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地打撈光明

陳子平

那寫過《一代人》的詩人顧城再也不能給這個世界吟詠他那執(zhí)著的詩句了：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一九九三年十月八日，詩人在砍死了他的妻子后，吊死在新西蘭的寓所里。

又一個詩人割斷了與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遠(yuǎn)離了我們。他的游蕩的靈魂是否終于有了“一個孤寂的住所”？他或許會安心地依偎在自己尋找到的“上帝”的身旁，吟詠著自己丟在塵世的詩句：

睡吧，合上眼睛

世界就與我無關(guān)

可我們活著的人還睜著眼無法入睡?？粗娙藪佅碌氖澜?，或許只能默默無言。

我要到哪里去呵？

世界是這樣的無邊

學(xué)人劉小楓認(rèn)為，詩人自殺事件是二十世紀(jì)最令人震驚的內(nèi)在事件。這所謂的“內(nèi)在，是指發(fā)生在人的信念的內(nèi)部。一般世人的自殺，是對不公正和暖昧不清的世界感到絕望，是形而下的走投無路，而詩人自殺則源起于自己的信念的毀滅，是自己對世界所持的態(tài)度的絕望，是形而上的無路可走。

顧城的自殺究竟屬于“形而上”還是“形而下”，甚至是不是一種卑劣的行為——因為他居然砍死了妻子——，這些，都是可以討論的。但是，終究是一個詩人離去了，這引起我們的聯(lián)想，激起我們的思索。

二十世紀(jì)是個“上帝死了”的時代，價值毀滅深深地刺痛著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普遍的精神懷疑折磨著這個世紀(jì)的詩人。詩人是人，但又有別于常人，他的特別之處在于，他不能單純地想方設(shè)法地茍活下去，而必須弄清楚：我是誰？我為什么活著？“是生還是死”，在真正的詩人腦里，始終是個“問題”。加繆說：真正嚴(yán)重的哲學(xué)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而真正的詩人在“自殺”的門檻前必須垂下沉思的頭顱，否則，他就不配稱作是二十世紀(jì)的“詩人”，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文學(xué)消費品的制造商。

在二十世紀(jì)，自殺的詩人和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文人，簡直可以排列出長長的一串名字：特拉克爾、杰克·倫敦、恩·托勒、斯·茨威格、克勞斯·曼、沃爾夫、普拉斯、謝·阿·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坦姆、法捷耶夫、亞什維亞、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

這樣高密度的詩人和文人的自殺現(xiàn)象，不能不使活在世上的俗人感到異常的震驚：上個世紀(jì)是詩人發(fā)瘋的時代，荷爾德林瘋了，斯威夫特瘋了，尼采瘋了……這個世紀(jì)卻又是詩人自殺的時代。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

除了通常我們所能找到的解釋之外，我們還能得出其它的結(jié)論嗎？我無力想得比前輩學(xué)人和同輩學(xué)人更深廣，更久遠(yuǎn)。我只有被詩人自殺的行為深深地刺動著。

據(jù)說，當(dāng)尼采在發(fā)瘋的那一刻，大街上正迎面趕過來一輛馬車。尼采看見趕車人正在鞭打行走的馬，他突然沖上去，一把抱住馬的頭：“我的受苦受難的兄弟??！”

他號啕大哭。

每每有意還是無意看到這段文字，我也真想號啕大哭。我有時寧愿自己就是那匹“受苦受難”的馬，被瘋了的哲人抱著，那“受苦受難的兄弟”會感到幸福嗎？

這個世紀(jì)是個缺少“關(guān)懷”、“愛護”、“互助”的世紀(jì)，人們只一味地欣賞“血”與“火”、“爭”與“斗”。

詩人們的自殺多少給這個冷漠的世界投下了幾顆“關(guān)懷”的淚水。

一九二五年在彼得堡那個寒冷的冬天里，詩人葉賽寧毅然割破自己的手腕，靜靜地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再見吧，我的朋友，再見吧，

親愛的人們呵，你們在我心中，

注定了的離別，

定然已約定了再見的日子。

再見吧，我的朋友，不用握手，不用話別，

不要難過，也不要悲嘆。

在這種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而生更不算新奇。

這是詩人臨死前蘸著自己的鮮血寫成的“辭世詩”。詩人不再感慨自己的痛苦：“在這個星球上是多么郁悶和乏味??！不錯也有飛躍的進步，像從馬背到火車的轉(zhuǎn)變，但所有這些只不過是速度的加快，或者更加膨脹而已。人們早就猜測到了這些并比這想像得更為豐富。在這方面能打動我的只有對正在逝去的可愛的動物世界的憂慮，死氣沉沉的鋼鐵和機器所具有的強大力量同樣使我感到不安。”詩人拋棄了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挽起褲腿，跟著共青團奮力趕上”的決心，飄然而逝，尋找到了“一個偶然的過客”的終結(jié)所在。

詩人的死是痛苦的死，同時也是幸福的死。

在無產(chǎn)階級凱歌聲中，死并不難，難的是創(chuàng)造生活。蘇聯(lián)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對葉賽寧的死不以為然，他不能容忍一個詩人竟然在轟轟烈烈的革命歲月中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事過五年，一九三0年四月十四日，馬雅可夫斯基在莫斯科用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在遺書中寫道：“媽媽，我的姐妹們，請原諒我，人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這樣做(我不勸別人這樣做)，但我沒有出路?！?/p>

一位相信“未來”的未來詩人竟然也發(fā)出了“沒有出路”的絕望哀呼，真令人欷覷不已。

詩人背叛了自己的信念，他只能以死來了結(jié)自己的“出賣自我”：

…………

我與生命再也沒有糾葛，

用不著去細(xì)查，

那些痛苦，

那些不幸，

和那些相互間的誤會，

祝你們幸福！

詩人的死換回了自己作為“詩人”的資格，詩人在向“未來”告別的同時，卻重返“詩”的故土，詩人重新找回了“本我”。

詩人以自己“沒有出路”的感嘆，證明死是艱難的。

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自殺的詩人微乎其微，足可證明這個民族是個忌諱“死”的民族。

“未知生，焉知死?！笨鬃拥囊痪湓?，就把“死生已大矣”的問題拋在了一邊，“死”跳出了中國人的日常思維畛域，可見，中國人“生的執(zhí)著和頑強。

然而，總有越出常規(guī)的異?，F(xiàn)象在。

大約在二千二百多年之前，楚國大詩人屈原在“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新居”的無窮感嘆聲中，憤而投入汨羅江中。詩人的一縷幽魂，從此沉淀在汩汩流淌的江水之中。

屈原自殺是中國歷史上石破天驚的大事。不管當(dāng)世后世的人們?nèi)绾沃肛?zé)他“憤世”、“棄君”、“損傷父母之發(fā)膚”，現(xiàn)世的人們?nèi)绾钨澝浪皭蹏焙团u他“忠君”，屈原畢竟以自己的死撞開了我們民族忌諱“死”而構(gòu)筑的一座禁錮的堡壘。

這是我們民族第一次真正有意義的“死”。

更何況詩人在死之前，還留下了值得后世不同階層不同身分的人們反復(fù)回味的詩句：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

二千多年平靜地過去了，中國詩人們都在“死”的面前保持了“沉默”，中國詩壇有幸了，后世的中國人有福了，數(shù)不清的“風(fēng)花雪月”的吟詠支撐著中華民族的“精神文明”。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在搖頭晃腦中尋找著民族的“靈性”和“韌性”。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中國詩人終于在遠(yuǎn)離“死”的路途上找到隨遇而安的豁達(dá)、寬容和大度。

一九二七年五月三日，詩人王國維在北京頤和園昆明湖自沉。時值中國“近代化”的重大轉(zhuǎn)折關(guān)頭，王國維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值此事變，義無再辱”的“遺囑”，為一個早該結(jié)束的時代唱了一曲挽歌。

在世人紛紛指責(zé)王國維作為“遺老”為早已崩潰的清王朝“殉葬”的可恥行為之際，學(xué)術(shù)大師陳寅恪為王國維辯護，認(rèn)為王是為“學(xué)術(shù)文化”而“殉情”。其實，為一個具體的王朝的“殉葬”和為一種抽象的“文化”而“殉情”，在王國維身上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這也不是我對王國維感興趣的地方。

王國維自殺的意義在于照出了中國人缺乏“真誠”的勇氣。

那些有著很高政治覺悟(姑且不論其性質(zhì))的學(xué)人在貶斥王國維的“殉情”時，抹殺了他的“真誠”是可以理解的。而有著詩人情懷的陳寅恪竟然也只一味地強調(diào)王國維獻(xiàn)身“文化”的可貴，真不知自稱“處身于不夷不惠之間，托命于非驢非馬之國”的陳寅恪到底是出于哪種潛在的“心態(tài)”。

也許，陳寅恪先生在這時不復(fù)具有詩人情懷了。

三十年代，詩人朱湘與二千多年前的屈原沉寂的靈魂相會了：

你留下了“偉大的源泉”，我慶賀。

我更慶賀你能有所為而死亡

好比，向了大湖，蜿蜒著這波浪，

目標(biāo)總不變，雖說途中有頓挫，

在你誕生的地步，呱呱我墮地。

詩人在艱難困苦的生活中，不愿意聽從“命運”的安排：“不許自作聰明，按著劇本，說！為了全戲臺?！?/p>

詩人對自己發(fā)出了質(zhì)問：

朱湘，你是不是拿性命當(dāng)玩

……

舍去積極，也走得消極的路？

你的目標(biāo)究竟是什么呢，講！

詩人回答不出。于是，詩人只能作出這樣的抉擇：

永別了！呈與你的只容我有

這一聲遼遠(yuǎn)的，郁結(jié)的瘋狂。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四日深夜，詩人朱湘在從上海開往南京的吉和輪上飲酒誦詩之后，縱身躍進了冰冷的江水之中，完成了他那“郁結(jié)的瘋狂”的最后舉措。

這是詩人一生中最美麗的一首“詩”。雖然，為了他的過早地離開人世，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要付出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和憂傷，那是詩人親屬的最大不幸。

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

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傾心死亡”的年僅二十五歲詩人海子在河北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

年輕的生命的花蕾剛剛破綻開放，就凋謝了。但詩人卻給這個昏暗的人世間留下一道永遠(yuǎn)絢麗年輕的色彩。

我和詩人同齡，且稍長詩人兩個月，我深深地理解詩人“傾心死亡”的決絕和果敢。

在水上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鄉(xiāng)平靜的果園

生存無須洞察

大地自己呈現(xiàn)

用幸福也用痛苦

來重建家鄉(xiāng)的屋頂

朋友，你已經(jīng)流下過“屈辱的淚水”，而今不再“生存”，你的淚水無須再流下去，而“大地”依然在“自己呈現(xiàn)”，然而，有誰會“用幸福也用痛苦”去“重建家鄉(xiāng)的屋頂”呢？“人”怎樣才能“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呢？

請原諒，我不是個詩人，我只能這樣問。

當(dāng)我跨進大學(xué)的門檻的時候，正是“朦朧詩”方興未艾的時候。顧城的詩進入了我的視野，雖然我最喜歡的“朦朧詩人”是北島，但我也不放棄欣賞顧城，盡管有許多人稱他是“童話詩人”。

我欣賞顧城的“天真”和“任性”。這是生命的率真和一絲不掛，毫不虛偽和做作：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個永遠(yuǎn)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色的夜晚和蘋果

……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除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xí)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xí)慣光明

在我的記憶中，詩人顧城是實足的“理想主義”者，“走了那么遠(yuǎn)，我們?nèi)ふ乙槐K燈”，雖然，詩人有時也會遇到“生存的困惑”：“小巷／又彎又長／我用一把鑰匙／敲著厚厚的墻”但是，他始終鼓勵我們“不要靠近森林的誘惑／不要失掉希望”。詩人曾經(jīng)不贊成“厭世”：“不要在那里踱步／下山吧／人生需要重復(fù)／重復(fù)是路”。

然而，詩人卻“自食其言”，沒有繼續(xù)演奏自己的“生命幻想曲”，沒有“收獲”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小花的信念”，沒有重復(fù)“雨行”和“回歸”。

詩人一度選擇了新西蘭一個小海島上離群索居的“桃花源”般詩意的生活。在那一片原始森林的所在地，詩人開荒墾地，采貝養(yǎng)雞，喝雨水燒木柴，儼然是魏晉時代陶淵明。

但這個世紀(jì)畢竟不是魏晉時代。詩人無法隔絕與污濁塵世的相連。

“金童玉女”都離去了，他們還能在另一個世界“夢游”和“幻想”。

我們活著的人呢？

“人總得有條出路啊！”想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這句話，我忽然感到說不出的不安，又感到說不出的慰藉。

但我仍然沒法安慰這個世紀(jì)正在痛苦的詩人們，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用聶魯達(dá)的詩：

每個白晝

都要落進黑夜沉沉

就像有那么一口井

鎖住了光明

必須坐在

黑洞洞的井口邊沿

要很有耐心地

打撈掉落下去的光明

是的，親愛的人們，我們只有很有耐心地去打撈這“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