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甫
臺灣詩壇漫步
我受《現(xiàn)代詩社》之邀訪問臺灣詩壇已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其時,《藍星》???,眾多詩刊百家爭鳴,原先的三分天下已不復存在?!魃鐖F詩人亦不斷會串,一些聲名卓著的詩人,比如楊牧,已超然于所有派別。臺灣詩壇似已進入無序狀態(tài)。
這是否預示著現(xiàn)代詩的更原始亦更現(xiàn)代的獵巫時代的到來?——并非個人意志的因應,卻來自藝術(shù)社會的趨勢。
于是我以我的習慣和觀念,找到了一個流派,幾個群落。——擅自劃分了幾個集群?!麄?nèi)袈犝f彼此屬同一營壘是否詫異?《易·系辭》說:“物以群分”??梢姺质且?。卻是這樣分的嗎?
五十年代初,在海峽的另一邊,現(xiàn)代詩及其運動處于近似宗教的狂熱中。
以紀弦為首的現(xiàn)代派是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與余緒在臺灣發(fā)展壯大的最具正統(tǒng)地位的詩歌流派。這時期的有關(guān)爭論逐漸
這一流派有其先天性優(yōu)勢:
它扎根于民族的宏觀詩學——禁令與壓抑畢竟未起阻斷作用,反而增強了它的吸引力?!捎诘赜驎r勢諸因素與西方文化形成緊密關(guān)聯(lián)?!獩]遇到類似“日丹諾夫”式的強力干預?!娍枪俎k,有論爭陣地,宜于砥礪?!鐣罴霸娙嗽怆H亦非歧異多變。
然而大陸的長處恰為臺灣短處:
它遠離本土,難從風俗民情山水田園直接吸取精深的民族傳統(tǒng)。地域狹窄,歷史視野難免偏狹。另一缺憾是它的意識:憂患太少,日常生活的興致過濃,遂難擺脫島嶼心態(tài)。因而竊以為,臺灣詩大多纖
可見詩家之幸非全在人謀,亦由天時?!液盟谋澈笫且粋€具有無限寓意的世界,是由人、社會、宗教組成的全息性大系統(tǒng)。
圍繞著審美沉思這個核心,他們的情趣何在?其多樣性和擴展性如何?——有無強烈的內(nèi)在化和反藝術(shù)化傾向?在徜徉中思索中我才逐漸弄清我自己的問題?!坏弥薇悴羁勺鳛榇诵兄斋@吧。
以寫作為生命的詩人我找到三位:商禽、夏宇、零雨。
大詩人、領(lǐng)導風氣與運動的詩壇班頭:痖弦與梅新。
找到了或正在尋找自己的哲學位置,可能成為天才詩人的詩人:羅智成、楊澤、鴻鴻、譚石、陳克華。
臺灣現(xiàn)代詩的卓越代表:鄭愁予、林泠。
此外我還想說的是,我沒讀到許多重要詩人的詩作(或數(shù)量遠嫌不夠),比如余光中、洛夫、葉維廉、廖威浩、白
楊牧先生,他涉獵范圍之廣令人咋舌。最近讀了《疑神》,他是否伊朗霍梅尼之類人物?他未在群分之列。
商禽的詩,洋溢著生命的意味,人世的憂苦,有如宋詞中的小令。他正是如孔子說常憂患的那種人。鳥啼花落皆與人通,正由于對人生及詩的十足忠實,摻雜了大量非理性因素,淵乎其莫測也?!獏s有更大的真實。這便是詩的真諦嗎?
商詩以真純感人(《無言的衣裳》美極了),少有對功業(yè)的向往及恢宏氣象,此為弊端乎?而勞逸之態(tài)各殊,更顯心明而力定。
夏宇以豐富的內(nèi)心經(jīng)歷過剩的智慧咄咄逼人。她對命運似有超常的理解力,她本來便生活在常規(guī)世界之外,那世界近似于藝術(shù)世界。再加想像的活躍、元氣的充盈、語言波俏而犀利——恰如古人“開千枝花一本所系”之謂。她生來是為了寫詩的——除了寫詩還有什么更好玩的呢?可她隱瞞著,此所以善藏其拙乎?卻時時巧乃益露也。
零雨小姐的詩深具陽剛之美。她常常陷入沉思中。是要尋找擺脫這個世界的途徑嗎?是為了沉思而沉思嗎?僅僅為了審美嗎?她似乎苦苦地尋求著一種本源,一種高過物質(zhì)歲月的東西。那東西就要抓住了,千鈞一發(fā)又滑脫了,于是下一首重新出發(fā)。我們模模糊糊感覺到了卻難以命名。是生嗎?是愛嗎?是東方哲學的核心“道”嗎?然而禪心清妥語無煙火,她的虛靜令人著迷。她肯定發(fā)現(xiàn)了我們未曾發(fā)現(xiàn)的東西,所有的意義都在那兒了?!@是否便是艾略特所謂的“非個性化”?她的全部努力只是找到客觀對應物嗎?
有時她的過份執(zhí)著令人苦惱。我多么希望她再前進一步:向無限的光明,頂禮!
我有個頑固的成見,詩要別才,因此學士大夫難為得閫奧者?!捎诖?,我并不太喜歡歌德和艾略特。
痖弦和梅新因其名望影響以及詩壇領(lǐng)導者的地位,與這一情境大致吻合。說到詩人,我常常把他倆忘掉了。
袁枚說:“詩不成于人而成于其人之天?!笔乐腥f里歷險艱者,固有無加于詩之人,又何以不可加于詩耶?可見這念頭是偏頗的。
五十年來,痖弦詩極可能是中國最有力度最富想像的詩。他以玄學派的方法抽象地思考一些重大社會問題,擁有遠距離把握對象的能力,擁有創(chuàng)意。——假如將訴諸客觀的筆觸更大程度地轉(zhuǎn)而指向感覺即心理——不是對像如何是看上去聽起來如何——再增強一點膽氣——老來頹唐之膽氣——痖弦詩本應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詩之范本及康莊大道。他為什么不繼續(xù)寫呢?是嫌詩之功用太間接太遲緩了嗎?
梅新與痖弦風范截然不同。他不像痖弦如此注重才氣和巧智,他于技術(shù)似全然不顧。娓娓道來如毛毛雨落入心田,令人疑惑:詩人本性若此?抑或大巧之拙?是富家雕金琢玉然后竹幾藤床乎?讓人讀不出一絲矯揉一毫造作一語虛言一句妄語,卻因真而達悄邃之境,常至于我們熟知的詩歌領(lǐng)域之外。詩人的獵犬在那兒奔馳,捕捉到的是出人意料的感受不可捉摸的情思,來龍去脈幾近跡滅。
《在桔子樹下》《云》《自然》惟性之所宅也,若馬之不羈也。這里是否有詩是什么的道理?——各個方向無限擴展的道理?
羅智成、楊澤、鴻鴻、譚石、陳克華似已形成臺灣有教養(yǎng)有才華有希望的學者型詩人群。他們的學養(yǎng)豐厚,底力充沛,有道氣,與俗違,于作詩做人皆取法乎最上,胸中有物,囊有余資,為詩壇之中堅無可置疑。
他們的具有創(chuàng)新的和坦率地實驗性的詩作正為中國現(xiàn)代詩尋找著方向。最可貴處在于,他們擁有相當有份量可以明確辨認的思想(作為學者比作為詩人還更成熟些)。且不在乎藝術(shù)反藝術(shù),敢于走極端,無視審美性質(zhì),無視傳統(tǒng)。更由于稟賦、學歷和勤奮,擁有透視歷史與人生的力量。
羅智成詩中,詩與哲學青黃雜糅精色內(nèi)白。他善于征服最重大題材,極具感性,主題復雜,卻寫得既莊重又隨便,舉重若輕,氣度雍容。
楊澤與譚石都是要入世行道的。在那里,“詩言志”不是方針而是本性。他們敢于對世界和歷史進行哲學性把握。詩并不是目的,僅僅是一種方式。才氣也成為次要的了。我們感受到的毋寧是一種心境一種情緒。詩只是副業(yè),具有“無用”的性質(zhì)。與他們心向神往的未來始終維持著一種角度,這是極令人稱羨的。
陳克華仿若弗洛伊德的門徒,企望著大慈大悲。他關(guān)心的是意識層面的愛意與敵意之下,在生命暗無天日的底層到底是些什么痛苦騷亂和憧憬。——美與邪惡大約兼具。真理太嚴酷了。他執(zhí)著地宣示它們,讓所有人都覺得煩惱,也覺得欣悅,覺得寬慰。原來根源便在于此呀?;蛟S本該如此。人可能獲得徹底解放嗎?可能自由嗎?姑且試試吧。——我這樣猜想他。
他向詩的原則大舉進犯。無論思想,還是感情。西方哲人說,詩沒有原則?!蚁矚g這個原則,我斷定他也喜歡。
我驚異于鴻鴻內(nèi)心世界的純凈無邪。在這種心情中辦事或?qū)懺姸嗝从淇旌?。但那單純已是?jīng)歷了磨難、失望、求索之后的單純?!┧贾猿~也。既然苦為四圣諦之第一諦,為什么不像鴻鴻那樣玩玩呢?《小紅帽》真好,是人類的情緒和詩中之極品。要緊的便是這種精神,這是精進之路,由此方到禪定,取得大智慧?!獑栴}在于玩得開心嗎?詩人的重負對于二十九歲的生命來說是太沉重了。我推崇他絢麗的才華,在明快的詩句下卻看到凝聚的精血,總覺欣喜又憂郁。
輕快地哭泣輕快地笑輕快地寫詩吧,鴻鴻,時間還早著那。
我總以為,別指望四十歲以前把詩寫得如何如何,這要求太嚴峻了。詩不是青年人的事?!侵心耆说氖隆!偃绫3种Φ耐⒑陀^感的活躍,詩是五十歲以后的事。干嘛著急呢?
林泠的詩是屬于東方的。盡管在當代,在中國,很少有人比她更能領(lǐng)悟西方文化的神髓。
那詩是陰柔的,女性的?!亲阋钥购膺@個強大世界的。
那不是某種思想,僅僅是一股靈氣。在歲月的流逝中,它靠什么保留下來的?以至可以想見千秋過者,猶祀其像?我不明其妙。但那意緒那情懷確乎是活生生的,通過另一世界的靈光而感應著人間。
不信就看《雪地上》或隨便別的什么,其虛空若列子之風。蓮塘詩話載初白老人云:詩之靈在空不在巧??戳帚鲋娏钊瞬荒懿恍?。——那寫法是須借助神力的。
《易·咸卦》象曰:“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余謂為信然。
在現(xiàn)代詩中,將物質(zhì)與精神比重作如是和諧安排的鄭愁予——和拉斐爾有相似處。幾至可望而不可即之境。
我每每感佩于鄭詩的知性,純粹而又純粹,光鮮而又光鮮?!獜牟粨郊伲莵碜蕴煨詥??——我相信確乎有一種天生的詩人。
以橫貫東西之學,稟承詩人天賦和六十年心靈歷程(那是何其豐富的歷程),自由地而又自在地推動了兩個時代的現(xiàn)代詩運動,又如此元氣淋漓,如此圓融,鄭愁予外,似無二人。
詩歌不是競技,這話只對了一半,詩歌也是競技,這就圓通了。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詩是否擁有更大能量?如何繼續(xù)蛻變?既然唯變是適,鄭詩之平衡如何打破?在那個神鬼莫測的非理性領(lǐng)域,理應存在更大魔力,如何采掘呢?——這也許只是一個完滿的終結(jié)?未來如何開始?
一個時代是否只有一位最大的詩人?
我們可否假定是我們自己?——這是不是詩的最高原則?——人的最后幸福?
藝術(shù)世界是一元的嗎?是多元的嗎?是多元基礎(chǔ)之上的一元嗎?
中國現(xiàn)代詩優(yōu)勢何在?如何與西方詩比一比上下?癥結(jié)在哪里?
大陸詩人可否適應臺灣詩壇的氛圍——把桌子搬到臺灣寫作?
臺灣詩人適宜于在大陸寫嗎?
這樣可否彌補彼此之不足?在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心理的意義上實現(xiàn)橫向雜交?
在《現(xiàn)代詩四十年》慶典上,女詩評家奚密呼吁:為詩歌保存一方凈土?!@首先需要公平——詩的標準的公平,權(quán)衡的公平——出乎意外的公平。
不懂怎么公平呢?怎么叫懂呢?
必也正名乎,要到什么時候呀!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