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力
19世紀初葉,西方的隆隆驚雷緩緩地向東方滾動。最早透露此中消息的,是來自西方的傳教士。外國的傳教士創(chuàng)辦了中國最早的近代報刊,這個事實使發(fā)明了造紙技術和印刷技術的華夏子孫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嘉慶二十年(1815年),英國傳教士馬禮遜及其助手米憐在南洋群島的馬六甲(現(xiàn)在馬來西亞的港口城市)創(chuàng)辦了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以南洋和廣州的中國人為對象,免費散發(fā)。它實行“耶穌加孔子”的宣傳方針,裝幀和內(nèi)容盡量體現(xiàn)中國風格。為了迎合中國人的口味,它不惜把《圣經(jīng)》中駕馭方舟的諾亞,硬說成就是中國的大禹?!恫焓浪住返淖x者是普通民眾,它有注重時效的消息(如日蝕的預報),有自己的論說(多闡發(fā)宗教教義),甚至還有最早的廣告(非盈利性的“告帖”)。
道光十三年(1833年),西方傳教士在廣州創(chuàng)辦《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這是出版于中國境內(nèi)的第一份近代中文報刊?!稏|西洋考》已設新聞專欄,以國際新聞為主,也有自行收集的中國地方消息和社會新聞,其中有關中外貿(mào)易價目的報道,堪稱中國近代最早的商業(yè)新聞。位于每期第一頁的言論,已經(jīng)將重點從宗教教義轉向社會問題。此外,它還介紹近代科學知識,刊登文學作品。中國境內(nèi)的第二份中文近代報刊是《各國消息》,除了介紹外國的國情,它還大量刊登貿(mào)易、航運、海洋氣候等消息,新聞成分進一步增強。到鴉片戰(zhàn)爭之前,外國的傳教士在南洋和華南先后創(chuàng)辦了17種中文與外文報刊,它們打破中國的古代報刊模式,揭開了中國近代新聞史的序幕。這些報刊程度不等地具有殖民傾向,然而它們也向沉悶的中國大地送入了一點新鮮的信息。林則徐就曾多方搜購外國的“新聞紙”,自稱“所得夷情,實為不少”。
中國自己的新聞傳播事業(yè)仍然是《京報》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當時的《京報》為政府官辦,不僅內(nèi)容狹窄、簡略,而且寄遞遲延,即使是各省大吏,亦不能及時得到必要的消息。明代后期,由于政府機構辦事拖沓,出現(xiàn)過進犯中原的北方滿族軍隊退兵已經(jīng)半年,而戍邊官員當初的告急奏折仍在邸報中陸續(xù)下發(fā),使人認為北方戰(zhàn)事又起的荒唐事例。清代后期的情況也大致如此,報紙的遞達時間遲誤三五個月早已司空見慣,地方官員看到的“新聞”往往是明日黃花。咸豐元年(1851年),有大臣斗膽上書,請(仿民間報房)刊刻“邸報”,交兵部發(fā)送各省,結果遭到嚴厲申斥,謂其“識見錯謬,不知政體,可笑之至”。天朝體制不可妄言更張,而消息流通的渠道能否暢通,朝廷并不在意。
19世紀后半期,西方的勢力以炮艦開道,潮水般地涌入中國。從40年代到90年代,外國傳教士和商人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中外文報刊超過170種,占這一時期報刊總數(shù)的95%,幾乎壟斷了中國的新聞事業(yè)。其中最重要的中文報刊,是教會刊物《萬國公報》和商業(yè)報紙《申報》。
《萬國公報》于1868年創(chuàng)刊,1907年停刊,前后出版近40年,累計近1000期,是外國傳教士所辦的中文報刊中年代最久、發(fā)行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種。美國人林樂知、英國人李提摩太等都曾擔任主持人。它淡化宗教色彩,注重對中國官員和士紳的宣傳,大量介紹西方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知識,極力鼓動中國師法歐美、革新政治,對于晚清的維新運動和近代知識分子的產(chǎn)生起了不容忽視的作用。不過《萬國公報》參與中國的政治事務過于熱心,人們對它的動機發(fā)生懷疑也是合情合理的。
《申報》是以贏利為目的的商業(yè)報紙,1872年創(chuàng)刊于上海,創(chuàng)辦者是英國商人美查。它的新聞內(nèi)容豐富,體現(xiàn)出較強的信息觀念和時間觀念;它的論說文章數(shù)量之多、涉及面之廣,為當時其他報紙所望塵莫及;它的文藝欄目后來發(fā)展為文藝副刊;它的廣告欄目是收入的重要來源。以它為標志,中國近代報刊的4種基本成分確定下來。《申報》的出現(xiàn)掀開了中國新聞史新的一頁。它擁有許多中文報刊的“第一”,比如,1874年第一個刊用了外國新聞電訊;1876年第一個刊登新聞插圖;1878年第一個使用類似“編者按”的言論形式;1879年第一個刊發(fā)新聞人物的畫像;1882年利用津滬電報線路第一個登載“本報專電”;1884年第一個采用“號外”的形式搶發(fā)消息……這些辦報業(yè)務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為其他報刊開拓了道路。
當時外國人辦的商業(yè)性報刊,大多宗奉新聞自由的原則。為占領市場,一切以中國讀者的興趣出發(fā),而不是以特定的政治立場和原則出發(fā)。對于敏感的政治問題,它們一般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而對國際紛爭,則標榜“不偏不倚”的立場,對事實進行比較客觀的報道。譬如在中法戰(zhàn)爭和中日戰(zhàn)爭中,它們刊發(fā)的戰(zhàn)訊就受到社會各界的特別關注。對于一般的社會現(xiàn)象和不同的思想觀念,它們也采取兼收并蓄、“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以《申報》為例,一方面,介紹西方的科學技術和思想學說、反對傳統(tǒng)陋習和陳腐觀念不遺余力,這是主要傾向;另一方面,又不時登載充滿迷信色彩的社會新聞和散發(fā)冬烘氣息的議論文字。比如,它在宣揚西方社會制度優(yōu)越、中國應予效法的同時,也刊登稱贊中國科舉制度的文章,認為西方學習科舉制度,方可“同歸于圣賢之教”而不致流于“異端”。又比如,它在抨擊婦女纏足和男子嫖娼的同時,也登出道學先生的議論,認為社會上男女混雜不合禮俗,酒館里設“女堂倌”(女招待)有傷風化,外國人“碰頭”(擁抱)的“怪態(tài)”應受譴責,等等。它們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生態(tài)和社會心理,贏得各方讀者的青睞。
這些報紙還積極介入中國的社會生活,以擴大聲譽和銷路?!渡陥蟆穼ν砬逅拇笃姘钢坏臈钅宋渑c小白菜一案的連續(xù)報道,轟動朝野,就是著名的事例。楊乃武案是發(fā)生于1873年的一樁冤案,它的審理一波三折,牽動極廣?!渡陥蟆窂?874年到1877年,對審理的全過程跟蹤報道,有頭有尾,繪聲繪色,它的公正立場影響了社會輿論,促進了冤獄的平反。它的銷路也因此激增。不過當時的報紙也常常不受歡迎。江南提督譚大人的行蹤曾經(jīng)見諸報端,此區(qū)區(qū)小事居然使提督大人大動肝火,認為冒犯朝廷命宮,泄露機要,與報社大起交涉。江蘇學正黃大人主持考試,在例行程序之外又增關節(jié),《申報》載文議論,以為多此一舉。不料學正大人也是一觸即發(fā)、怒氣沖天,特發(fā)長篇告示,張貼于報館門前,指斥其“隱姓埋名”,對朝中大政“信口譏評”。由于外國人擁有特權,中國官府對這些報紙難以下手。中國的民辦報刊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在《大清律例》里面,有的是“妖言惑眾”一類的罪名可以對號入座。光緒年間,中國人鄺其照在廣州創(chuàng)辦的《廣報》因事觸怒兩廣總督李大人,總督即令縣衙門嚴行查禁,罪名就是“妄談時事,淆亂是非”。
戊戌之前,中國人自辦的近代報刊寥寥可數(shù)。最早的兩種報紙《中外新報》(1857年)和《華字日報》(1871年)都是在香港創(chuàng)刊,并且都是以外文報紙的中文版名義出現(xiàn)的。由于有這種涉外背景,它們的發(fā)行年限比較長。其他在內(nèi)地辦的報刊,都是旋生旋滅,幾乎沒有什么影響。它們在形式上都模仿外報,重要消息也大多譯自外報,在刊載時還要聲明是由外報譯錄,以躲避官府的起訴或查封。這個時期中國人獨立辦報最為成功的,要數(shù)政論家王韜主辦的《循環(huán)日報》,它也是創(chuàng)刊于香港。在萬馬齊喑的年代,王韜的議論文章如異軍突起,獨放光彩。他的文章直陳時弊、切中要害,為政論文體注入活力。他反復陳言,請求清政府開放言禁,主張辦報應“指陳時事,無所忌諱”,以便形成“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的清議之風。這些言論均犯清廷之大忌,只是由于有港英當局的屏障,清政府鞭長莫及。然而這道屏障也使王韜政論的影響在內(nèi)地不能普及。當時的報刊,除了《申報》和后來外商辦的《新聞報》等幾家大報,社會形象都相當可悲。小報中失實的報道和編造的“新聞”充斥版面,不僅不能爭取讀者,反而大失人心?!缎侣剤蟆吩陂_辦之初,亦曾采取不良手段爭取廣告,它故意胡亂登載自編的戲院劇目,引起一片混亂,戲院為避免麻煩,只得找上門來刊登廣告。即使是后來的革命派報刊,出于焦躁的心理,也常常不擇手段地編造不利于清廷的消息,以壯聲勢。結果在公眾眼里,報紙只是落魄文人糊口或逐利的工具。主筆或訪員(記者)均為不名譽的職業(yè),官場疾視,社會鄙薄。左宗棠曾謂:“江浙無賴文人,以報館主筆為之末路?!边@雖然是義氣用語,卻也反映出社會的心態(tài)?!盁o冕之王”的地位對于當時的訪員,無異于癡人說夢。有人甚至告誡子弟不得閱報。有的報館將剩余的報紙分贈各商店,竟然時常遭到逐斥。中國近代社會的不成熟,在報紙和讀者兩方面都表現(xiàn)出來。
清代末期,中國人自辦的政論報刊也曾一度輝煌。甲午戰(zhàn)敗之后,以康有為為精神領袖的維新派政治團體,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中外紀聞》,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強學報》,南北呼應,鼓吹變法圖強。兩報不久被清廷取締。維新士子重整旗鼓,又辦《時務報》。卓越的宣傳鼓動家梁啟超因主辦該報而名震天下。一時間,各地宣揚新學新法的報館如雨后春筍,拔地而起,著名的有《湘報》、《湘學報》、《國聞報》、《知新報》等。戊戌政變以后,維新派在日本先后創(chuàng)辦《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大力從事啟蒙宣傳。主筆梁啟超成為輿論界的“驕子”,他的文章使中國近代報刊的政論文體升華到更高的境界,形成縱橫馳騁、酣暢淋漓的獨特“報章體”。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創(chuàng)辦的報刊,如《中國日報》、《蘇報》、《民報》等,另有一番氣勢。盡管它們多半在海外出版,也還是攪得晚清社會沸沸揚揚,為中國末代王朝的瓦解立下功勛。清政府在最后幾年里也曾推行“新政”以圖自救,朝廷、地方以及內(nèi)閣諸部,紛紛發(fā)行政府公報。然而它們就像急風驟雨中飄零的枯葉,只是為深秋增添了幾分凄涼。
民國成立以后,五花八門的政黨報紙盛極一時,不過都未能重現(xiàn)戊戌、辛亥時期政論報刊的風采?!拔逅摹睍r期,以《新青年》為代表的新型報刊登上信息傳播的巨大舞臺,中國的報刊事業(yè)終于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望到現(xiàn)代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