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 鳴
上個月回家探親,朋友聞訊過來小聚。席間,有位欲“下海”而又遲遲拿不定主意的“哥們兒”采訪式地問我:“能不能談?wù)勀恪潞5膭恿κ鞘裁?就是說,什么促使你下決心的?”我一時語塞答不上來,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很抱歉,我不知道?!迸笥岩荒樖?/p>
夜深人靜,一個人睡不著覺,又回味起白天的話題,忽然,心頭一亮,想起了“她”——阿藍。
阿藍是一只小母雞。
當鄉(xiāng)下的表侄兒把她抱到我們家的時候,我真搞不清她的身份:“這到底是雞還是鳥?”說她是雞,可也太“小巧玲瓏”了,不但比一般的雞“苗條”得多,體型也不像其他母雞那么“富態(tài)”。說她是鳥,她又比鳥豐滿健壯得多,也大得多,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副傲氣十足的樣子?!澳銊e看她個兒小,長得不咋樣,下蛋可勤了。在車里還生了一個呢,喏?!敝秲赫f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粉紅色的雞蛋?!把?,真漂亮!”我接過這小小的“工藝品”,不由對站在院子中間的“小雞雞”仔細打量了幾眼。只見她通身烏油油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耀著幽藍的光,脖子上五彩斑瀾的“披肩”更引人注目,宛如一位貴夫人身著綴滿寶石的黑色晚禮服!她的眼睛更是奇特,又大又黑又圓又亮。當她看你的時候,歪著頭,側(cè)著臉,眼睛里仿佛打了一百個問號,我一下子愛上了她!“阿藍!”不禁脫口而出。
于是,阿藍就正式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
我家原有七只母雞,母親按她們的大小胖瘦分別取了最簡單的名:“1號、2號、……7號。”聽起來跟勞改隊差不多。大概這些“犯人”系一母所生或同父異母。全是清一色的大塊頭小眼睛短腿寬臂裹一身褐色的雜毛。別看平時她們相互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家里還養(yǎng)了一只大紅公雞)搶食擠窩彼此間恨得“烏眼雞”似的,可阿藍一到,馬上同仇敵愾地攜起手來一致對外了。別說阿藍去吃“她們的”東西,就是一邊乘乘地待著,也會有“人”看不順眼,靠過去找茬啄她幾口。害得母親不停地跑去鎮(zhèn)壓:“1號!干什么?!”“3號!你吃飽沒事干了?”“你這該死的5號,再這樣我跺了你的頭!”“小7呀,你怎么也欺負起人了?她可是你的小妹妹呀!”“唉?人欺生,雞也欺生啊?”
太陽落山了?!胺溉恕眰円粋€個邁著方步鉆進了“牢房”。阿藍在一旁孤零零地站著。母親抱起了她邊走邊說:“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進去唾吧,啊?”……“牢”里一陣騷動……母親堵好雞籠直起腰,才發(fā)現(xiàn)阿藍仍站在她的身旁,正歪瞢頭打量她?!澳氵@個鬧人精!”母親只好轉(zhuǎn)身回屋抓一大把米連哄帶勸地將她“抓獲”強行塞進了“牢籠”。誰知母親剛進門檻,還沒來得及喘氣,身后便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如單身女人遇到強暴的歹徒,母親像“盡職的老警官”那樣趕緊跑去解圍。門剛打開,阿藍箭一般沖了出來,頭上已少了一綹漂亮的“秀發(fā)”,待“老警”轉(zhuǎn)身尋找“受害人”時,阿藍已展翅高飛,“撲撲楞楞”上了院子里的梧桐樹。
全家人折騰了老半天,終還是望雞興嘆。驚恐萬狀的阿藍從這家房頂飛向那家房頂,又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隔壁的老太太幫忙出主意,一大群娃娃則“搖旗吶喊”。東院小黃狗一看這陣勢興奮得直跳腳,可著嗓門“熱烈歡呼”。一時間雞飛狗叫鬧翻了整個大院!眼見電視連續(xù)劇就要開始,“眾怒難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沒辦法,父親只得給我們鳴金收兵。
第二天下午,阿藍實在忍不住饑餓冒險下來吃東西,母親伺機抓住了她。隨著大剪刀“咯嚎”一聲,阿藍的膀子缺了半邊?!斑@下飛不成了吧?半個膀子,看你怎么掌握平衡?”可憐的阿藍還想像往常一樣飛回去,沒想到一頭撞在墻上,再飛,又一頭碰到窗臺,花盆“啪”地掉了下來,不死心,再飛……再飛……獨臂的阿藍,終于艱難地飛上了所棲息的樹枝(雞窩、葡萄架、院墻幫了她的忙)。
從此,阿藍真的成了“小鳥雞”。白天,聽南來北往的鳥兒唱歌,夜晚,與星星月亮為伴。悶了,順著大院的房頂兜一圈兒;餓了,下來乘機吃點東西,吃飽喝足以后,便開始“練功”——飛翔?;蛟S剛開始阿藍是為了逃避才張開翅膀的,可是在某一個早晨醒來,飛翔就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幾米……十幾米……幾十米……。大院的每個飛檐每棵樹都印下了她的足跡。
最有趣的要數(shù)阿藍生蛋。阿藍明白:再瀟灑,蛋。是萬萬不可生在樹上的。她還沒有跟小鳥學(xué)會壘窩,于是不得不飛下來“解決問題”。其他的雞欺負幾下,阿藍倒可以忍受,要命的是有兩只雞愛不拉屎占著茅坑。特別是1號,賴在窩里死不肯起來。蛋頂在屁門的滋味大概不好受,實在憋不住了,阿藍急中生智:一下子跳到1號的后背上,三踩兩踩,一個“席夢思”般的“雞窩”做成了。于是抓緊時間“辦事兒”,事一辦完,抖抖屁股跳下來就走,一分鐘不敢“戀蛋”(奇怪的是一向蠻橫的1號竟然不去追究,她喜歡“壓迫”?)每當看到兩只母雞安安然然地“疊羅漢”,看到從1號的膀尖或脖子上流滾下雞蛋來,母親就會大笑不止:“老天爺,沒見過這樣‘生孩子的,‘傻女人!”
天,漸漸涼了。母親煞費苦心軟硬兼施想法讓阿藍“進屋睡覺”,始終沒能成功。只得搖頭嘆道:“唉——!由她去罷,大概她上輩子就是只鳥,無拘無束慣了。”
一日父親生病住院,朋友送來了兩只雞。天晚了,母親來不及宰便把她們關(guān)進雞籠“緩期”一晚執(zhí)行。誰想竟鑄成了大錯:所有的雞婆都染上了雞瘟!
帶著內(nèi)疚的心情,母親嚼了大蒜、土梅素、Vc、病毒靈等等像母鴿哺雛鴿那樣嘴對嘴喂她們,精心地照看她們,最終還是沒能將她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母親所“領(lǐng)導(dǎo)的隊伍”一天天在減少。
“她已經(jīng)三天沒吃東西了。”母親喃喃地說。我知道,她指的是阿藍(因為只剩下她了),我也知道,與瘟神抗爭了幾天的她已精疲力竭,此刻正奄奄一息地縮在墻角。她再也沒有氣力再也沒有可能飛上她心愛的枝頭了?!罢钩岚肯琛敝赜殖蔀樗眠h的夢。
掌燈時分,外面下起了零零碎碎的小雨。母親找來舊枕巾、破床單輕輕圍在阿藍的身邊,又拿來貓窩里的棉墊蓋在她身上。阿藍靜靜地蹲著,似乎睡著了。
……
“鳴兒,快起來!……你看!”順著母親手指望去,我驚呆了!
世界全部變了樣。一夜凍雨,給每一件裸露著的東西都包上了一層堅冰(“下‘樹孝了?!蹦赣H小聲說)。樹,成了“冰凌樹”;墻,成了“玻璃墻”;房屋,成了“冰山”;而我的阿藍默默地停立在最高的枝頭,被大自然鑄成了“冰雕”!……
她,似乎在低頭沉思……
天晴了?;鸺t的朝霞映襯著晶瑩剔透的冰樹,映襯著冰樹上的晶瑩剔透的阿藍。這一楨風景,永遠地烙在了我的心頭。它是那樣地悲涼肅穆,那樣地壯美輝煌!這簡直是一個奇跡!
淚,奪眶而出……
阿藍啊,我可愛的“小鳥雞”,感謝你,感謝你用你小小的生命,用你生命的最后一樽,給了我心靈深刻的啟迪。
任何一種生命,無論大小,只要活著,他都要有自己的追求,都要竭盡全力。哪怕那是一個永不可企及的夢。
責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