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
烏臺詩案(又稱眉山詩案)是詩案中有名的一例。宋胡仔編著《苕溪漁隱叢話》,對此即有很詳細的記錄。去秋閑步廠肆,偶見清張鑒所輯《眉山詩案廣證》六卷,收錄的材料較胡著更為完備。雖售價不菲,但仍咬咬牙買下。姚惜抱詩云:“篝燈每夜讀,古人皆死矣。而我百代下,會其最深旨”,這詩案一例,便如此助人消磨了幾個長夜。
“利用小說反黨”,曾被稱作是“一大發(fā)明”。這是已有定論的舊案,無須多說。不過就中國的傳統而言,利用詩歌諷諫當朝,卻是一種古老又古老的盡忠方式?!皣访骱醯檬еE,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語出《詩大序》,可知這傳說,至少已有兩千年的歷史。而吟詠的人,也不必是“國史”。
君子作歌,維以告哀。(《詩·小雅·四月》)
雖曰匪予,既作爾歌。(《詩·大雅·桑柔》)
所作之歌,都是諷諫?!对姟啡伲祟惗啻?,孔子猶言:“思無邪”。自然,諷諫須以“溫柔敦厚”出之,這也是同樣古老的訓誡。魏晉時的阮籍作《詠懷詩》八十余篇,顏延之云:“嗣宗身仕亂朝,??诸局r遇禍。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志在刺譏”,仍是傳統;只緣“身仕亂朝”,故有“罹謗遇禍”之虞。又可見溫柔敦厚之外,猶須一重隱避委曲。如此,卻又種下了文字獄的禍端。
諷諫當朝的,固不盡是“正人君子”,原也不乏“奸佞小人”——唯看將這“當朝”作如何解。元豐二年,蘇東坡以詩獲罪,罪名即利用詩歌反對新法。新法者,“王安石變法”也。說來這位“拗相公”,也著實令人頭疼:一生功過,歷經九百年塵和土,多少回“翻云覆雨”,至今仍未能夠講得清楚。但變法,畢竟是圖強之意——豐國庫之儲,蓄兵備之力,以圖建樹不世之武功。不過變法只是經濟政策的改變,舊制度下的積習卻無法就此掃盡。積習既重,變法也難。當朝又急于立見成效,遂上不免有熱衷之輩,緣諂媚以求進;下不免有幺麼小吏,借變法而行奸,故使變法的結果,是利弊兩見。總之,堅持變法的一方,與反對變法的一方,皆可舉出據以立論的大量的例證。這本來是可以討論的,也不妨在堅持變法的同時,吸收反對派的正確意見,以便使新的經濟政策逐步趨于完善。似乎不必一定要采取殘酷的手段,鉗制不同意見,甚至不惜深文周納,羅織罪名,必欲置對方于死地方后快。比如,據舉報人御史中丞李定說,蘇軾頗有譏切時政之言——
陛下發(fā)錢以本業(yè)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
詩中所詠,是否屬實,是否當日現狀之一斑,這需要周密的調查,并以大致準確,以及大致可靠的數字來說明。但是,沒有人去做這樣的工作。彼時,需要做的只是,將蘇軾利用詩歌譏訕新法的“罪行”,一一坐實。
蘇軾卻很坦白。系獄之時,不僅將他人的揭發(fā)材料全部承認,而且把所有含譏訕之意的詩篇,一一檢出,并一一加以疏解。如舉李定所發(fā)之詩:
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
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
解道:
此詩意言百姓請得青苗錢,立便于城中浮費使卻;又言鄉(xiāng)村之人,一年兩度夏秋稅,及數度請納和預買錢,今來更添青苗助役錢,因此莊家幼小子弟,多在城市,不著次第,但學得城中人語音而已。以譏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
又列《臘月游孤山詩》,注解道:
此詩云:“誤隨弓旌落塵土,坐使鞭??環(huán)呻呼”,以譏新法行后,公事鞭
詩中所表現的,是個別情況,還是普遍情況?是一個地區(qū)如此,還是大部地區(qū)如此?既然當日此案的審理者沒有留下調查核實的結果,那么不妨將它視作是詩人的實錄,也還算得是“賦”筆,“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并不曾違背詩教的。至若——
五斗塵勞尚足留,閉門聊欲治幽憂。
羞為毛遂囊中穎,未許朱云地下游。
無事會須成好飲,思歸時亦賦《登樓》。
羨君幕府如僧舍,日向城西看浴鷗。
與友人酬答之際,發(fā)一己窮通之慨,即便有點小牢騷,也是自我調侃,何況詩引朱云事,而慶幸自己不必與龍逢、比干同游(漢成帝時,朱云進諫,帝不納,且欲誅之,朱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游,足矣?!?,原有頌揚當朝之意,若謂這也是罪行,那么,適如蘇軾自言:“軾一生罪過,開口常是不在徒二年以下”,是不合生于此世了!
其實舉報人是否出以公心,也還值得懷疑。《眉山詩案廣證》附載云,蘇軾曾彈劾李定繼母死,不服喪,李定或者竟是挾私報復呢?
由蘇軾而起的烏臺詩案,牽連近三十人,或貶官,或遠謫,罪名則是“收受軾譏諷朝政文字”,而不舉報。
詩案的主犯免死。于是官書野史便又多出若許神宗皇帝愛惜人才的佳話(《眉山詩案廣證》亦將之備載)。雖然貶作黃州團練副使(限住該區(qū),且無權簽署公文),但已是“給出路”政策,當屬寬典,正是皇恩浩蕩。只是,“興、觀、群怨”,早是圣人的不刊之論,詩人“雖在累紲之中,非其罪也?!睎|坡《十二月二十日恭聞太皇太后升遐以軾罪人不許成服欲哭則不敢欲泣則不可故作挽聯二章》之一有句云:
《關雎》《卷耳》平生事,白首累臣正坐詩。
卻可謂“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蘇東坡的眉山詩案,算是了結。但“詩案一例”的“外一例”,同樣耐人尋味——這便是后此七年,蔡確的“車蓋亭詩案”。
蔡確屬堅持變法的一派,且推行新法甚力,唯排斥異己,不擇手段(依舊說,蘇軾是“正人君子”,蔡確則為“奸佞小人”;人謂蔡確幾番升遷——知制誥、御史中丞、參知政事,皆以起獄奪人之位)。反對變法的一派上臺后,他自然有些坐不穩(wěn)。元
其詩曰:‘矯矯名臣郝甑山,忠言直節(jié)上元間。釣臺蕪沒知何處,嘆息思公俯碧灣。此篇譏謗朝廷,情理切害。臣今箋釋之:按唐郝處俊封甑山公。上元初,高宗多疾,欲遜位武后,處俊對曰:‘昔魏文帝著令不許皇后臨朝,今陛下奈何欲身傳位!由是事沮。臣竊以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蓋用仁宗朝章獻明肅皇太后故事。而主上奉事太母,莫非盡極孝道,太母保佑圣躬,莫非盡極慈愛,不似前朝荒亂之政。而蔡確謫守安州,便懷怨恨,公肆譏謗,形于篇什。處今之世,思古之人。不思于佗,而思處俊,此其意何也?又詩言:‘喧涵六月浩無津,行見沙洲束兩濱。如帶溪流何足道,沉沉滄海會揚塵。意言海會有揚塵時,人壽幾何?非佳語。
且不論蔡確究屬君子抑或小人,吳處厚所采取的手段,卻與李定相同,皆不外深文周納。彼時哲宗年幼,宣仁太后垂簾,因此吳處厚指摘蔡確以郝處俊后事借古諷今,且別有寓意地冀望復辟。蔡確卻未如蘇軾忠厚,先是刮洗了詩牌,然后辯解道:
詩意謂處俊后上元間有敢言之直氣,非止諫傳位皇太后一事。
《神仙傳》言蓬萊水淺及海中揚塵,此是神仙麻姑王方平之語也,李賀詩亦曾用此故事,有《天上謠》云:‘海塵新生石山下,蓋亦述仙人壽長,能見海生塵之意。臣寮言臣是譏謗君親,其誣罔亦不難曉。
那一批后來鐫入“黨人碑”的元佑大臣,倒是多存寬厚,紛紛上疏論救。有謂蔡確有罪應論罪,卻不當以詩來羅織罪名,如此,恐開后世告訐之風?;蛟撇檀_得罪,自有國家典刑,而不必推治黨人,旁及枝葉。最后,到底還是垂簾聽政的宣仁太后將他處理從嚴——遠謫方罷。但未牽連其他。
不過,舉報蔡確的吳處厚是否出以公心,同樣值得懷疑。史載:“吳處厚者,從蔡確為山陵司掌錢奏后,處厚欲確以館職薦己,而確不薦,用此怨確,故繳進確詩?!本蛥?、蔡二人的矛盾來說,連朋黨之爭也還談不到,不過私怨而已。如此,卻不免推想到,大凡黨爭、政爭之際,大約總不少公報私仇者。人是理性的動物,又是私欲的動物,政治清明,制度完善,則可遏制私欲的發(fā)展與無限膨脹,亦少有利用政治運動排陷異己、乃至制造冤案的可能;反之,便不堪聞問了。
總之,“詩案”云云,終覺荒唐;“詩案”之迭出,且綿延后世而不絕,就更為荒唐——畢竟不合吾國吾民以詩歌諷諫當朝的傳統,也有乖圣人之教。沈從文先生曾經很溫和地議論說:“事實上如把知識分子見于文字、形于語言的一部分表現,當作一種‘抒情看待,問題就簡單多了。因為其實本質不過是一種抒情。特別是對生產對斗爭知識并不多的知識分子,說什么寫什么差不多都像是即景抒情,如為人既少權勢野心,又少榮譽野心的‘書呆子式知識分子,這種抒情氣氛,從生理學或心理學說來,也是一種自我調整,和夢囈差不多少,對外實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抽象的抒情》)但魯迅先生早就說過,文藝與政治原為歧途?!罢渭艺J定文學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可平安?!蹦敲?,議論朝政的“抒情”,也就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詩教”本身,原就不合乎社會生活的實際。當然,殺頭已是極端的措施,也許并不常用,倒是蘇東坡那樣的“從寬”之例,更多一些。何況文藝家只是因為“抒情”而觸怒當朝,其實“賢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貴于后”,所謂“風流郁烈芬芳,久而彌盛”,故文藝家總未曾絕跡也。
但蔡確似乎不是魯迅先生所說的那一類先舉槍的、動作超前的文藝家(語出《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他是政治家。唯做不成政治家的時候,偶然誤入“抒情”的文藝家的歧途,結果被政治家“請君入甕”。這是很有些悲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