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星星

董曉宇

我小的時候是跟外婆一起住在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槐樹。夏夜，我和幾個孩子圍坐樹下，偎依著外婆，聽她搖著蒲扇講故事。鄉(xiāng)下的夜空很寬闊，一粒一粒亮閃閃的星斗掛在天上，銀釘子似的閃爍，許許多多的小星星竟也把天空鬧得很鮮活，泛一種紫鋼鋼的亮藍(lán)。外婆就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星星是人的魂兒，人是星星的殼兒，是星星蛻的一層皮兒啊……

那時我就想怪不得那么亮呢，原來它是剛脫去了舊衣裳，人是多么輕賤，星星不要了才扔到地上來的。長大以后，我知道了外婆的故事其實一點也不新鮮，但卻有種荒誕的美麗……

水

他就坐在我的對面，用一種憂郁的語調(diào)講述他的故事……

那時我還在財經(jīng)學(xué)校上學(xué)，但卻不愛理會那些數(shù)字，單單愛上了詩。常常悄悄地于背人處寫下了一組組小詩，悄悄地寄走。忽然有一天，有首詩在一家刊物上發(fā)表了，從此我在學(xué)校聲名大振，我開始公開地寫詩，以詩自居。經(jīng)常逃學(xué)曠課，夜半不睡，抽煙，窮聊，早上不起床，早飯不吃，上午十點多了才睡眼惺忪走進教室。這樣折騰了半年，學(xué)校給了我三次警告，最后一次警告是張大白紙赫然貼在校門口。

那天我看校門口怪熱鬧，晃蕩著走過去，一看是個警告，我的名字在上面寫得明明白白，我雙手插在褲兜里，鼻子里笑了一聲，就晃蕩著走開了。第二天上午路經(jīng)校門時發(fā)現(xiàn)那張白紙沒有了，墻上干干凈凈，一點痕跡也沒有，心想這紙貼得也真不結(jié)實。

中午在餐廳見了慧，發(fā)現(xiàn)她雙眼紅紅地腫著。吃完飯，慧就來了，這個同班女生，找我做什么?慧直直地看著我說：“那張紙，我把它撕了?！?/p>

“哪張紙?”

“校門口的那張?！?/p>

“什么時候?”

“昨天夜里。我不能忍受!”慧開始漲紅了臉。眼睛本來紅腫，這下變成個爛西紅柿了。

慧一點兒不漂亮。“你撕它干什么?”我大吼起來?！岸喙荛e事!人家還以為是我干的呢，還夜晚去撕，丟人!人家會認(rèn)為我怕哪個，是個稀軟蛋!”我惱怒得像頭獅子。

慧傻了，木木地瞪起一雙紅眼睛，小兔子似的驚恐地看著我。

“那……我去向大家解釋，說是我撕了它?！被鄣穆曇舻蛦〉糜行┳哒{(diào)兒。

“你走吧!走吧!”我揮著手，煩煩地離開了，剩下慧傻登登地立在那兒。

從那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有雙眼睛一直在追著我，但我討厭她。

第二學(xué)期剛上了兩個星期我便被學(xué)校開除了。我背著行李離開學(xué)校的那天是個寂靜的早晨。出了校門，我沿著那條林蔭道默默地往前走，空氣濕漉漉的，一股綠葉味很好聞，不知有個什么鳥脆生生地叫一聲，我仰起頭，在樹叢間尋找，就是找不到它。

忽然就撞在一個東西上，一看，竟是慧。她的雙頰上有一種潮濕的紅暈，可能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一會兒了。她伸出手，要接過我右肩上的挎包。我側(cè)側(cè)身躲過那只手，說：“男子漢豈要你幫助?！?/p>

她笑了，臉更紅。我就不喜歡她的大紅臉。

“給你說件事，”她說。明目皓齒，炯炯發(fā)亮，“嫁給你!”

我差點嚇昏過去。

“你瘋了吧?”我說。

“沒瘋。”

我哈哈地大笑起來，“喂，提醒你，我可不是張儀，別鬧錯了?！卑嗌系膹垉x追求慧追得快“神經(jīng)”了，這事人人皆知。

“別提他!”

我聳了聳背包，“我們該拜拜了吧?”

慧居然作攔截樣，這使我覺得太傷尊嚴(yán)，我又把雙手插在褲袋里，偏著頭斜看著她說：“就你這形象，也配作我的夫人?”

“你……”慧的胸脯起伏如海潮，臉色瞬間變成煞白，“也太過份了!”一種玻璃樣的光點在晨陽中跌撞在她那雙黑眸子里，閃射出一圈一圈的漣漪?；勖腿婚g便跑回去了，皮鞋橐橐的，幾乎要摔倒。

“我就那么走了。很壞，是吧?”他吸了一口氣煙，狠狠地吞下去。我不響，盯著他，覺得他有點賣弄。男人都這樣，回首往事的時候常隱了自己最丟人的，而把那自認(rèn)為光彩的一頁不厭其煩地翻來翻去，而且邊翻邊創(chuàng)作邊增改，直到把它擴充為一部連自己都感覺陌生和驚異的鴻篇巨制。

然而不幸的是，慧這個最后的形象卻生了根似地長在了我的心里，無論我走到哪里，這形象就會跟到哪里，盡管我仍舊手插在褲兜里，嘴上叼著煙卷四處晃蕩，一副玩世不恭的尊容，但我心里卻瀟灑不起來。我不敢去見她，我知道自己已把這可憐的女孩子踩成了一張薄紙，再也立不起來了。我開始拼命地寫詩，一首一首全是寫給她的。我不愿意說那個人人都說濫了的字。我寫樹林，寫清晨，寫潮濕的空氣，寫綠葉、青草味，寫鳥啼，脆生生的一聲．就那么一聲，當(dāng)你抬起頭去尋找時，它卻消失了，任你怎么努力也找不著……

我第一次在心里承認(rèn)自己是個懦夫、稀軟蛋、狗屁男子漢，一百個男人也抵不上一個慧的勇敢。

我想回學(xué)校去看看，可是因為有慧在那里終于未能去。然而，不就正因為有慧在那里，我才想去那里嗎?

我站起身，為這懊喪至極的男人倒了一杯水。他面前的煙缸里已堆滿了煙蒂。他的嘴唇上有開裂的白色皮屑。他把玩著水杯，看著裊裊的蒸汽，并不去喝。忽然，他干燥地笑了一下。

我最后還是去了，是在三年以后。我的詩集《夢歌》出版，一萬本《夢歌》的扉頁上都寫著兩個字：“給慧”。我拿著它，想讓生活中的慧看到它。我想一萬本書該能夠把我當(dāng)年踩倒的那張紙扶起來吧。

我還是膽怯，因而拉了位昔日的舊同學(xué)一同前往。開門的是張儀，室內(nèi)已是變舊了的新房，慧當(dāng)然也是素衣素衫，平平常常。但慧卻是出奇的美，美得異常平靜。

我突然后悔自己這次來，怕擾了這份平靜的美麗。至于張儀，我倒絲毫不怕他看見那兩個字，我會坦然地告訴他，還有一萬個“給慧”，要“神經(jīng)”你就“神經(jīng)”去吧。

我開始拘謹(jǐn)?shù)刈?，拘?jǐn)?shù)爻闊煛?/p>

慧卻依舊平靜，仿佛昨天才剛剛見過我今天我又來了，沒什么稀奇。倒是張儀像我一樣拘謹(jǐn)，看著慧像看一顆太陽。我別別扭扭地掏出書，遞過去，慧接了，看也沒看就把它隨手扔在沙發(fā)上，而后去倒茶。

她拿了兩個黑漆杯子從內(nèi)室走出來，一杯遞給一起來的那位同學(xué)，一杯遞給了我。我接過來，端端正正地放在矮幾上。同學(xué)開始呷茶，打開杯蓋，熱氣騰騰的蒸汽冒出來，同學(xué)嘬了嘴唇去吹那杯中的茶葉，腦袋晃動著，喝出了幾分優(yōu)雅。我手足無措，只好也去捧起那黑漆茶杯，掀開蓋就覺不一樣，喝一口立即清醒了。

我像喝酒一樣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吞下這杯徹骨的冷水，像喝千一條冰川。我站起來，抹抹嘴，跟同學(xué)說：“我們，走吧?！?/p>

同學(xué)說，好吧。我們就一齊放下茶杯(我沒忘記將杯蓋又重新蓋上)，朝門外走去。張儀和慧送我們，說著寒暄話，我也寒暄著。

張儀和慧送了我們好遠(yuǎn)，傻乎乎的張儀還說：“以后再來。”去他媽的吧!

何時飄起了小雪花，房屋、街道、樹木都有些濕漉漉的了，白白的小雪飛下來剛剛觸及地面便脆弱地化了，于是，道路更加稀濕，空氣更加潮寒。我豎起衣領(lǐng)，跑步回到住處，牙床“得得”地打架，五臟都似乎冰凍了。

我把肩上的馬桶包慣在床上，聽到里面有空洞撞擊的聲音，于是打開來一看，竟是我適才送給慧的那本《夢歌》。

我撕碎了它。開始坐下來想那杯水，它是冷水呢，還是冷開水?如果是自來水管里流出的水也就罷了，但若是冷卻的開水呢，那就大相徑庭了。誰都知道，水煮沸了以后密度會增大，冷卻的開水密度仍然大，據(jù)現(xiàn)代科學(xué)資料說水的密度對人體有益，所以用冷開水洗臉洗澡有美容美膚的功能。飲用冷開水一度被稱為“飲水療法”，對嗎?

關(guān)鍵的問題是沸水即使冷卻了密度仍然大!也就是說冷開水≠冷水!

慧是從內(nèi)室端出來的水，內(nèi)室不會有自來水龍頭。這就對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問：“對嗎?”他的額角已顯現(xiàn)出幾線皺紋，干裂的嘴唇啟開著。

我想，這男人邪了。我不能回答，怕一出聲，他便會變成一座獅身雕像。

挖野菜

出差到驛城，結(jié)識了他——一個學(xué)統(tǒng)計的小伙子。初次見面，印象淡極了，依稀記得一張清瘦的臉，普通得幾乎沒了特點。朋友們在一起海侃神聊，他坐在那里無聲地抽煙卷，一支接一支。有時站起來，給大家的水杯里逐一添了水，或者溜出門去，回來時變法似的從褲兜里掏幾包奶油瓜子，一盒香煙，扔在桌上。室內(nèi)頓時大亂，七手八腳的一陣哄搶后桌上便干干凈凈，人人手中都有了戰(zhàn)利品。干是，煙霧更濃，笑聲人聲更響，“叭”、“叭”一片，瓜子皮吐得極有水平，地上遂狼籍處處。

他依舊去靠了那壁墻抽煙，一支接一支。這人傻冒。

朋友告訴我，他愛好文學(xué)，并遞給我?guī)醉撍麑懙脑姟Ｎ伊⒓淳图奔钡胤??？催^一遍，這詩委實不敢恭維。再看，更不敢恭維。于是輕置于一旁，仍舊去神聊。他似乎抬了抬眼皮，并不以為意。他的平靜使我放松了不少。

夜半，朋友們拍拍身上的煙灰、瓜子皮，一一散去。聚會一場現(xiàn)在只剩下了疲憊，我打著哈欠，腦子里竟一貧如洗。我把最后一口殘茶倒進嘴巴，準(zhǔn)備開路。

他站起來，拿把禿禿的斷把小掃帚，從桌子那兒開始掃，把相聚留下的“光榮業(yè)績”清理出去，那掃帚就像個獨腳老太太，可憐兮兮地在屋子里艱難地行走。

我不由動了惻隱。這點兒小屋，幫助干是不可能了，走似乎也不太合適，嚇得我把一個剛打出一半的哈欠趕緊咽了回去。出于贖罪，我又坐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明天，怎么安排呢?最好去哪里玩玩?！?/p>

他停了掃帚，囁囁嚅嚅地說了一句什么。我忽然看到茶幾上有本新出的雜志，拿過來隨手翻著。好像聽他說了個什么地方，我隨口答：“好吧”。而后卷了這本雜志．心想到旅館下榻時翻翻倒不錯。于是告辭。戶外月朗星稀，好一口新鮮空氣。

第二天一早他便來了，而且還約了幾個我熟識的伙伴。他的那張瘦臉忽然很有神彩，一雙不大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說：“走吧，我們?nèi)ネ谝安恕！?/p>

“挖……野菜?”我迷迷糊糊地瞠視著他。

“昨晚咱們講好的，你忘了?”他有些發(fā)急。

依稀記得他昨晚是說了句什么，竟是……挖野菜!我想起那本雜志那個哈欠，一時間窘得昏頭昏腦。沒什么說的了，只好跟著這一干人出發(fā)去郊外，想想心中好窩氣：天知道他怎么想的，哪兒不好去，去挖野菜!難道我大老遠(yuǎn)的跑來就為了跟著這幫臭小子們?nèi)ネ谝淮我安?!

第一次嘗到被挾迫的味兒。

他卻興致高昂，又喊又說又叫，且妙語連珠，沿途與同伴爭辯，唇槍舌劍咄咄逼人，令人不禁驚詫得張口結(jié)舌：昨晚那個傻冒跑哪去了?莫非他的木訥他的溫厚全都是些假冒商品?

郊外的氣息涌來，樓房、煙塵、嘈雜漸漸遠(yuǎn)去，一方清清朗朗的天空，幾株冠蓋如蔭的老樹，遠(yuǎn)遠(yuǎn)的小村莊象地平線上推起的積木……好寬闊的谷場，只有一個石磙碡碌，綠色的麥地在眼前恣肆地鋪展著，揮灑出一片汪洋的生命。

他撲過去。我和大家也相跟，走進田垅和麥地，這汪洋的綠色淹沒了我們的腳踝。

“你認(rèn)識薺菜嗎?”他問。

“認(rèn)識?！蔽彝诹艘豢媒o他看。

“認(rèn)識馬齒莧、灰灰菜、野莧菜嗎?”

“認(rèn)識。”

“有一種野蒜苗，像女人頭發(fā)似的，連根瓣一齊挖來腌……”

“配上辣椒炒臘肉，棒極了!”

“還有拳菜，一種蕨類植物……”

“我們那兒叫它娃娃拳，春天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它，太陽光反射下，你趴在地上看，一片毛絨絨胖嘟嘟的小拳頭，嫩紫嫩紫的。我跟一位搞攝影的朋友說，拍一張這滿坡的娃娃拳吧，題目就叫‘宣誓，保你攝影大賽拿金獎!”

他爆出一陣響亮的大笑，開懷得近于放肆。

“我們小時還喜歡到坡地上撿地菜皮，那是雨后的樹林里，陰濕地方長著苔蘚似的菜皮，黑木耳一樣肥碩光亮，用手撿它時，滑溜溜涼絲絲的，越是人不愛去的地方越長它，一晌就能撿半籃。那時我們都是光腳丫，從坡地上回來時，褲腳常濕濕地貼在小腿上……”我自顧自地講下去，腦子里忽然間跳出那么多童年的回憶，那是外婆的鄉(xiāng)下，外婆的小村和農(nóng)宅，那里有我喜愛的池塘和洋槐，有遍地的紅薯和落花生，有偏愛我的油坊三外公和做米醋的藺姑奶奶……多少年了，童年就像一個遙遠(yuǎn)飄逝的夢。猛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傻楞楞地站在那里，眼睛竟也潮得像塊雨后的坡地。

“你真了不起。”他濕著眼睛說。

這人又冒傻氣了。我被他這份意外的激動弄得不自然。這一圈人里，只有他說了我了不起，可惜不是指我的文學(xué)，而是我的挖野菜，這令我自豪不起來。

那天中午，我們用挖來的野菜下面條，這是他的主意。自然由我來掌灶，細(xì)高細(xì)高如一根竹竿似的他忙前忙后自覺自愿打下手，嘴巴里吹著口哨，又洗菜又搗騰爐子，說是我燒飯，實際上我只干了一樣活兒：把面條放進鍋里。看著這殷勤快樂的他，心里只替他惋惜，這么個模范丈夫的胚子，怎就沒有姑娘發(fā)現(xiàn)呢?

離開驛城時，朋友告訴我，他對你崇拜得簡直五體投地了。這至于嗎?我說。

朋友說，他跟兩個女朋友戀愛過，關(guān)鍵時刻都砸了鍋，不為別的，就為他身上那種永遠(yuǎn)也改不掉的“土著氣”。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農(nóng)民，只有他這棵“蒿子”成了城市人(蒿子是他詩作的筆名)，八年前他談第一個女朋友時，就想象著能夠同女友一同挖一次野菜，可至今這個愿望都未能實現(xiàn)……

我瞠視著我的朋友，許久都未能講出話來。八年，挖野菜。一個人心中一個微乎其微的小愿望竟至于使這個小伙子整整花去了一場抗日戰(zhàn)爭所花費的時間!而且至今一無所獲，兩手空空!

我想象得出，一個挖野菜的農(nóng)家的孩子的全部頑皮、純真和英武，那才是一個真

正的他。

挖——野——菜，我默默地在心中念叨著，象嚼著新鮮中泛一絲泥土苦味的野菜根。他和他的故事都太普通了，可是，要寫就一個最普通的人生竟也這般難。

幾天之后，我收到了他的信。信中說：“世間本來是有路的，走的人少了，便無路了……”這話講得好，有哲理。他是否要跟我討論所謂民族文化?“我于是有了今日這些無路可走的窘迫，以及這種張惶失措的、孤立的、遭人嘲諷的、土著氣的可笑想法，比如挖野菜……”

原來又是挖野菜!

我終于明白，即便是一個最普通的人生，盡管難，盡管有種種的不易和困苦，它也還是最頑強的。

原+環(huán)+紅玫瑰

我以為原會列車站來接我的。

當(dāng)我抱著一束紅玫瑰站在空落落的站臺上，站了許久望穿了眼睛也沒見到一個人影時，憤怒幾乎令我發(fā)瘋了。

我開始磕磕絆絆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尋找記憶中那些信封上所寫的地址，東問西問，曲里拐彎，費盡了周折，當(dāng)我終于推開了一扇門，看到原正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時，差點氣昏過去。

原“忽”一下站了起來，圓睜了一雙驚訝的小眼睛。我把玫瑰扔給他，“姐們兒夠?qū)Φ闷鹉懔?，接了信就趕來喝喜酒，你小子倒沉得住氣，收到電報竟不去接我，整得我問遍了半個城!”

“你說電報，什么電報…?”原像個迷糊蛋似的。

“祝賀電報呀：×日乘×次特快前往祝賀婚禮!”

“真的?!”原擁了那束艷紅的玫瑰，小眼睛迷迷蒙蒙的，最后眼眶竟也紅了起來。

“算了吧，還不快給杯水喝!”我坐下來，已經(jīng)疲憊不堪。原忙碌起來，沏了茶水，又忙著去削蘋果。細(xì)瘦的身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枚正旋著的鏍釘。我也不客氣，任他愧疚和忙碌。

安定下來以后，我問；“環(huán)呢?”

“一會就下班了。”原說。

“怎樣?”

“還可以吧?！痹聛?，開始抽一支煙卷，白色的煙霧漸地彌漫起來。原迷蒙著一雙眼睛，靜靜地盯視著那束剛剛放入花瓶的玫瑰，那些紅色的花瓣便在這白色的煙霧中飄渺起來……

我知道原的故事。在原家鄉(xiāng)的一座小城里，有一位叫玫的姑娘，小巧玲瓏，嬌美得如一只瓷瓶兒。原說那是他的拇指姑娘他的豌豆公主。原說小城不大，自己細(xì)弱，而玫居然又是這樣的精致，這一切，太和諧了，太美妙了，太令人心動了!玫住城西，原住城東，每天早晨，原都懷著一腔激情，蹬車貫城而過，奔到離玫的小屋不遠(yuǎn)的一棵香樟樹下，佇立一會兒，匆匆地看上一眼，爾后再蹬車而歸，便覺一天就開始了，這成了原很長時間一段每天的功課。玫是“喬亞歌舞廳”的歌女，不會跳舞的原每晚必到，一把轉(zhuǎn)椅一盒香煙伴著玫的歌兒，迷亂了原的雙眼。整整一百個夜晚就這么在煙霧中飄過去了，玫終于注意到了這一雙被煙燎得通紅足以焚燒一切的眼睛，小巧精致的玫不禁顫抖了一下。

一個雪花飄舞的冬夜，原終于走進了玫的小屋。小屋里有一盆紅紅的炭火。兩個人在炭火邊對面坐下，玫遞給原一杯極濃的咖啡，原于是捧了這杯咖啡便安排了兩只多余無比的手。玫一只手放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拿把火鉗在炭盆邊緣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圓布滿了炭盆周圍，就像是一些奇特的紋樣。

屋里的空氣緊張得令人窒息。

原忽然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幾個字：“我喜歡你?！睜柡笏畔滤?，快速地站起身走出門去。雪花飄進來，屋里“當(dāng)啷”一聲，玫手中的火鉗落在盆中。

“我受不了那種氣氛，”原后來回憶說，“那句話操練了一百遍，可講出來卻困難極了。她那天穿一件淡黃色毛衣，就像只絨鳥……我真是受不了那神氣氛?！?/p>

原徒步從城西走回城東，像是跨越了一座冰山一片漠漠雪原。他倒在床上，酣然睡去，直到第二天黃昏，醒來時發(fā)現(xiàn)門下邊落著一張字條，上面有三行字：

你是否覺得昨夜很漫長?

你所說的喜歡是否僅僅是喜歡?

你準(zhǔn)備怎么辦?

原跪在地上，提筆就寫，在第一個問號后邊他寫了三個字：“不知道?！痹诘诙€問號后邊寫道：“不是?！痹诘谌齻€問號后邊寫上：“教你騎車子?！?/p>

“玫不會騎自行車?！痹α耍Φ眉冋娑鵂N爛。

后面的故事就很平淡了，原和玫相愛了，愛得很熱烈很投入當(dāng)然也很通俗。可是玫突然就把原甩了，就像扔一只舊手套。原拼盡了全都努力均是徒勞，玫把他甩得嘎崩涼脆，斬釘截鐵，就像根本沒這回事，根本沒原這個人。原說她這是喝了忘川的水，什么都不記得了。

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之后，原離開了小城，開始四處流浪。我知道原已丟失了他的心，這個男孩子的胸膛里空了，人便沒了分量，變得輕飄。天空很高，一只氣球飛起來，隔不多遠(yuǎn)就看不見了；池塘很大，總要有幾片浮萍的，這不奇怪。

“待會兒你看到環(huán)就明白了?！痹鋈徽f了一句，嚇了人一跳。

我環(huán)視這間不大的新房，一張桌一把木椅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一只老式木柜上放置著食品盒、碗及茶盞，最侈奢的東西便是我現(xiàn)在坐著的這個沙發(fā)和剛才原曾經(jīng)面對的一臺電視了。墻上一幀不大的布貼畫顯然出自女主人的創(chuàng)作，茶盞上精美的鉤花蓋巾，枕際的花手帕，以及桌上的兩個小木偶和一尊白瓷小對吻無不透出女孩子特有的氣息。墻上有一枚釘子，掛著原的牛仔包，我一下便認(rèn)出來了。“只有這個牛仔包是我的?！痹统恋穆曇魝鬟^來，原來他一直在追隨著我的目光。

“環(huán)是位很清雅的女孩子?！蔽艺f。

原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很由衷的樣子。這個一向憂郁的小伙子許久都不曾看到他如此的笑臉了。我于是想，原雖然有些曲折和坎坷，但最終畢竟還是幸福的。生活本不在富貴和豪華，只要你心有所依就行。幸福只是自己的一種感覺，別人是無法感知的。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出現(xiàn)大門口，穿一身湖藍(lán)色套裙裊裊娜娜而來，就像飄來的一朵藍(lán)云。我驚愕地楞在那里，好久好久都回不過神來，而后我聽到自己清晰無比地叫出了一個名字：“玫!”

是的，這是玫，我認(rèn)識她的，那年冬天原曾經(jīng)拖了我去當(dāng)說客，請求玫重新憶一回當(dāng)初，原說假如玫連你也拒絕了，那么我就只有離開小城了。那日的玫穿件輕薄的羽絨衣，也是這種湖藍(lán)色，圓圓的小臉蒼白得如一輪月亮。我們一起沿著小城古老的墻垣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城外的小河邊，河水凍結(jié)了，白亮亮絲帶一樣的河床躺在原野上，顯得贏弱極了。玫那雙美麗眼睛始終沒有看我，而是空朦地凝望著河流的盡頭，而后很凄然地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雖然它曾經(jīng)美好過、歡騰過，可如今它冷卻了、沉寂了，就像這條冬天的河流。我為什么要去欺騙自己呢?我愿意面對真實的生活、真實的感情，丟失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币活w清冷的淚滴從玫顫顫的眼睫上抖下來，沿著她玉一般的臉龐流下去。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于是走到城東原的家中，困獸般的原立即迎上來，我極其平淡地跟

他說：“你離井小城吧?！痹?xì)弱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而后坐下去，掏出煙抽起來。我倉皇逃離。不久便聽說原失蹤了，他辭了小城的工作，消失得無影無蹤……

門口的湖藍(lán)色女孩面頰上飛起兩朵紅暈，不自然地倚了門框。原這時站起來，聲聲朗朗地說：“這就是環(huán)，像嗎?”

這竟是環(huán)?!我突然間明白了原，他竟找了位跟玫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而且原顯然告訴了環(huán)關(guān)于玫的一切，奇怪的是環(huán)竟接受了這一切，環(huán)的內(nèi)心莫非是一片蔚藍(lán)的大湖么?

那天夜晚，我徜徉在這座陌生城市的林蔭道上，看著一片片的燈光和林林總總的樓群，覺得美妙而又奇麗。我邀請了環(huán)，去一個小酒吧坐坐，就我們倆。

擁著一支燭光，環(huán)為我講述了他們的故事。環(huán)說：“我比原大兩歲應(yīng)該比玫大三歲的(她竟能以如此平靜的語調(diào)談起玫)。你是見過玫的，我們真的很像嗎?”

我點了點頭。其實環(huán)比玫是更漂亮一些的，環(huán)是蛋形臉，比玫的圓臉就多出一份古典美來。環(huán)的眼睛也不一樣，常閃出一種柔中見韌的光亮，溫和中顯見剛強，這是一雙極母性的眼睛。

環(huán)又說：你信心靈感應(yīng)這種東西嗎?我是相信的。一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我?guī)Я藢W(xué)生去郊外的草地采集蝴蝶標(biāo)本(環(huán)是小學(xué)教師)，那片草地離鐵路很近，常有列車通過。那個下午我不知怎么總有些心跳，奇怪的很，好像是要發(fā)生點什么事似的。這時有一列火車轟轟隆隆駛過，綠色的車體在陽光照射下光閃閃的，我仰起頭來，呆呆地看著這列火車遠(yuǎn)去，有一種很空洞的感覺。那個下午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就那么平平常常的過去了。不尋常的是那之后幾天里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什么地方看著我，這種感覺逼真極了。我開始觀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原，他很陌生，似乎也很膽怯，在我上班下班的路上，常能看到他那雙眼睛，有些憂郁，還有些感傷，反正我一看便記住了。我也說不清是為什么。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那片草地，老遠(yuǎn)的我就看見了他，仍是那么憂郁地仰望著天空，我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起，他說：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你很久了。

我說：可我不認(rèn)識你。你是這座城里的人嗎?

他說：不是。我是那個下午乘火車經(jīng)過這里時留下來的，因為看見了你。我想你會再來這里的。

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那個下午是哪一天了。接著我們便沿著這片草地走了起來，一邊走一邊聽他講了他與玫的故事，我們就這么一直走到夕陽西下。那個夜晚失眠了。覺得似乎有一種神諭在向我昭示著什么，我無法忘記他那雙憂郁的眼睛和他講故事時那種略帶傷感的語調(diào)。這之后他便消失了，直到兩個月后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正在寫日記，我寫道：如果這時有一位男士走進我的房間。告訴我說來吧，跟我走吧，我會毫不猶豫地跟他一齊走向任何一個地方……這時，有篤篤的敲門聲傳來，我怔了一下，合上日記本，去打開了房門，定眼看去，門外站著的竟是全身濕透的他。我讓他進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進來了。我請他坐下，并說你可以把濕衣服脫下來擰一擰晾起來，這里有一條毯子，你可以暫時扮演一會兒國民黨傷兵。說完我先笑了起來。他沒笑，木楞楞地坐著，一言不發(fā)。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別這么傻著，有話快說，同時把毯子遞給他。他推開了我的毯子，也不看我，眼睛死盯著地面，然后說：“我剛下火車，是專程來的，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若接受了這句話，我就披上這毯子；若拒絕了這句話，我馬上就走，而且永不再見你。”

我的心咚咚地跳起來，預(yù)感到生活里將會出件大事，我緊張地：“什么話?”

他猛地抬起頭來，牢牢地看著我說；“嫁給我，行嗎?”

我全身發(fā)起抖來，這一切來的太突然太迅速了，我還沒弄清他是誰?他從哪里來?是干什么的?人品怎樣?工作怎樣?他家里還有些什么人?……等等等等，許多個問號堆積在這里，尚未理清，怎么就………但他那雙眼睛分明透出的是逼逼的執(zhí)拗，怎么辦?我說：請給我十分鐘，讓我考慮一下。他撤回了自己的眼光，抬起腕看了看表，然后掏出煙來。

我坐在床上，看著他打著冷噤將煙卷點著，濕漉漉的衣服裹著他嶙峋的身骨，蒼白的臉上一對劍眉冷峻地蹙在一起。這是一個男人氣十足的人，盡管有些憂郁，但卻憂而不柔。我相信他的話，假如拒絕了他，就會永遠(yuǎn)失去他的。我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桌上的日記，那里剛剛合上一個聲音——跟我走吧!這是天意?還是偶合?我暈眩起來，但頭腦卻是清醒的，他沒說那句老話“我愛”，卻說的是“嫁給我?！痹谖业纳钪校?jīng)有一個人向我癡迷地說出那個無比滾燙的字，但這個人最終離我而去了，那個字從此從我的字典里消失了，我發(fā)誓自己一生也不要再見到那個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步就跨越了那個字，那個蒼白最無力的字，相反，卻將生活的另一面真真實實地端開在我的面前，陌生就是誘惑。我聽得見他腕上的表正錚錚轉(zhuǎn)動，四周多靜啊!

我站起來告訴他，我答應(yīng)他。原扔了煙卷，大步跨過來，一把抱緊了我。我倒在他的胸膛里，他的冒著熱氣的濕漉漉的胸膛里，就像跌倒在一片原始森林的土地上，露水淋淋的落葉和新鮮的苔蘚味深深地埋沒了我，一種原生態(tài)的氣息迷醉著我們，猶如發(fā)酵釀造過的酒，甘醇而又濃烈……

環(huán)講完了她和原的故事，橢圓的蛋形臉在燭光中鑲著一層黃銅般的釉色，使人想起安格爾很具像的油畫。我忽然覺得自己小看了環(huán)和原，一直認(rèn)為他們是一對童稚的少男少女，一個嫵媚的女孩子和一個詩人氣質(zhì)的男孩子，其實，年輕的心也有蒼老的時候，這一對情侶在愛的旅途上早已飽經(jīng)風(fēng)霜，皺紋雖未爬上他們光潔的前額，卻是痛苦地生長在心上的。

原，我憂傷的朋友，環(huán)，我新結(jié)識的朋友的朋友，我多愿你們幸福、歡樂、年輕啊。假如過去是可以像洗衣服那樣洗干凈的，多好!

責(zé)任編輯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