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欽忠
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
舉足愈數(shù)而跡愈多,
走愈疾而影不離身,
自以為尚遲,
疾走不休,絕力而死。
——《莊子·漁夫》
第一章
掙命的喘息聲,刺耳的尖叫聲,粗俗不堪的謾罵聲交織碰撞。大腹便便的,小巧玲瓏的,仙風(fēng)道骨的,神情威戾的,相互擠壓著傳遞著肉體的汗臭味,偶而泛起的爽身粉的氣味立刻便被堆滿牙垢的口腔吞沒了。瘋狂的沖刺,歹毒的嚎叫,不分陰性陽性,不分男人女人,全都抒發(fā)出源于生命原始本能的渾濁的粗野和貪得無厭,擠在蒸籠式的足以把人烤得散發(fā)出香噴噴的肉味的車廂里。生存的逃亡和開拓視野的出游,狼子野心的智慧曲徑和權(quán)謀籌劃的精疲力竭,陰險狡詐和叵測他人隱秘的銳不可擋的穿透力的目光,全集中在一個點上:座位。
生命的小憩?還是人生的港灣?
緩緩移動的人流死死地夾在車廂接合處的過道里,后邊的人破口大罵,中間的人散了架似的哭泣,一尊尊柔軟的肉體突然像石頭那樣堅硬。
“擠出人命了!”有個女人泣不成聲地?fù)е暮⒆?,乞求著這個世界能放她孩子一條生路。冷冷的,如飄落在冰天雪地里的一片焦黃的枯葉。前邊的人猛然松動了,夾住的人流潮水般地沖向前,錯亂的腳步混雜著敵視的碰撞,嘶鳴著涌動。
“我的錢包被偷了!”一個姑娘尖聲叫起來,向前涌動的人流立刻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后又執(zhí)著地?fù)屨甲弧?/p>
謝天謝地,田道總算找到了座位。就像從河里撈上來似的,襯衫緊貼著他的褐色皮肉,幾根像在太陽光下烘干水份的肋骨,規(guī)整地印在藍(lán)白相間的白條上,猶如襯衫上打的兩塊補(bǔ)丁。他真有點后悔剛才把毛背心脫去。好在大家氣喘吁吁,無暇顧及他。老荒和布戈拉著他的四輪包挨窗挨窗地瞅。
“在這兒?!崩匣牡穆曇暨h(yuǎn)遠(yuǎn)地扔了進(jìn)來。他樂悠悠的,總是讓人搞不清他做事是不是專心。“我真擔(dān)心你會給擠散的??茨阒虚g的那根肋骨,差不多伸到襯衫外邊來了?!?/p>
“聽天由命吧!”田道不無自嘲地說。
布戈滿臉的冷峻。他深深地嘆一口氣,就像一座山壓在背上,卻又從不去掙扎地卸掉它,于是便每時每刻地帶著沉重的嘆息。上個月,跟他好了兩年的女人跟一個美國佬好上了,聽說很快要移居美利堅。田道真怕他會垮下來。他已聯(lián)系了五所研究機(jī)構(gòu),均無回音。這年頭學(xué)文科的,尤其是學(xué)古代文化的,簡直可以說鉆進(jìn)了死胡同?!须s的世界突然死樣的寂靜下來。那幾乎是令人徹底崩潰的寂靜。三個人你一支我一支地吸悶煙?;熳饕粓F(tuán)的煙霧互相纏繞著傾訴著分割出一塊他們小憩的樂土。
火車終于啟動,拖著沉重的嘆息和污染黃昏的煙霧。
田道沉重地握著他倆的手,猛然狠敲了一下,分開了,他身子一斜,撞在窗框上?!跋胝宜?”一聲吼叫,田道全身汗毛聳立,像只驚恐萬狀的小鹿,擔(dān)心成為兇殘動物的充饑物。
真巧,那位被掏了口袋的女人恰好坐在他的對面。旁邊一個胖得冒油的大款模樣的男人撇著兩片厚嘴唇,撕開一包紅塔山,點著吸了一口,便扔出窗外,“做假是他媽的中國人現(xiàn)今的絕活,連我這老煙鬼也會受騙上當(dāng)?!彼氖稚爝M(jìn)他放在行李架上的旅行包,掏出一包555,“真是混蛋,窮瘋了的小偷,把狗爪子伸到這兒來了?!蹦莾汗挥幸粭l大口子。“有錢嗎?”那女人嗲聲嗲氣地問道。那胖男人似乎很為小偷的拙劣手藝不屑一顧,他狠吸一口555,把他的屁股往座位上一摔,滿頭的肉哆嗦了半天,“沒幾個錢,四五百吧!這世道餓狗好喂?!毕嗤脑庥鲞@一男一女緊密地團(tuán)結(jié)起來。
田道的旁邊坐著一位老者,繃著臉,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媽的,錢……田道下意識地捏捏牛仔褲上的小口袋,那里面整整三十元,他卻像護(hù)三萬元似的護(hù)著它。為了履行他給女兒的允諾,送給她一件音樂盒,硬是一個學(xué)期沒吃肉,每月135元的助學(xué)金,80元僅夠維持生存需要,20元用于洗刷用品和洗澡,35元用于朋友交往和買書。從80元中扣除10元吃肉款,從交往和買書款中扣除15元,四個月正好結(jié)余100元,22元的一張半票,余下的錢恰好夠買一件低檔次的音樂盒,誰知三天內(nèi)的火車票全到了票販子手里,只得多花30塊。他女兒的音樂盒泡湯了?,F(xiàn)在,他聽到“肉”字,就直往肚里咽口水。
火車鉆進(jìn)隧道。巨浪似的黑暗打進(jìn)來,灌滿毛孔和神經(jīng)。哐當(dāng)哐當(dāng)火車跳進(jìn)光明鉆進(jìn)黑暗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鉆進(jìn)跳出干燥的光明和潮濕的黑暗分不出男女老少大小光明黑暗黑暗光明。
那個讓小偷偷了的女人男人感謝小偷。小偷讓他們彼此成為被害人。被害人的心彼此挨近,把彼與此化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女人找到了小憩的港口,拋錨了。男人找到了生命開胃的旅行佳肴。手象條游蛇似的開始了在女人身上浪漫的旅程、肩膀、腰際盤旋,佇留、滑到胸部隆起的山脈。嫵媚的笑聲鉆進(jìn)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墓?jié)奏中,讓這節(jié)奏中又爬出許多的小毛蟲,在人腦子里鉆來鉆去,使你胡思亂想,對了,有這么一個真事,兩個人一塊坐火車。他說你是教師我是博士。博士瞅著一本厚厚的洋文書,戴著厚厚的一圈圈的眼鏡。教師瘦得顴骨戳到了皮外。下車了。教師對博士說,博士我明白告訴你,我是個體戶,當(dāng)過教師,如今這世道,教師的頭銜防盜最安全。博士對個體戶教師大大贊美了一番,傻乎乎開了眼界似的,通了姓名留了地址,各奔東西?;氐郊?,個體戶教師的鈔票沒了,這才意識到這個小偷自稱博士的妙處??┛┛?。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
火車逃出黑暗的隧道,跌進(jìn)茫然的光明。窒息沉悶掐斷人的每根神經(jīng)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走得真累。真累!你踩一腳,我踏一蹄。身上落滿了腳印卻又不傷皮不傷骨。中國特色。民族風(fēng)味。地方特產(chǎn)。于是誰也沒注意,誰也不知道有這么回事。
步子實在邁不動了。
你沒有腳步,沒有軀體,可我在走!走!
我用靈魂在走嗎?
靈魂?靈魂是什么?洛克菲勒還是西門子公司的產(chǎn)品?莫名其妙。招搖過市。八娼九儒十丐。
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魸u漸減弱了。
黃昏。黃昏朝天空鋪展,像鋪展讓病人麻醉的手術(shù)臺。
醫(yī)治遍體鱗傷的靈魂還是肢解靈魂。他只剩下靈魂了。靈魂沒有任何油水可撈取。再說他也沒錢裝進(jìn)信封在手術(shù)前一刻送給你。放了他吧。謝天謝地,功德無量。
怎樣放過靈魂呢?
黃昏的煙霧滲透出一張黃昏的面孔。妻子。中國最大眾化的叫法是老婆。
老婆。黃昏。
第二章
老荒和布戈一出火車站就各奔東西了。涌上老荒腦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給在二十三中當(dāng)語文教師的妻子聶蕎掛個電話。紅尖頂?shù)墓秒娫捦ぞ拖裼旰蟮拇汗S,一夜之間鉆至商業(yè)區(qū)街道兩旁的人行道上。就這,還是供不應(yīng)求。老荒一連奔了三個電話亭,到第四個,見只有一個涂滿脂粉的女人,便定下心來。篤篤的長音從話筒涌
上街道?!斑菄}”,長音消逝了,傳來了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的聲音。這個女人的話音開始污染老荒的耳朵。
“你壞。你這個大傻瓜。你當(dāng)我是猴呵!”女人一派業(yè)余港臺語音,大有當(dāng)今女影星女歌星的嬌媚的氣派?!袄鲜峭低得?,我快憋出毛病了?!蹦腥苏f了兩句軟軟的話,女人立刻講快溫化了的奶糖。老荒實在聽不下去,他便把目光轉(zhuǎn)向馬路。一輛小汽車,面包車屁股抵屁股緩緩移動著,“嘟嘟”的低音喇叭聲相互埋怨。一、二、三……老荒無聊地數(shù)著黑色出租車。紅色和黃色遍街都是,可黑色……她終于打完了。整整一刻鐘。老荒看看表,長長地嘆一口氣。他急忙握住話筒,一邊撥號,一邊四處看看,七八個打電話的人圍著他。他加快了撥號的速度。電話通了。一聽聲音,他樂起來:
“聶蕎吧!我告訴你,田道剛走。從今天起,505室足足有兩個月的空余屬于我們。怎么樣,是個大喜訊吧!”
“噢?是——是的。你在哪打電話?你周圍有人嗎?我有——有要——”
“快說,旁邊有好多人等電話呢!晚上我燒好飯菜等你。說吧,快點!”
“那就——再見吧?!?/p>
老荒的話還沒吐出來,“咚”地聲音便堵實了他的耳朵?;鞄?老荒憤憤地暗自罵道??赐砩衔以趺捶潘恋卣垓v你。想到這,他又禁不住哼起小調(diào),鉆進(jìn)一家百貨商店。兩個月,可不是三二天,哼,不好好準(zhǔn)備一下可是不行嘍。買了一瓶大香檳,一架電飯鍋,又買了些西瓜子、葵花子、松子。長得象個大娃娃的聶蕎簡直是只松鼠,一坐下來就得嗑個不停。他們結(jié)婚三年了,卻從未在一起連續(xù)生活過一個月,整天打游擊。本來,他放棄攻讀博士學(xué)位,第二年便可分到房子,一拿到錄取通知書,房子徹底泡湯了。聶蕎單位的教代會通過的分房方案又明確規(guī)定,申請住房的條件之一是對方的條件較低者。博士當(dāng)然高于中教二級。于是他住集體宿舍,她也住集體宿舍。一晃就是三年。就是畢業(yè)了,三二年也無望分到房子。
二個月……老荒仿佛掂在手里了,沉甸甸的綴滿了無數(shù)希望的一棵圣誕樹。
一到學(xué)校,他就開始張羅起晚飯。煮面條是他的絕活,至于鬧騰出幾樣有模有樣的色味具佳的菜肴,就只有靠他留存在記憶中的殘缺不全的關(guān)于某某菜的印象了。
七點整,聶蕎回來了。他打開門,有點兒挑逗似地盯著她那張略顯蒼白而卻不乏性感的臉,胖胖的腮,總是撩起他吻那兒的欲望。他推上門,正準(zhǔn)備向她炫耀他的佳作,聶蕎卻禁不住地順勢靠在他的肩上。
“老荒,我們……”
老荒順手便抱起她,用他的兩片厚厚的嘴唇堵住了下面的話。我也如此,我也如此。老荒仿佛用他的熱烈而顯得有點兒急躁的動作重復(fù)著這句話。他們這個月足有二十天沒有撈到做愛的機(jī)會。他緊緊地?fù)е櫴w,幾乎是把她提到了床上,跟著便粗魯?shù)貕荷先?,瘋狂地在她臉上脖子上胸部啃起來,簡直像條餓瘋了動物拼命填塞食物。聶蕎起先還吱吱唔唔,想把沒說完的后半句補(bǔ)上,但漸漸地也被從軀體涌上來的一股狂熱的巨浪打了下去,下意識地應(yīng)和他。她呻吟起來。倆個人幾乎是同時脫得赤條條的。用美國人的性觀念來看,他們做起健身操來。直到雙方像堆散土兌了水轟然倒下來。
一次艱難跋涉的小憩。
一個漫長行程的港灣。
狂熱退下去了。聶蕎立刻又跌入深深的憂郁之中。她整整四十二天沒來月經(jīng)了,懷孕是肯定的。他們每次做愛就像干什么犯法的事似的,撈到個機(jī)會,偷偷摸摸,匆匆忙忙,不是缺這就是少那。這是第三次懷孕了。她幾天前就想把這話告訴他。她把他的手緊緊地攥著,然后沿著他的脖子游動起來,像讀熟了一本書,他的每一個部位,她都能重溫出熟悉的感覺來。她看著他的長長的亂蓬蓬的頭發(fā)任意地堆在她嫩白的胸口,覺得頗有幾分莫奈的“干草垛”的感受。她禁不住在他的發(fā)根梳理,越梳理越散雜地攤滿了她的胸。他卻像個貪玩的孩子伏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一種帶有強(qiáng)烈的溫馨的母性的快慰給他無比的充實和安謐。她怕誰聽見似的輕輕地吟著那首初戀時他贈給她的詩:
仰依河邊的柳樹倩姿婆娑,
大意地挑起落日掛住流動的時辰。
手在磨白了的衣角上纏繞,
漸漸把心連心的線繞近。
你來了,卸去了拖著腳步的長長身影,
馱來草、泥土、露水的安寧。
頑皮的夜老想在水面上描畫月影,
逗得貪嘴的魚兒把亮點啄個不停。
風(fēng)更淘氣,把這畫布抖起一道道皺紋,
我閉上眼,卻總是聽見我心里
跳動著你的足音。
這首詩把個大大咧咧的老荒第一次以細(xì)膩的方式展示給她。她也真的就那么和他纏到一起了。他們下放農(nóng)村,上大學(xué),分配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壘個窩,原本也不是什么難題。和他們一塊兒大學(xué)畢業(yè)當(dāng)處長、經(jīng)理多的是,房子、票子都到了手。這個世道唯獨尋夢者倒霉。大學(xué)畢業(yè)停了一年考上碩士生,碩士生因和導(dǎo)師鬧不和,延長一年又攻讀博士生,十二年就這么流走了,鬧騰得房子無影無蹤。一陣寒冷直鉆心窩,她禁不住打起冷顫,緊緊地?fù)碇匣?,眼里情不自禁地涌出一泓淚水。
“fate”。她的心里響起了這個英文單詞。她得用這個詞給她和他的孩子命名。
第三章
布戈幾乎徹底為自己的就職感到絕望了。他聯(lián)系了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有多少家科研機(jī)構(gòu)和大學(xué),均是杳無音信。無奈之際,他的導(dǎo)師呂誠言教授想起他在“五、七干?!闭J(rèn)識的鄒某,此人現(xiàn)是江湖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社長,呂教授過去找過他,但此人十分勢利,只有帶點禮物試一試吧!六點二十時分。這個時間是不便撞入人家的。他得在外邊磨蹭四十分鐘。找家館子吃一頓吧!兜里還有五十元,但那卻是借邱彬的。他整整借他一千元了,要不是在電大代幾節(jié)課,他簡直要被餓死。為生路所逼,他譯了本連續(xù)二十個星期獲美國暢銷書榜首的《殘暴的女殺手》,按與書販議定的,他可獲七千元稿費(fèi)。他隨意瀏覽著街道。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蒿草似地躥出來。樓的陰影下一個挨一個的地攤上的男人女人討好的叫買聲直往耳膜上貼?!包h衛(wèi)軍來了!”一張口接一張口地遞來的聲音剎時便涌起一股人潮。拎著兜、挎著包,騎上三輪車,“大跑反”似的疏散開來。遠(yuǎn)處走過來一隊市管隊的工作人員,幾個腿腳慢的老太太的小地攤悉數(shù)繳公。老太太干嚎幾聲裝裝悲傷的樣子。街道上立刻寬敞和寧靜了。樓旁面攤上的精瘦老頭笑得滿臉皺紋,“不整治你們這些流竄部隊咋中噢?!彼南麻T牙開了一個口子,上門牙縫中伸進(jìn)一條青絲的玩藝。一陣咕咕嘍嘍的轟鳴從布戈的胃腔爬到他的聽覺中樞,隨之強(qiáng)烈的吞咽蠕動的欲望占據(jù)了他的上下腭。他在瘦老頭的面攤上坐下來。老頭兒堆得臉上的皺紋過分地剩余了,“老師,吃啥子面?紅油抄手,還是擔(dān)擔(dān)面?”他掃了一眼臺子上的一套套小吃,在涼抖芽菜中從從容容地行進(jìn)著白白胖胖的玩藝兒,一陣強(qiáng)烈的咕嘍聲差點兒從胃腔沖出來。他抬腳便走,老頭兒
的臉立刻扯著直直的,“你弄啥子!你是啥子老師呀!”布戈鉆進(jìn)對門的雜貨店,買了兩袋麻辣牛肉方便面,咯嘣嘣地啃著,咕嘍嘍的胃腔仿佛有一群狼似的立刻來哄搶,鬧騰得疼痛難忍。他啃得太猛了。他得把喉道捏細(xì)點,讓這斷條條兒有秩序地“入內(nèi)”。
太陽挑在樹梢上了。被推倒的樓影、樹影慢慢地扯著,越扯越長,直到扯過來整個夜幕。
他漫無目的地沿著清河的河堤溜達(dá)。憑著模糊的記憶,穿過前邊的立交橋,走大約一百米有許多個體小書攤。他最喜歡到舊書堆去檢,那自有沙里淘金的期待和快慰,消磨時間可是實惠極了。后邊突然躥出一個人,“抓貓兒?”他知道這是拉皮條的。這種人可得罪不起?!巴惺窃┘?。那我只得換個地方?!彼敝猩?,虧得光線暗下來,否則對方準(zhǔn)會看出破綻?!肮啡盏模蛇@一行也要他媽的失業(yè)了?!边@家伙怏怏離去。布戈暗自好笑。誰知這個剛走,接著又冒出一個寬臉骨的矮胖子:“買一點嗎?”此人邊說邊湊近,一身汗臭夾著女人身上的爽身粉的怪味直堵鼻孔。“撲克,錄相帶,精彩得一塌糊涂,準(zhǔn)他娘的讓人連母狗也不放過?!辈几暧辛饲耙淮蔚慕?jīng)驗,老練多了,一句話也不說,拍拍包說:“撞車了?!辈几曛肋@個立交橋下非他輩人所可涉足,便急忙順著旁邊的鐵舷梯上到頂層。上邊沒有任何異常,三三兩兩的行人和一閃而過的汽車茫然地遭遇著。
他估計再步行到鄒社長家也就差不多了。
鄒社長家住的是很漂亮的一幢樓房。墻面鑲著瑪賽克,鋁合金的窗框,茶色玻璃填心。木門外是一扇電控防盜門。完全是一副暴發(fā)戶的派頭。
他按下了紅色的按鍵。
“找誰啊?”里面?zhèn)鱽硪宦曀粏〉挠袣鉄o力的聲音。
“鄒社長住這兒嗎?”
門開了。一張平平的正方形的臉,不經(jīng)意湊到一起的五官。他的兩片薄厚不一的嘴唇的縫隙漏出冷冷的聲音:“聯(lián)系出版事宜嗎?明天到辦公室去吧!”
布戈看著這張讓窗紗劃成無數(shù)小方格的臉,竟懷疑起他的真實性來。布戈掏出呂誠言教授的信:
“呂誠言教授介紹我來找你辦點事。”
聽到這個名字,他立刻擠出笑,鼻孔給這笑扯得貼到臉上,平平的眉毛擠到眉心。笑比不笑更礙眼。
“請進(jìn)!”電控門“咯噔”開了。他從靠在門背后的鞋架上扔了一雙最舊的布拖鞋在門前的黃草墊子上?!皡蜗壬脝?我好久沒見到他了,多次想找他給我社多支持,總是擠不出時間。我們在五、七干校相處極砰,學(xué)業(yè)上獲益甚深?!贝几曜?,他不經(jīng)意地推了一下茶幾上的紅塔山,看了看呂喊言的信,“呂先生拜托之事,我輩當(dāng)奉命。你知道,現(xiàn)在不論什么單位進(jìn)個人不容易。當(dāng)然嘍,像你這樣的,即使到我社來,也太委屈了。”
布戈的嗓門卡了一口濃痰;對于這種官腔他已習(xí)以為常。本來,他去年畢業(yè)理應(yīng)十分順利。他父親的一位老同學(xué)在某社會科學(xué)研究院擔(dān)任常務(wù)副院長。他找了去,就是聽不明白行還是不行,說行也可以,說不行也合理。父親的老同學(xué)理應(yīng)不太絕情。直拖到分配結(jié)束,他花了兩百元買兩斤茶葉送去,此位院長大人連氣也沒哼一下就收了下去。這下亮底牌了,不行,晚了些,爭取看吧!“我別無所求,弄碗飯吃。請鄒社長費(fèi)力。這是我的一點兒小意思?!彼选靶∫馑肌闭f得很輕。
鄒社長突然驚跳起來:“哎呀呀,呂教授介紹的學(xué)生,我豈不是臉皮太厚。抽煙!抽煙!”他一邊假裝要過來制止,一邊把剛才推過去的煙又推到布戈跟前?!爸粶?zhǔn)一次,下不為例。再說,你知道,現(xiàn)在街上到處是假貨?!?/p>
突然,寢室的門嗖地扯開了。一個肚大腰圓的女人一下子把空曠敞亮的客廳填塞得擁擠了:“我那對24K的大耳墜弄那兒去了?送給你辦公室的那個小婊子了嗎?”她氣勢洶洶,雙手抱在胸前,兩個胖大的像摻水的奶子像粘在那兒的一大盆發(fā)酵的面粉。
鄒社長立刻深陷在沙發(fā)里,像堆在那兒的一堆廢棄的人體零件。“你——你上次不是放到林…林…姓林的給的……”
女人啪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肉腦袋,臉上的肉夸張地晃動起來?!翱次疫@狗記性。”她說著,貓似的敏捷地提起布戈剛才掏出的兩瓶茅臺酒鉆了進(jìn)去,門“嘭”地關(guān)上了。
老大一會,鄒社長的魂才從躲著的地方回到它的位置來:“女人呵!”他對布戈自嘲地感嘆道。
布戈上了大街,到學(xué)校的最后一班車還有半小時,他來不及顧到節(jié)省一塊錢的問題,便鉆進(jìn)一輛中巴。剛坐下,有人從后邊撩了他一下。轉(zhuǎn)眼見是邱彬。這小子整年都是那副樂悠悠的天真的樣子。
“有門了嗎?”布戈門。
“花了那么大的本錢,還出不了國。那我不該挖個洞鉆進(jìn)去算了。”
“學(xué)位答辯怎么辦?”
“哈哈哈,”邱彬差點沒嗆出淚,“你個布戈傻,能出得了國,國產(chǎn)的博士學(xué)位算個屁。再說,你有了博士學(xué)位就出不了國啦。我先休學(xué),等到國外讀了博士,想回來領(lǐng)這塊博士也不晚!”
布戈深深地吸一口氣,真是服了。這家伙總是把利益權(quán)衡得如此地精確。邱彬笑吟吟地看著布戈。布戈讓他這神態(tài)弄得莫名其妙。他從包里抽出一本書,書名正是他譯的那本《殘暴的女殺手》。
“你老兄挺能搗估的,中間加了不少make love的場景,渲染的是那么回事。商業(yè)價值可觀。諸弟兄打頓牙祭是難免了?!?/p>
布戈半信半疑,翻看前幾頁確實是他的譯筆,總算有點兒稱心的事情。看著看著傻了眼,譯文有了很大的改動,隨意刪節(jié)和添加之處比比皆是?!霸趺磁蛇@模樣?”
“拿到稿費(fèi)了嗎?”
“沒有?!?/p>
“壞了。十有八九你給人家耍了?!彼蛔鼋忉專型O萝?,攔下一輛“面的”,就和布戈鉆進(jìn)去?!皶溩蛹以谀?現(xiàn)在就去找?!?/p>
二十分鐘,他們到了胡桐巷。書販子鄔恭正站在巷口,撇拉著嘴,腆著啤酒肚,見到布戈和邱彬從出租車上下來,渾厚的笑聲伴著他的大度的舉動,迎上前,無比親切地緊握著布戈的手:“上次布兄一席話,真勝我鄔某讀十年書,待有空閑,好好請布兄面授?!彼统黾t塔山煙,彈出過濾嘴,分別送到他們面前,“有個不幸的消息,你譯的那本書黑江出版社先我們印出來了。從行文看,很可能是剽竊布兄的。我這不正準(zhǔn)備去和一位公安朋友碰頭,請他協(xié)助我查一查。這讓布兄損失太大。唉,這世道弄幾個錢不容易?!?/p>
布戈讓他這么一說,反而為他擔(dān)心起來:“那你……”
“我虧得就慘了。激光照排好了,也只得停下。”
邱彬搶上說:“那把原稿退回吧!”
“這位是……”
“邱彬,社會學(xué)博士?!?/p>
“久聞大名,有機(jī)會咱們協(xié)作。先去吃飯。關(guān)于稿酬,我虧損太大,只能先付一些勞務(wù)費(fèi)。朋友嗎,講話得算話?!闭f著,他掏出一千元遞給布戈:“原稿待我從印刷廠取回來,一定奉還。這點小意思,希望布兄不要見怪?!?/p>
布戈見他一片誠懇的樣子,心里知道
被他耍了,總是不好意思撕開臉面。
回來的路上,邱彬把鄔恭臭罵一頓:“這個龜兒子,心太黑,該給七千,耍這種手段,只付一千。日他娘的,還裝著這樣一副面孔?!?/p>
“知道這樣,你還要和他進(jìn)飯店?!?/p>
“傻蛋,跟這種王八孫子認(rèn)什么真,能敲一頓就敲一頓。得想個法子,替你出一口氣。這年頭該當(dāng)好人且當(dāng)好人,該做壞人就得理直氣壯地做他媽的壞人。否則,你個文人就活得連他媽的龜孫也不如。”
布戈與他的想法相反。以為更應(yīng)該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
第四章
田道回到家,妻子著實心疼了一陣子。你看你瘦成什么樣了,渾身臭哄哄的,簡直像從垃圾箱撿來的。她打水,沖雞蛋。趕快去澡堂洗澡,你這個狗樣還想晚上睡在我旁邊,不熏臟了我才怪呢!田道知道她的話里的細(xì)軟物躲藏的地方,心里涌上一股快意,接上來便是隱隱的自責(zé)的后悔之意。他怕回到這兒。他怕這個他無比熟悉卻又怎么也融合不到一起來的善良的而又同時以她的善良不停地釀造悲劇的女人。正因為,他的悲劇便才如解不脫的繩索?;蛟S這次會重新開始。他的靈魂深處緩緩地射出一道亮光。我困極了,我坐了四十個小時的車,我要睡死過去。他知道這個欲求與她象征著新的感情和理智的躍進(jìn)。這個樣就躺在我床上,那我還不如放條狗。你個大知識人也不知道體諒別人的辛苦。我為你帶孩子,為你節(jié)衣節(jié)食,整日攢錢為你找工作送禮。你個狗東西怕我累不死,來到家,渾身的細(xì)菌就在我的床頭上曬尸,鬧得我馬上就要換床單。剛剛射出的一絲亮光掐滅了。
她的潔癖是他和她的女兒絕對得遵守的規(guī)條。
他渾渾噩噩地去清理他毛孔里的汗泥去了。
水夠熱的。燙豬嗎?沒有人在池里了,他仰躺著,軀體上像有了縱橫交錯的河流似的,涌出一條條的汗蟲子,爬行得肉皮到處發(fā)癢。似睡非睡,軟癱癱的,處于半意識狀態(tài)把他自己漫不經(jīng)心地扔在池沿上。是豬,是條宰割就緒的豬,只等清理心肝肚腸肺了,陽物順手就碰到了急不可耐地瞅在旁邊的狼狗頭上。那個厚嘴唇的搓背師蠕動著腮幫子。他彎腰伸手涮了下毛巾,那深紫色的吊在襠中間的玩藝兒正好撂在他的肚臍眼上,異樣的肉體的酥軟立刻激活了他的所有的對另一個肉體的記憶。搓背師很優(yōu)美地拋下毛巾,毛巾正好蓋住他的整個臉,手在他的鼻梁骨一捏,便轉(zhuǎn)到耳根脖子。田道開始還能感受到那退毛的痛楚。他七歲——是的,整七歲,見到人殺豬,從四個蹄子用鋼條往里戳,然后對著嘴開始吹氣,把死豬吹得鼓鼓的?!班圻恕币宦暰驮缘沽朔兴伬铮瑩粕蟻磬脏缘赜玫豆蜗聛恚芜^之后,真是白得耀眼白得燦爛。他也會給那么折騰一下嗎?……濃濃的熱霧熏得他透不過氣,徹底散架了,一塊塊肌肉的繩節(jié)都像給解開了。
干凈松軟的被子,吸足了陽光的氣息,混雜著熟悉的卻又說不清的女人的特殊氣味。
她微微皺了下眉頭。他不用看,他憑感覺。感覺是人的偉大的哲學(xué)家。那是警告。結(jié)束的警告。這種軀體語言要以軀體來應(yīng)答。他第一次發(fā)覺她的裸體是如此地充滿了神奇,他遏止不住要翻看個究竟的強(qiáng)烈沖動和興奮。
女人真好女人真好。
你傻愣楞地干什么快做完了就算了。
所有的感覺全沖出一股汗臭,你想逃跑。你怕逃跑。你想逃跑怕逃跑地按她的指令完了。突然,她像觸電了。死狗,臭男人,我剛換的被子又弄臟了。他知道這便是她的潔癖。其實她又何嘗潔得了。她是女人就注定了要受男人的污染。他是男人就注定了不得不去污染女人。亞當(dāng)和夏娃走出伊甸園就知道了這條生命的法則。這次她解釋了,說她下放農(nóng)村的時候,一到洗被子是她最為惶恐不安的時候,擔(dān)心任何人摸她的白被子,即使一只蒼蠅伏一下,她也會重新洗一遍。有一次,她的房東老大媽見她的被子竟能洗得白到這種程度而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竟反目為仇?,F(xiàn)在,他知道她又在想象那個污點有多大,該用多少個動作才能洗去?,F(xiàn)在,她不再解釋。她用軀體語言說話。
突然,睡在旁邊的孩子翻了個身。太熱了,由于劇烈的運(yùn)動。孩子舉起手,口里喊出聲,把黑夜劃開一條巨大的黑口子?!鞍职?爸爸!”田道驀然翻下來,渾身粘乎乎的。孩子又喘粗氣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思想像給折斷了翅膀似的,畏縮在這不足二十平方米的陋室里,象條打斷腿的狗恐慌地蜷縮在毛草堆的陰影里。
她開始在他的軀體接觸她的所有地方抓起來,像逮虱子一樣,直到累得她也汗涔涔的,便爬起來沖洗去了。她明早準(zhǔn)得淌清水鼻涕。
清早,她說,你去買只老母雞,好好補(bǔ)一補(bǔ)。他騎著他的那輛渾身到處響的老牌永久,晃晃當(dāng)當(dāng)?shù)厣喜耸袌隽?。誰知提著只老黑雞,一進(jìn)門就吵開了:你個屁用不管的窩囊廢,連個賣雞的鄉(xiāng)巴佬也能把你當(dāng)猴耍。人家昨天買雞二塊八,你今天竟買四塊五。他辯解說:立春到現(xiàn)在沒下過一場透雨。農(nóng)村旱得要死。雞都死光了。你——你——你……她臉氣得煞白,心想,我省吃儉用,讓你吃雞,你個狗東西還拿我省的錢不當(dāng)錢。你讀書真讀出名堂了,雞漲價,就能預(yù)報天氣了。她說。她掏出隨手帶的彈簧稱,使勁一掛,掛得老母雞咯咯嚎。三斤半的雞只有三斤。這下她簡直是怒火中燒了。嘴角的白沫直往外涌,狠勁地把老黑雞往地下一扔。誰知綁爪子的稻草松開了,老母雞就像鳥似的咯咯地飛出了樓梯口。快逮!她立刻有些后悔了,那畢竟是花了十幾塊錢。他踉踉蹌蹌地往下跑。她以為他也要隨雞蹦下五樓。你也長翅膀了。下樓抓。越讀書越?jīng)]用的東西,再讀兩年,連吃飯也得脫褲頭了。田道趿著鞋跑下樓。可省事了。老母雞給飛駛而過的摩托車壓成了燒雞餅,血糊糊的一大攤濺得老遠(yuǎn)。小伙子英俊瀟灑,取下白色頭盔,不茍言笑地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后邊的姑娘緊摟著她的腰,像從香水里腌出來的一股沖人的氣味鉆進(jìn)了他的嗅覺的間隙。“拍電影似的?!彼选半娪啊眱蓚€字特意以京腔強(qiáng)調(diào)著,“正好落在輪前。噗嗤一聲,跟打槍似的,就沖出了腸子,好惡心人喲!”她邊說,邊用食指和拇指從她的金利來皮包里夾錢,小指頭高高翹起,剛涂過指甲油的指尖,把散落其上的太陽光也給污染了。田道告訴他們多少錢。她遞給田道,想令田道永遠(yuǎn)難忘地免費(fèi)贈她一個笑,唇膏裝修的豐滿的嘴唇上下一齊翻卷,推出了她的兩顆擠出牙列的土黃色門牙。小伙子的Nike鞋習(xí)慣地一抬,一溜煙,飛走了。田道暗自得意。千不是萬不是,雞又變成錢了。他慢悠悠晃上樓,把錢往桌上一攤,請夫人去買二塊八的。他以為這一棍準(zhǔn)把她打啞。誰知更讓他窺見她的智慧。小心眼,個子不矮,卻一點男人味也沒有。要我買四塊錢一只的雞,你的心理就平衡了。男人處處跟女人計較,也不感到害臊。不吃了,不吃了行吧?算我求你,我錯了。不吃,不吃你回頭又說我小氣,對你不好,不把你擱在心上……田道拿起錢,像給抽去了脊椎骨一般,蔫蔫地又上菜市場晃
覽著,論文的每一個細(xì)小的問題,上邊都寫滿了眉批,后邊還附了一份詳細(xì)的有關(guān)這方面的參考書目和收藏的圖書館??戳死先说呐哉鞑┮拿寂匣暮喼币詾樽约旱恼撐囊獜念^做起,讀過的書,與老人隨便提及的書相比,也少得十分可憐。他既為老人的淵博的學(xué)問而甘于寂寞一生深深地敬仰,也為自己的無知無比地內(nèi)疚。
“我……真……不知該怎樣對您說?!?/p>
老人顯然沒注意到老荒的這種激動的表情,他陷入了久遠(yuǎn)的遐想和漫長而又痛苦的回憶:“這個題目太難了。我年輕的時候就夢想攻克它?;鹣笳魅祟愖叱龊诎怠⒆叱鰷嗐?、進(jìn)入光明的起點。不論從科學(xué)上還是文化學(xué)上說都如此。影子是人關(guān)注自我、自我分化為非我和回到自我的思索的契機(jī)。祭祀是人祈求、渴望、期待的原始表達(dá)形式。從這個角度來看,你的《火、影子、祭祀》,以考古發(fā)掘的實物為基礎(chǔ),以哲學(xué)——文化學(xué)假設(shè)為構(gòu)架,以詩意的描述為骨肉,祈冀由此演成當(dāng)代文化發(fā)展的某種啟示,真是令吾輩行將就木者仰而視之也?!?/p>
他的激動更加突出了老荒和布戈的驚詫。老荒簡直難以想象,這樣枯槁的形骸的軀體中竟會蘊(yùn)藏著孩童式的歡樂。他釋然了,心立刻與這位幾乎是他年齡三輩的人的心重合了,他感到他們同踏著影子,走在芳草、泉水和鳥鳴的朝圣之路,星星點點的碎光俏皮地穿透他們的影子,仿佛影子上鑲嵌的閃光的寶石。
“我不行了,不中用了。年輕的時候,胡亂地譯了些東西,編了些東西,不成樣子,羞于見人。許久許久,我對自己研究的問題早忘了,甘心情愿成為博物館的收藏品。是你的大作讓我重溫了我二十歲的夢。唉,那個時代、為生計所迫。”他十分愛惜地翻弄著老荒的論文提綱和寫完的部分章節(jié),“《圣經(jīng)》上說:‘人子呵,吃我所賜給你的這書卷,口中覺得其甜如蜜。做到這一點,何其難也。你卻吃出甜味來了?!?/p>
這一番贊嘆,不禁勾起老荒和布戈的一陣酸楚。這時,老荒才想起還沒有把布戈介紹給老人呢!待老人聽說布戈畢業(yè)快一年了還沒找到工作時,像聽到天外來客那樣不可思議。
“怎么會找不到工作?”
“因為我學(xué)的是文化考古學(xué),都說要去沒有用?!?/p>
“豈有此理!”看樣子,他想不通這個問題,情緒陡然跌落下來?!按驍嚕易吡??!彬嚾?,老人像逃避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奔出去。他們連忙送他下樓,到公寓門口,他怎么也不讓送。他們只好止步,凝視著熱烘烘的太陽光脫下他的影子,墊在他的腳下。
老荒鼻子里突然涌滿了老人房間里的那股重重的卻又讓他總想翻個究竟的霉味。
第八章
多么長的黑夜,長得令人絕望令人沮喪。
他走出他寄居的那間八平方的小屋,茫無目的地浸泡在潮濕的黑暗中,像幽靈的游蕩在原野的小徑上,低一腳高一腳地顛簸著。漸漸地,他聽到一種聲音、凄慘、哀痛,從如此遙遠(yuǎn)的過去漸漸逼近。終于,他看清了,是她,是伊瑗瑗……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穿著一件白色T恤衫,白色帶兩條藍(lán)杠的白運(yùn)動短褲,穿一雙滿大街都是的處理的塑料鞋。她的圓潤的雙腿直直地并排放在草地上,深綠的草叢浮蕩著這肉色的潔白,悠悠晃晃,晃出一串的幻覺,晃出靈魂深處許多蠕動的渴望。
她初識他,完全是為他的淵博學(xué)識所傾倒。女人崇拜男人進(jìn)而便渴求擁有這種崇拜。而布戈卻在她的熱浪似的涌來的氣息中猶豫著躲閃著。這個歡樂的象百靈鳥兒一樣的姑娘,似乎只要有棲居的枝頭便會嘰嘰喳喳。相形之下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呆在枯枝上的烏鴉。
最終還是她……那么近的逼近他。他幾乎是膽戰(zhàn)心驚地把她擁抱在他的懷里,那一剎那,他仿佛感到自己關(guān)閉在暗室里太久太久,突然被推搡到了一個鳥語花香、陽光明媚的世界。
他竟傷心地哭泣了。
她也流淚了。
她像只小貓似的偎在他懷里。
他們相互走進(jìn)了對方。他們共同讓對方占有了。她為他的誠摯和稚拙而哭了??薜脗臉O了,他卻驚慌得簡直像把無價的藝術(shù)珍品摧毀了似地悔恨著:“我……我……”他不知說什么。
她徹底向他敞開了自己。從靈魂到軀體?!拔摇皇翘幣?。你介意嗎?”
但他卻想,只要她說一聲:死!他絕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然而,這一切消逝得太快,正如流星,在一剎那的無比燦爛之后,隨即化為灰燼。他的直感早就向他發(fā)出了警告:他能給她什么?知識?成功?
她寫信告訴他,她為了她的追求。正如他為了他的追求一樣,必須和美國人結(jié)婚。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兒,不知道要干什么。他成了幽靈,他的軀體只是這幽靈的多余的載體……
從那天以后,他把這深埋在心底,蓋上一層又一層的落葉和塵土。今天打開了,依然是那樣鮮活和光潔,甚至像百年的陳酒,她的所有氣息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濃烈了。
這就是愛嗎?
他突然激動得抽搐起來,猶如害瘧疾。
Tattvamasi!Tattvamasi!
一股瀑布似的情感的激流從無限的高空跳落下來,跌進(jìn)幽深的峽谷,匯入江河湖海。
他決定立刻去看她。
為他開門的是他第一次見到真面目的一張蒼白而松馳的臉,往日,這張臉總是用脂粉掩遮著。聽說,她丈夫不久前和一個比他年輕35歲的女人同居了。窮慣了的中國人一有錢總得害出點毛病才符合時代精神。
“孩——子?!彼环矫娣路鹗鞘苣感缘尿?qū)使而下意識地承擔(dān)起她的角色,另一方面又不無激動,不無感激涕零,抓住他的手:“總算給了她點安慰。謝謝!謝謝!”淚水砸在他手上。
他被她那冰涼的手牽著進(jìn)到了伊瑗瑗的房間。那個曾給他夢想給他無窮無盡的快樂——就像永遠(yuǎn)開掘不盡的金礦一樣——的女人,靠在床上、枯瘦的面龐讓他感到是一個偽裝出來的替代品。她直直盯著他,淚水奪眶而出。
“我知道你會來。我知道你早就寬恕了我?!?/p>
“但為什么?怎么回事?”
她仍然直直盯著他,仍然喃喃說著知道你會來的。
“出國的時候,檢查身體,突然查出是血癌晚期,那個該死的美國佬丟下她獨自跑了?!彼龐寢専o限傷痛地說。
布戈極力平靜地看著她,讓她感到她和他心目中的她相差無幾,而心里卻劇烈活動起來。
這一切實在像是場惡夢,眼前這僵尸般的她也正是這惡夢中的鬼影,往日的明麗與光環(huán)蕩然無存,誰知道人生竟還會露出這般可怕的面目?
布戈直楞楞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猶如靈魂出竅的軀殼。
他覺得一切都在往下沉,沉入黑暗沉入萬丈深淵……
第九章
遠(yuǎn)遠(yuǎn)看見高大的學(xué)校校門,田道禁不住一陣心酸,郁郁蔥蔥的林蔭道,像廢棄的港口一樣荒涼和凄冷。他拉著他的四輪包,刺耳的聲音把寧靜的夜戳得七孔八傷。那里邊裝著他的全部家產(chǎn)。走進(jìn)公寓區(qū)了。他把包挎起來,沉得他恨不得扔出幾本書,但
那樣他似乎又把他自己扔掉了。樓道里靜悄悄的,幾盞燈給沾在上邊的灰塵涂抹得恍恍惚惚。要是再提前一小時,十二點,那熱鬧的場景,簡直是盛夏正午的打麥場。嘰哩呱啦、噼哩咣當(dāng)、下棋打牌。每個寢室都是一個喧囂的世界。隔行如隔山,你別想打進(jìn)來,我也甭想撞進(jìn)去。找人敲錯了門,總是得到最簡潔的回答;“錯了”、“不知道”。溫文爾雅又冷若冰霜。只有邱彬例外。大凡十二點之前,他們的房里總是擠滿了人,一忽兒鴉雀無聲,一忽兒又哄堂大聲。從一樓到七樓,幾乎任何一個房間的香煙他都能借來。田道朝503室瞅了瞅,熟悉的字跡跳入眼簾:主人遠(yuǎn)足,來者請留言。田道知道這是他做特殊“行動”的暗號,知情者絕不會打攪的。他們的505室更不能敲。老荒和聶蕎結(jié)婚三年了,還沒有像樣子地過一段夫妻生活,這次他提前一個月回家鄉(xiāng)找工作,他們一定會利用他走的這一段空隙好好地補(bǔ)償一下。有一次,老荒和聶蕎,足有四五個星期沒有找到一次共枕的機(jī)會,急得老荒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只得紅著臉請布戈和田道提供一次“方便”,布戈和田道為這事難受了好一陣子?,F(xiàn)在,他的突然出現(xiàn),對他們豈不是太殘酷了。沒辦法,他只好去敲粟應(yīng)時的門。在整座研究生公寓,他們?nèi)齻€人只和非本專業(yè)的兩個人來往,一個是邱彬,另一個就是這位粟某人。這小子死皮癩臉,嗅到一點味道,嘴就伸進(jìn)來。侃起大山,管你是死是活,非得盡興而歸。要和他爭論,他非得贏,否則,天天纏著你不放。
“誰?”里邊傳來了他那總像是要咬人一口的聲音。
“我,田道?!?/p>
“田道?”他突然改口了。這家伙的腦子就是靈,一入校首先打聽住在本市的學(xué)生,與他們住在一起,實際上等于一個人住一間。他打開門,露出驚喜萬分的樣子:“哎呀呀,這么早就趕回來,大概不僅工作沒著落,恐怕還讓你老婆踹出了門,我沒說錯吧?哎,這個世道,都是女人拿鞭子,男人夾著狗尾巴。”他接過田道的包,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直盯著田道的左眼角?!肮?,田道呵,你也太狗熊了。你老婆大概是母夜叉吧!看看,把你擺弄成這模樣。真是‘愛不釋手呵!”
這狗家伙,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折磨別人的機(jī)會,恨不得整個世界的人都缺胳膊少腿,就他一個人蹄子爪子俱全。田道現(xiàn)在太累,只想把自己像扔臟衣服一樣扔在床上,呼嚕嚕地睡死過去。但粟應(yīng)時卻十二分地樂起來,又是打洗臉?biāo)?,又是沏茶,忙不迭地?fù)寱r間。
“田道,你老兄把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的不幸,都繼承下來了。像你老婆那樣的玩藝兒,早該他媽的把她的骨頭擰斷??赡惴窍朐鯓诱业綔贤銈冎g的適合的方式。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大不幸,總是去找自己的合適角色。什么叫合適?說白了,合適就是彼此順應(yīng),用于操作對象無棱無角,被人操作又不輕不重。易言之,對主人,他是合格的奴才;對奴才,他又是合格的主人。受寵者,一剎那便成了得意十二分的嫖客;失意者,馬上又自視清高,無異于人老珠黃的妓女。送上門的‘狗你不抓,偏他媽的要與你母夜叉的老婆‘合適下去。你要有強(qiáng)奸意識才行。老子就是要占有你!從思想上、行為上——這是對付女人的絕活。以后,你跟我粟某學(xué)一學(xué)?!?/p>
田道昏沉沉的,腳插在盆里,也不去擦,竟然倒在了床上。粟應(yīng)時見他立刻將入睡,悄悄湊上來:
“哎,是不是你小子做愛技巧不行,你老婆請了好幫手?”
田道滿腔怒火。他三天三夜沒睡,這龜孫還在嘮叨不停。他真悔沒到招待所去。見他那越說越興奮、越扯越離譜、越糟蹋越來勁的樣子,田道真想把電爐上的電源插頭拔下來,插進(jìn)他的肛門。
第十章
他決定了,他不能讓她再為他犧牲。“47號!”那個臉像用石灰粉模制出的護(hù)士冷冷地擲出了這個序號。
聶蕎轉(zhuǎn)過臉,對老荒苦笑笑。她那肉感的腮疲倦地哆嗦了一下,像一朵剛出苞便給掐斷的梔子花。老荒心酸地裝出詭秘地一笑。她識破了,但卻做了錯誤的解釋。她伸出三個指頭,小指上的長長的指甲給黃昏的太陽的反光照得透亮?!袄线\(yùn)動員?!彼鋭恿俗齑?。老荒從這生長著夢幻的雙唇的顫動讀出了她的內(nèi)容。
他真是混帳。
他本應(yīng)該渾渾噩噩、平平淡淡在廳機(jī)關(guān)混下去,一杯水、一張報紙、王長李短,某某某某的老婆讓第三者插足,某某某某某淫亂被抓……偉大國土的偉人們發(fā)明了以混日子作為衡量智慧和業(yè)績的尺度,晉級、住房、職稱,就像拉屎撒尿一樣地來臨了。而他十幾年的讀書生涯可什么也不算。到今年畢業(yè),方可拿上122元的工資,然后再排隊等房子……白了頭發(fā)、白了眉毛,“白”了生命,這就是對追求理想者的最高報償。
他對不起她。為了什么?
他獨自凄涼地笑了。
他決心放棄他的夢想。是的,放棄。盡管他為這奮斗了漫長的歲片,但他得對得起她一次,對得起他和她共同的小生命。更何況,一個人畢竟為一個虛無飄緲的東西追求了十二年呵!這足以表明他有充分的屬于男人的想象力和執(zhí)著!
至于夢,隨時可以做。上街逛商店、拎菜籃去菜場,以后還得洗尿布……只是得囊空如洗。否則,就得老是把思緒緊貼在鈔票上,夢的翅膀是絕對飛不起來的。好在他給他自己算過卦,這一生發(fā)不了,發(fā)不了就有的是夢。
聶蕎出來了,臉上沒有一絲的血色,蓬亂的頭發(fā)高揚(yáng)著她沮喪的心情,夾雜著母性的縷縷的感傷?!搬t(yī)生叫你進(jìn)去?!彼>?、太勞累,與流動夫妻作斗爭,與衰弱的身體拼搏,與欲望的種子作著漫長的拉鋸戰(zhàn)。但這一刻,她挺直不起來了,帶著女性的嬌弱母性的愛撫癱靠在他的肩上。
我們無須等候到死亡,
我們要活著飛到天堂。
他默默地對自己吟詠了裴多菲的這兩句詩,苦苦地孕出了一朵笑臉。
“我知道醫(yī)生要我說什么?,F(xiàn)在的醫(yī)生,你沒陳述病狀,人家處方已開好了。咱們走吧!”
她像立刻從上帝那兒獲得強(qiáng)勁的力量,堅決有力地掙脫他:“什么?我……我不能拖了?!?/p>
他又笑了,笑涌來一股溫馨?!拔抑馈!彼粗募绨?,仿佛冷得他倆不得不聚攏了取暖。她的驚愕是一種允諾,是對她的追求的堅定的支持。他的心給這甜蜜浸透了,像個怕冷的小鳥緊緊地偎依在她的脖子上。
他已和國際環(huán)球高科技開發(fā)公司談妥,兩個月后到那兒當(dāng)高級秘書,暫時解決一套四十平方的住房,人事關(guān)系暫時存放人才交流中心。他知道,現(xiàn)在他還不能告訴她。或許,這對她的打擊遠(yuǎn)甚于他。他要拖,為了她,為了他們最為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再過一個月,到她只得把孩子生下來……他悲傷地感到,這才是他的杰作。只是這杰作有點兒荒謬。他心里流著殷紅的鮮血,殷紅得如著了魔的火焰,他和她都被燒得遍體鱗傷。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大街上,象飄零的樹葉。
“上哪兒去?”
他停下來,點著她的鼻子:“我有一個奇妙無比的主意。”
“說。”
“不告訴你?!?/p>
他掏出他最近才購置的紅色多功能通訊錄,穿過馬路,到對面的紅色電話亭拔了個傳呼。聶蕎尾巴似的跟在后邊。
“你莫不是‘下海了?第一筆生意就是拐你的老婆,你老婆還以為賺了大錢,美滋滋地為你點錢?!?/p>
“好,一言為定?!?/p>
回鈴來了?!澳囊晃?”話筒里傳來莊嚴(yán)的聲音。
“汪總經(jīng)理嗎?我呀,老荒?!?/p>
“老荒!噢,說吧,你在那條路上,我正在行駛中?!?/p>
老荒告訴他街道和地點。
“我正好從那路過。等著我?!?/p>
不一會,這位汪總經(jīng)理自己駕駛著銀灰色奔馳,無聲息地滑到路邊。
“博士先生?”
老荒和聶蕎一齊轉(zhuǎn)過臉。一個胖得墜下去的小個子,小肚子腆出老遠(yuǎn),叉成個等邊三角形戳在地上,“哆哆哆——”,他莊嚴(yán)地把魚白色的“大哥大”貼在臉上,仿佛給他的頭顱裝了一個必不可少的配件?!岸⌒〗恪抑馈獙Α=裢碇鹘鞘悄?。你一定得把這幾個款爺留下,然后抓緊時間好好把自己裝修裝修——好,就這樣。”他終于閑下來了,象撣煙灰似的關(guān)掉聽筒。
“瞎忙活,白天黑夜。嫂夫人,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得多?!?/p>
聶蕎從鼻孔里哼出“謝謝”,斬釘截鐵,壓根兒就不想再多話。
“什么事?”他掏出紅塔山,用食指一敲煙盒底,剛好伸出兩個嘴子,像什么也沒看見,猶如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給彈片擦傷了就像搽了點紅汞似的。
“能借一套房子給我用一晚嗎?就一晚。想必對你這個大地房屋開發(fā)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不是什么大事。”
“噢……就這事?!彼廊徊粍勇暽?,撇拉著嘴?!碍h(huán)球高科技——”
“噓——。”他堅決地打斷他,幸好聶蕎正在瞅后邊的時裝店。
他極力不露牙齒地笑。“你那個頭可是個了不得的大財閥,到那兒別忘了老弟我。咱們同了六年的窗,可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他從一大串鑰匙上揀出兩把給老荒?!叭ズ煤孟硎芤幌?,這個套間是我公司專為招待特殊人物布置的。馬路上不給久停。喊嫂夫人上車吧。我和荒兄談點私事,請嫂夫人坐后邊?!彼衩扌跛频陌炎约恨M(jìn)去,為老荒打開了車門,卻故意忘記了聶蕎。聶蕎拉了半天,門紋絲不動。老荒轉(zhuǎn)過身,見能拉,拽的東西就用勁,也白搭。他的臉上飄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的笑?!班蓿松┓蛉?抱歉。”他貓起身,手拍噠一按,門開了。聶蕎的額頭沁出粒粒細(xì)細(xì)的汗珠。
他們打開門,邁進(jìn)陽波湖岸邊的一幢洋房,一種強(qiáng)烈的陌生感把軀體和官能的意識分割開。一股丟失的飄流的凄涼涌上老荒的神經(jīng)中樞,冷得他覺得連吐出的氣流也能把他凍僵。
“我們……進(jìn)來吧!”
聶蕎恍然若失地四下打量著這豪華的連夢想也不敢往里鉆的住房。噴塑的墻壁,把軟軟的鑲天花上的燈發(fā)出的光隨意地玩弄著。純毛地毯猶如草坪。羊皮沙發(fā)的膻味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臨湖是一面茶色玻璃墻,拉開兩道窗簾,仿佛置身于自然中。
“有錢的人真會享受。”聶蕎為這透明的墻拉入的自然景色,從陌生的感覺中走出來,靠在老荒的肩上。
老荒沒有一句話。聶蕎也沒有一句話。
湖水深藍(lán)深藍(lán)的,飄灑在上的像被撕破的色紙似的白云清閑地晃悠著。一艘游艇輕輕滑過。起風(fēng)了。遠(yuǎn)處的杉樹林撒嬌地顫動著。天暗了。立刻,天又黑下來。閃電狠勁劈開一條光的路,一條連到他們跟前的路,又消逝了。
他要在這恍恍惚惚的黑暗中來看看她,好好地看看她。讓我看你??窗?讓我看你??窗?看不見。閃電劈出一道縫??匆娏藛?看見了郁郁蔥蔥的樹林,即使炎炎烈日也清涼透心。看到了光亮,回到人的天然本性褪去動物皮毛的光浩和鮮亮。
什么也看不清。我在哪兒?你在哪兒?你找不到你了嗎?我也找不到我了。你沒有拾我,我也沒有拾到你。別賴。賴皮是小狗。我把我丟失了。我把我丟失給你了……
第十一章
田道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五點半了。真像死去了,老荒和布戈致哀似的圍著他。田道放肆地伸個懶腰,極力擠出一絲笑容,可卻把笑的甜份擠干了,留下陷在皺紋里的一絲絲苦楚。他覺得左眼角上拉得很難受,木木的,分離開臉皮似的。他伸手去摸摸。
“別動。我中午給你貼的。再不醒就只有喊你了?!崩匣恼f。
布戈握得田道的手關(guān)節(jié)“咯咯”響了幾下,一句話也不說。田道心里涌上一股熱流,沸水似的往上撞,以致濃縮成兩條晶瑩的蟲子,從眼眶里爬出來,滾燙滾燙。
“洗個澡,該走了。這對邱彬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崩匣拇蚱瞥聊?,“熱水我給你打來了。去盥洗間洗吧!”說完,他便轉(zhuǎn)過身,隨后傳來過道上水桶、臉盆的碰撞聲?!翱煲稽c!”他扔過來一句話。
田道還想鬧明白。布戈看時間也是不早了,“邱彬在九天居請客,大概因為他馬上出國的事?!闭f完,便回去換衣服去了。
田道光著腳,戳進(jìn)皮鞋,穿著三角褲,剛鉆出門,火烙了似的,急忙縮回來,老鼠一般探出頭,兩邊瞅瞅有沒有女同胞,然后便連跌帶爬進(jìn)了盥洗間。溫?zé)岬乃M(jìn)毛孔,接著用濕毛巾用勁全力摩擦,渾身慢慢產(chǎn)生一種松散的卸去所有重負(fù)的快感。他真羨慕邱彬。沒有信仰,沒有責(zé)任的重負(fù),但又絕非壞人,該商即商,該友即友,精明到每個毛孔都發(fā)出亮光,但又精而不滑,恰到好處。
洗完了澡,真如退了一層厚皮。襯衫一定是聶蕎幫洗的,濃濃的肥皂味直往汗毛孔鉆,甚至連呼吸也是滿口檀香的味道。要是他老婆,聞到這味,準(zhǔn)得再洗,直到洗出漂白粉的氣味。
老婆也夠可憐的。
他感傷起來。六年,她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到五歲,貧困加艱辛,節(jié)省和操勞,過早地在她的臉上爬出了幾道深深的溝壑。貧困和操勞讓人變得瘋狂的歇斯底里,也易于讓人變得感傷。在感傷與瘋狂的夾縫中生存的人,也就顧不得她的腳步是踏在誰的靈魂上了。其實,那時對靈魂的理解,簡單明了:活著,那怕是狗樣貓樣鼠樣乃至蛆樣蚊子樣的活著。隱隱的傷痛割出了他心靈的一道道口子,微微滲出的血像蛛網(wǎng)般地織成了他網(wǎng)狀化了的靈魂。期待、幻想、熱情,全像一只只迷路的飛蛾,牢牢沾在這張網(wǎng)上。
他真的走不動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沒有四肢的靈魂在爬,一寸寸地爬……一個用靈魂殘酷的爬行的人。
“九天居”的一號雅座有老荒、聶蕎、布戈、邱彬和一個又胖又大足以裁出兩個邱彬的北歐女人,白里透出血紅和用直尺描畫出來的挺拔的鼻子。
“田道得道。再晚來兩天什么都錯過了?!鼻癖蛳残︻侀_,握住田道的手,還不停拍他的肩膀?!坝新氛咛幪幱新?,無路也能走出路;無路者處處無路,有路亦走成絕路。諸位勿慮。槍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你看老荒,出眾的才華,加之呂誠言教授的據(jù)理力爭,學(xué)校已決定他留校?!彼D了頓,特意對聶蕎意味深長地笑一笑?!爸灰粝?/p>
來,是該校一員,安身之地也就不在話下。到校慶那天,諸多大人物前來祝賀,布戈的第一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博士煙攤正式開業(yè)……哈哈,布戈不僅聞名全國,工作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煙攤”的事,布戈寫信跟他說過,至于老荒留校,他可是聞所未聞。
邱彬十二分地為這樣巧妙而又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老荒委托他來騙聶蕎的事陶醉了。他老邱到底非等閑之輩。他自己百分之百地感到他天生就是時代的弄潮兒。
這一剎那,聶蕎的臉漲紅了。她楞了一會兒,以致莫名其妙地滾出兩顆明晃晃的淚珠。忽然,她竟像松散了似的飄泊著,落在老荒的肩上。不,不會這么順利。如若有留校的名額,他一定會讓給布戈的。那他為什么……老荒近日的顛簸,以及那個紅色效率手冊上漲潮般涌滿的電話號碼——她知道了。是的,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孩子,他要放棄——她不允許自己想下去。但她更不忍心立刻拆穿他的詭計。她閉上眼,世界像個不停地晃動的萬花筒,越來越快,攪和成一個空無一物又像塞滿一切的世界。她知道一雙雙眼睛盯著她,盯著她的眼睛,便竭盡全力地發(fā)出一絲笑。她笑了,她應(yīng)該笑。
邱彬看著聶蕎那激動的疲倦的笑,猛然震驚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殘忍、太不近人情。誰知他這樣不是在制造著一幕更慘的悲劇呢?老荒放棄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那對她……可什么叫“生命的一部分”?百貨商店,有這部分那部分,殺豬的肉臺上堆放著豬的蹄、心、肝、肚、后坐肉、前夾肉各部分。人也能分出這一部分那一部分?殘酷的文明成果。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沒有部分。把生命分裂為理想、精神、現(xiàn)實、物質(zhì)是人類的不幸,這就好比殺豬的肉案上分解開的豬的口條、全精肉、軟排肉之類。他釋然了:生命就是生命。
“Hi!”田道禮貌地對外國女人點了下頭。
邱彬急忙介紹:“Sie ist Fraiilin Elisa.Das ist Tian Dao.”
“Guten Abend!”田道也改用德語?!癋reut mieh.Sie kennenzulernen.”
“Vielen Dank!”她握著田道的手,淤積在掌心的豐滿的脂肪滑膩到田道的手里?!癊r spricht perfekt Deutsch.”她夸張地轉(zhuǎn)向邱彬,那神色似乎說,你的朋友個個都棒。
田道放下她的手,看著她短袖下半截的手臂茂盛的黃色汗毛,老是驅(qū)不去那是否扎人的怪念頭。她的微笑很動人,坐下去,隆起的胸部顫動了老大一會才莊嚴(yán)地停下來。
“我宣布晚宴開始!”邱彬一抬高聲調(diào),沙啞的嗓門便開始割聽眾的神經(jīng)?!氨秩私裢碚堉T位,乃三喜臨門。一、我愉快地并且非常榮幸地告訴諸位,我和艾麗莎小姐正式訂婚,下星期陪伴她回德國,在那舉行正式婚禮;二、我的三本關(guān)于股票的書大大贏利,夠我補(bǔ)交三萬元退學(xué)費(fèi)還略有盈余;三、為諸位Aus Gud祈禱并為田道接風(fēng)。”
田道太佩服邱彬的膽略和弄潮的智能了。那三本關(guān)于股票的書是他策劃組織幾位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本科生和碩士生編的,叫《股票知識入門》,然后,他復(fù)制兩份,分別以詞條和索引的方式編成了《簡明股票知識詞典》、《股票知識五十問》,毫不客氣地署上他的大名。他不過是制造了幾個標(biāo)題而已?,F(xiàn)在,他回去二十多天,突然又冒出個德國小姐,且馬上就要出國結(jié)婚,不要說讓他做了,就是連想也跟不上趟。
五糧液的濃香像給燥熱吹來一股清涼劑,一股冷颼颼的涼意悄悄地占據(jù)了這酒宴的喧鬧。
天黑得濕淋淋的。
蚊子開始扮演魚的角色,到這黑的海洋來搜尋獵物,嗡嗡地喧囂著,唱著它們剛剛在蚊子圣誕節(jié)征集的蚊子進(jìn)行曲。
宴會結(jié)束了。九天居的染了酒精的昏光從窗和門潑進(jìn)濕淋淋的黑暗。各個飛蛾部落的代表飛到這兒來詢問走出黑暗的通道。
邱彬靠在德國小姐的肩上,把他房間的鑰匙給田道,他說他和艾麗莎去Hotel。聶蕎對老荒說她明早要參加學(xué)校的升旗儀式,只有回學(xué)校集體宿舍。其實,她另有打算。她要好好考慮該怎么辦。邱彬攔了一輛桑塔納,接著艾麗莎鉆了進(jìn)去。出租車司機(jī)為聶蕎打開前門。
一溜煙,出租車滑進(jìn)了黑暗。
世界突然寂靜下去。停電了。無窮無盡的無邊無際的濕淋淋的黑暗幽靈般猖狂起來。
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靜靜的夜一絲風(fēng)也沒有。遠(yuǎn)處的宿舍區(qū)一片喧嘩。歇斯底里的怪叫,發(fā)出刺耳的“茲茲”的聲音,仿佛和夜幕摩擦出一星星的磷火。老荒身子往前一跑?!皣I嘍”一下子全吐了出來,沖鼻子的酸臭的氣味污染了黑暗。田道架著他。布戈拍他的背。三人的嘆息像一曲沒有樂隊伴奏的三重唱。
我賣了我。老荒想。為房子賣給了環(huán)球高科技開發(fā)公司,去當(dāng)他媽的識不了多少大字的董事長的高級秘書……到聶蕎知道……我他媽的老是假設(shè)她自愿為我犧牲,我他媽的——他又嘔吐了,讓人發(fā)昏的混雜氣味劈進(jìn)黑暗。
最后一次,好嗎?布戈?她對他說。蒼白的雙唇顫出這微弱的聲音,像經(jīng)過了漫長的跋涉。他伏在她的淺淺的胸溝處哭了,淚水聚在那兒,坑坑洼洼的,像干裂的土地任憑甘淋雨露的澆灌也不會有生長的季節(jié)。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之前之前的我早就知道,她的這種悔恨遲早都會來的。人太渺小,太可憐了。只有蒼茫的宇宙的無窮無盡才是永恒的。他伏在她的干枯的胸部,他從她的呻吟中聽見響徹宇宙的聲音,拉開潮濕的黑暗,讓這聲音在光亮里自由自在地回蕩。
老荒癱下去。布戈和田道架著他。真沉。田道想。我老婆日夜攙扶著孩子,她也要攙扶。誰攙扶她?是的,我的靈魂上有她踐踏的許許多多的腳印,可我又能認(rèn)出哪個是她的?那上邊腳印也太多了,密密麻麻,像鳥島上的鳥糞一樣堆積如山。我和她都承載不了,于是一塊渴求著一個狗暖身子的草墊一樣大的角落。我們在為那個角落的陰影搏斗嗎?
宿舍區(qū)的學(xué)生沉在黑暗中像給鎖在地牢里,發(fā)瘋般喊起來。老荒軟塌塌的,晃著頭,也跟前喊叫:
來,拉著我,挾著我的頭,走過洪水一樣兇猛的黑夜。
走到盡頭,走到?jīng)]有光也沒有暗遮擋的盡頭
你和我讓潮濕的黑暗淋個透。
放肆一次吧!脫去黑暗淋濕的襯衫褲頭,一直脫到露出熊熊燃燒的靈魂照著你的我的我的你的腳步晃悠……
責(zé)任編輯孫民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