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氣魄

鄭勇

1993年5月5日，胡金玉終于拿到了北京新國大大學生科貿中心的營業(yè)執(zhí)照。如今，成立個什么公司中心之類的所謂經(jīng)濟實體本不是什么新鮮事，公司多如牛毛，經(jīng)理多如牛毛。有人杜撰了一個故事：某公司擇吉開業(yè)，不慎匾掉了下來，砸著了10個人，其中8人是經(jīng)理。

胡金玉的“新國大”實質上也是個公司，但與其他公司不同的是，“新國大”是國內首家在校大學生為法人的經(jīng)濟實體。于是，胡金玉有了雙重身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九一級學生和“新國大”總經(jīng)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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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金玉原來便當過經(jīng)理，他曾是年產值近6000萬元的山東諸城飛達實業(yè)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兼團總支書記。

1981年，胡金玉回到了老家—山東省諸城縣尚溝河村?；氐郊伊?，結束了隨父親在黑龍江的生活，終于在祖輩們生死相依的土地上安下了屬于自己的家。家鄉(xiāng)對他這個在外鄉(xiāng)高考落第的子弟張開了歡迎的臂膀，為他安排了令同齡人羨慕的職業(yè)—鄉(xiāng)中學的民辦教師。這意味著他用不著在貧瘠的土地上奔波一生了。可他卻做出了令鄉(xiāng)親們不解的舉動—放下教鞭，回到了村里。尚溝河村有著充裕的土地，可這里的土地卻貧瘠得出奇，一qiu挖下去，下面全是石頭，3畝頂不上1畝的產量。胡金玉是抱著改變家鄉(xiāng)貧窮面貌的想法回到村里的。家鄉(xiāng)對他寄予厚望，他被任命為村委會副主任，村團支部書記。

全村1305口人，共有18名團員，由于組織生活事實上已陷于癱瘓，這18名團員中竟有好幾位年過30還沒辦理退團手續(xù)。胡金玉非常清楚，要改變家鄉(xiāng)面貌，青年是生力軍，要調動起這一有生力量，先得從恢復團組織活動入手。老團員辦理退團手續(xù)，發(fā)展新團員，組織生活逐步走上了正?；?。

向往富裕幸福的生活是人的本能。在尚溝河村，憑借土地永遠別指望過上好日子，要改變貧困面貌，必須在土地之外做點什么。做什么？村里的干部群眾都看著最有學問的胡金玉。胡金玉書看得不少，不少書上都有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如何了得的報道，他知道辦企業(yè)是條出路，他也曾夢想過成為一名企業(yè)家。可怎樣辦企業(yè)？企業(yè)家家是個什么樣？胡金玉想像不出來。鄉(xiāng)親們給他提了個醒——鬧“文革”時，青島化工學院的一批教授在尚溝河村勞動，村里人對他們不錯。如今，大家想起了這些教授。

找他們試試？找他們試試。胡金玉和幾個伙伴背上干糧上青島找門路。教授們真幫忙，在他們的引薦下，一家化工廠答應將生產雪花膏的技術傳授給這些急于脫貧的農民。

胡金玉高高興興地回到村里。大家湊錢，全村人你30他50的，湊了不到1萬元，村里騰出一處廢棄不用的房子，小青年們又從家里拿來盆盆罐罐，尚溝河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家工廠在鄉(xiāng)親們充滿希望的目光中開張了。幾天后，他們生產出了第一批雪花膏。捧著那些每袋價值9分錢的產品，大家的心情是難以言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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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好事多磨”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產品生產出來后，胡金玉和伙伴們的的確確高興了些日子。十里八鄉(xiāng)的大姑娘小媳婦用上了莊稼人自己生產的化妝品，著實引起了小小的轟動。緊接著，問題就來了，由于產品檔次太低，只有附近的幾個鄉(xiāng)供銷社同意代銷。日月如梭，他們就是打不開市場，供銷社里的雪花膏越積越多。由于是代銷，東西賣不出去就拿不回錢來，胡金玉急得火頂腦門子。

他意識到企業(yè)立項上有問題，可有問題又咋辦？下馬，投進去的萬把塊錢全白瞎了；繼續(xù)干，明擺著是跳火坑。正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他聽說青島市里辦了個技術市場。胡金并不明白這個技術市場是干什么的，他也沒必要弄清其中的奧妙。此刻，他所信奉的就是“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呆在家里是等死，出去闖一闖，沒準能闖出條陽關道。他和幾個年輕人背著自家烙的“能打死驢”的燒餅和老咸菜直奔青島。

到了青島，胡金玉才明白，技術市場和家鄉(xiāng)的大集不一樣，不是誰都能進的。把門的跟他們要介紹信，胡金玉遞上隨身帶的蓋有尚溝河村委會大印的介紹信，把門的看看信說：“這信不行，不夠級別。再說放你們進去也白搭，你們看不懂?！?/p>

幾個年輕人像是被霜打了似的，回到旅館一句話不說。胡金玉一咬牙：“不能白來，說啥也得進去看看。”人急了，什么餿招都使得出來。他掏出介紹信，沖著蓋著大印的位置吐了口唾沫，用手指在“村委會”幾個字上一抹，幾個鮮紅的字變得模糊一片。第二天，他們硬是憑著這張模糊如印象派繪畫般的介紹信混進了技術市場。

真進到市場里頭，他們才傻了眼。看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玩意兒，他們弄懂了一個道理：啥叫高技術？高技術就是莊稼漢看不明白的東西。他們在里面轉悠著，一無所獲的失望明明白白地寫在他們臉上。一位老同志注意到了他們，問明情況后，老同志搖搖頭：“這里的東西你們現(xiàn)在還用不上，你們?yōu)槭裁床辉诩Z食加工上想些辦法？比如生產糕點，你們有原料，投入又低。如果你們愿意，我寫封信，你們到上海請個師傅吧。”

胡金玉扛著燒餅，揣著那位老同志的信奔了上海。當時，他已是病急亂求醫(yī)，有棗沒棗擼幾桿子再說。

他還真請來了一位上海糕點師傅，代價是每月付酬300元，當時，這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村里把原來的大隊辦公室騰出來當廠房，他動員大家籌集生產原料和資金。可本分的莊稼人被上一次的雪花膏嚇住了，許多人不敢參與投資。是那些共青團員，全力支持胡金玉辦企業(yè)，他們有的拿來錢，有的拿來建筑材料，有的從家里背來面，拎來油……

糕點廠建成了，試生產那天，全村老老少少都來了。萬萬沒想到，由于廠房和烘干爐設計不合理，糕點沒做出一塊，廠房卻被烤著了。幸虧在場的人多，搶出來一部分糧食。意外的打擊并沒有使胡金玉和他的伙伴們灰心喪氣，他們抓緊時間，搶修廠房和設備，沒幾天，工廠便開工了。望著自己生產出來的糕點，胡金玉和鄉(xiāng)親們樂得合不攏嘴，他們簡直不敢相信，握鋤把子的手竟能生產出這么漂亮好吃的糕點。一時間，尚溝河村在縣里、地區(qū)里有了點名氣，參觀的、學習的絡繹不絕。胡金玉每天除了忙于生產，還樂顛顛地忙著接待來訪的人。他大大方方地拿出自己的產品，讓所有的人品嘗?！昂贸裕贸浴Ｉ虾煾凳炙嚲褪呛??！比藗兛滟澲?。在一片贊譽之中，胡金玉覺得尚溝河村正在揮手與貧困告別。

雪花膏的失敗，由于其檔次太低，而這次生產的糕點檔次算是夠高的了，可胡金玉又在高檔次上栽了跟頭。他們生產的糕點嚴格按照上海師傅的配方制作，外觀精美，味道上乘，可成本也很高，高成本勢必造成高價格。當?shù)乩习傩盏纳钏?，尚處在過年過節(jié)走親戚時花五六毛錢瓷瓷實實裝一個點心盒子的檔次，可胡金玉的糕點每公斤卻賣到4元多，這種價格甭說在農村，就是在縣城里也很少有人問津。

產品幾乎是百分之百地砸在手里了。胡金玉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他和伙伴們四處推銷，可成效甚微。恰在這時，工商局又發(fā)現(xiàn)尚溝河村糕點廠用的包裝袋上印著“上海糕點”的字樣，這些胡金玉在上海請師傅時順手買回來的通用食品袋給他們招來了塌天之禍，一條“尚溝河糕點廠生產假冒上海糕點”的新聞，通過地區(qū)廣播站傳到了千家萬戶的小喇叭里。

快過年了，廠里沒錢，只好把糕點分給大家?？粗蠡锉持淮恻c往家走，胡金玉羞得恨不能找塊石頭一頭撞死。企業(yè)辦得奄奄一息，人心浮動，職工的父母硬把孩子往家拽，辦廠時出過資的跑來要債……胡金玉走投無路，四面楚歌。1986年陰歷年三十，胡金玉全家用僅有的一點錢買了一瓶酒，炒了一棵白菜準備吃頓年飯。菜剛上桌，酒還沒倒進盅里，要債的進門了，話說得很客氣：“金玉，年到了，家里沒錢，過不了年。你們廠里能不能……”胡金玉站著，眼淚刷刷地流，他一把抓起酒瓶，一揚脖，整瓶酒咕咚咕咚地灌了進去。他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摔，撲到炕上放聲大哭。

哭聲在除夕的夜空中回蕩，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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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胡金玉最困難的時候，上級組織和青年團員的支持給了他極大的鼓勵。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在政策上和經(jīng)濟上對這個瀕臨死亡的村辦企業(yè)給予全力支持；有的團員被父母鎖在家里，他們硬是踹開窗戶跑出家門，到廠里找到胡金玉為企業(yè)復蘇出謀劃策。有這些支持，胡金玉站起來了。

過完年，他對企業(yè)做了大手術：全面實行企業(yè)規(guī)范化管理，調整領導班子和產品結構。他把那些死心塌地豁出命干事業(yè)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企業(yè)中堅，將塑料袋的雪花膏改成復合包裝，以適應城市普通人的消費需求。糕點增加中低檔產品，適應農村的消費水平。一系列的措施出臺，企業(yè)漸漸有了生機。但僅在原有基礎上作些修修補補，仍無法使企業(yè)徹底改變被動的局面。栽了兩個跟頭，胡金玉認識到了市場的無情，也認清了一個道理：著眼于未來，企業(yè)必須開發(fā)能在市場上站住腳的產品。

在使工廠逐步恢復生機的同時，他開始尋覓新產品。終于，他瞄準了一種叫“倒?！钡幕瘖y品，他覺得這種產品會有廣闊的市場。他又背起“能打死驢”的燒餅和幾個伙伴南下廣州。磨了40天的嘴皮子討價還價，花了8萬元買回了“倒?！奔夹g，再用30天對技術進行消化吸收，產品生產出來了。要把產品轉化成能被大眾接受的商品，必須扎扎實實地做一番工作，“倒?！笔呛脰|西，但不進行推廣，也不會被消費者認可。胡金玉為推廣產品，又打起行裝，直奔省城。

他第一次推開報社編輯部的大門時確實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他張嘴就叫人家登報宣傳產品，弄得編輯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結果，自然是吃了閉門羹。胡金玉毫不氣餒，他充分利用自己能纏善磨的優(yōu)勢，打開了持久戰(zhàn)。報社八點半上班，他八點就在門口蹲著。編輯上班一開門，他立刻跑進屋里，抄起暖壺就去打開水，然后，把每一張桌子都擦得干干凈凈。室內的活干完了，他就扛起掃帚打掃院子。干完所有的活，他就找張報紙，拉過把椅子，一聲不響地坐著看報。一連5天，他成了報社的勤雜工。終于，總編室主任發(fā)現(xiàn)了他，問明情況，主任笑了，答應幫胡金玉一回忙，同時又寫了張條子，讓他到另一家報社也試試。就這樣，胡金玉和一家又一家新聞單位掛上了鉤。

這樣干效率太低了，胡金玉一咬牙，干脆，來個時髦的，開個新聞發(fā)布會！發(fā)布會開得很成功，電臺、電視臺、報紙都作了報道。一不做二不休，他又從廣州請來了倒模化妝表演團，濟南、青島鉚足了勁地宣傳、表演。幾十天連軸轉，胡金玉的臉瘦得只剩下一巴掌寬。當他在青島火車站揮手送別最后一個表演團成員后，便一頭栽倒在站臺上昏了過去。

他們成功了。尚溝河的村辦企業(yè)迅速發(fā)展起來。胡金玉沒有固守城池，他及時把幾個各自為戰(zhàn)的工廠組合成“諸城市飛達實業(yè)公司”，同時，又新建面粉廠、掛毯廠、工藝美術品廠。公司的經(jīng)濟效益迅速增長。

由于成績顯赫，胡金玉被評為1989年省新長征突擊手十大標兵之一、省勞動模范，他還當選為團山東省委委員。

他似乎擁有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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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棄了一切，又從零開始了。

1991年，他被保送到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學習。他離開了日新月異的家鄉(xiāng)，離開了蒸蒸日上的飛達實業(yè)公司，來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北京，坐到了教室里。他要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重新塑造自己。

他是一個純粹的學生。沒有了總經(jīng)理的身分，沒有了工資收入。辦企業(yè)時，他一心撲在工作上，不曾給自己留“后手”。與別的同學不同，作為丈夫和父親，贍養(yǎng)妻兒是他的義務，為此，他曾去“麥當勞”打工。

1992年，他參與了大學生科技發(fā)明競賽的組織工作。工作中，他發(fā)現(xiàn)科技發(fā)明與技術應用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距，致使發(fā)明一方把成果束之高閣，生產一方對新的技術又苦求不得。這是一種極大的浪費！由于辦過企業(yè)，他對此有著深切的感受。由此，他產生了從事科技中介開發(fā)的想法。

他有一個脾氣，不管干什么，就要一桿子插到底。要從事科技中介，他不想搞那種游擊戰(zhàn)式的打工，要干就成立一個實體。他四處奔走，向朋友們借了50萬元錢，幾個月后，“新國大大學生科貿中心”成立了。如今，在教室里，同學們稱他“老胡”、“金玉”，一轉眼到了“新國大”，職員們又稱他“胡總”。又當學生又當老板，又學習又經(jīng)營，他實在夠累的。就在這忙忙碌碌中，他建起了“新國大”的信息網(wǎng)絡，成功地推廣了幾項專利，在很短的時間內使“新國大”開始了正常運轉。

說他成績斐然尚為時過早，但他對未來充滿信心。他準備在1995年，也就是他畢業(yè)的時候，成立集團公司，把事業(yè)往大里干。

他說：“在北京這么好的地方，要是干不出點像樣的事業(yè)來，那才是活見鬼呢?！?/p>

人活著就得有些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