地下”狀態(tài),為它今后的發(fā)展提供了熱源,積蓄了力量。文學的假死,也不過是在嚴酷條件下所采取的一種自我保護罷了。因此,無論時代多么嚴峻、殘酷,隨便地就否認文學的存在至少是太輕率了。
“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這是一顆無法用平常、沖淡之心去慢慢咀嘗的果子。即使是那些用憂傷的調(diào)子吟唱出來的知青之歌,那些在嬉戲中產(chǎn)生的即興之作,諧語謔詞,也都深深打著時代的烙印,掩飾不住地裸露出那種在強制的文化斷奶之后由于營養(yǎng)不良而造成的畸態(tài)和瘦瘠,令人心顫惻然,不敢目對?;蛟S正因為這些,要容忍和接受這樣的文學是困難的。它那因放逐而產(chǎn)生的野性,因覺醒而促成的叛逆,以及那不夠典雅、純正,甚至有些粗糙的藝術,都讓人避之猶恐不及,更遑論認同。唯其如此,挖出這一段被淹沒的文學,還它以文學史上應有的位子,使中國當代文學的斷流得以拉通、承續(xù),就不僅需要眼力,更還需要勇氣。就此而論,這本《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在文革文學研究方面所具有的開創(chuàng)性是勿庸置疑的。
這本書的掃描范圍,雖僅限于北京和幾個有限的省區(qū),但讀了之后,你會感到,作者所勾畫出來的分明是一個典型的時代現(xiàn)象。因此,書中所描述的一些文學現(xiàn)象,事實上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在我們周圍。這并不奇怪,文革時期遍布于全國各地的地下文學,實質(zhì)上都是在相同的舞臺背景下,用相同的編導手法排演出來的同一幕戲,只是其地方版本略有不同而已。由此,倒讓人想起了一個屬于“范式”的問題。
我們注意到,作者對“地下文學”這一用語有個嚴格的界定,是用它來“特指發(fā)生在文革期間,由民眾在民間創(chuàng)作的,反映文革社會生活本質(zhì)真實的作品。”(第5頁)這個界定最突出的地方,是作者使用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時空來對“地下文學”作了限制。這或許不失為謹慎。但恰恰是這一點值得商榷。事實上,從古今中外的歷史就可看出,每當政制苛酷,文網(wǎng)過嚴時,就必然會出現(xiàn)“地下文學”。因此,“地下文學”并非文革所獨有,而應是一種慣有的歷史現(xiàn)象。也因此,作為一個范疇,是否應將之延伸到文革以外的文學史研究中呢?這一點似乎值得重視,也有必要再加以討論。
(《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楊阡著,朝華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版,8.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