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大夫
失子之痛
叫我咋說呢?還是從頭說吧。1959年前,我們在河北邯鄲市峰峰街西工人村通山路南門牌49號,那時候,孩子他爹路福珍在峰峰礦務(wù)局建井工程處工作。
當(dāng)時我和老路有4個孩子,只有老三是個男孩,叫柱子,長得胖頭大耳,可討人喜歡,我也特別寵他,沒啥好的給他吃,偶爾偷偷地塞一塊水果糖給他就算是“偏心”了。
那天我急著去領(lǐng)糧食,見6歲的柱子正跟他妹妹一起玩呢。我出門的時候差不多是九點半?;氐郊依锎蟾攀强?1點了。
我進(jìn)門的時候,老路正坐在灶邊吸旱煙,我問柱子呢?他說在房后大道上玩呢。我把摻著干蘿卜秧子的玉蜀面團(tuán)子放進(jìn)鍋里,就到房后大道上去喊柱子。這還哪兒有我的柱子喲。問鄰居家的孩子,人家說剛才柱子還在這兒跟放羊的玩呢,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這下子我慌了,直著嗓門喊起來:柱子!柱子!老路也跑出來,一邊找,一邊喊,街坊四鄰一齊出動,也幫著找,幫著喊:柱子!柱子!
從此,我的小柱子再也沒有回來。
我和老路急得沒有法子,跑到《邯鄲日報》登了一則“尋兒啟事”。登了以后,石沉大海,柱子就這樣神秘地失蹤了。
尋子之苦
一轉(zhuǎn)眼,1961年的春節(jié)就到了,可我哪里還有心思過年啊。我忍不住了,一頭撲倒在柱子常坐的小凳上嚎啕大哭,柱子啊,人家都過團(tuán)圓年呢,你咋不回家看看媽啊……柱子啊,你在哪兒呀?一家人直哭到夜里12點。聽人說,哪家小孩丟了,只要在年三十夜里12點,當(dāng)媽的喊他的名字,小孩就能聽到。
那天夜里,我摸黑走了一夜山道,一路走,一路喊:柱子,柱子,媽接你來了,回來呀柱子!那山道又窄,周圍的山林又高又密,陰森森的,我平日里白天都不敢從那里走。年三十晚上更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樣走在山道上喊柱子的名字,倒也一點沒想到害怕,只想柱子能聽到媽的喊聲,能順著聲音找回家來。
柱子還是沒有回來。
我整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腦子里常胡思亂想。那年春天,我看見窗外飛進(jìn)一只白蝴蝶,那翅膀一張一息的,停了下來,我的眼淚一下子止不住了,對著白蝴蝶說:柱子呀是你死了,托生成白蝴蝶告訴媽來了嗎?
……
到了那年夏天,老路被調(diào)往唐山。我沒有跟他走,心里惦記著柱子,要是他回來找不到爹媽可怎么辦?我得守在這兒。又是三個月過去了,柱子還是沒有消息。老路又回來接我去唐山,說,把找孩子的事托付給公安局吧。這樣,我們就去邯鄲公安局備了案。
1961年10月,我們落戶到唐山東礦區(qū)南范各莊東工房。1964年,峰峰那邊傳過信來,說破獲了一個人販子案。老路披星戴月地趕到峰峰,尋著人販子交代的販賣孩子的路線,去河北、山西、內(nèi)蒙查找柱子的下落。不管到哪,人家一聽說找孩子的,都挺熱心。在山西北部一個小村,大隊部把全村所有的從8歲到16歲的男孩子集中到村外大坑里洗澡,讓老路躲在暗處辨認(rèn)。
找了將近一個月,老路回來了,沒有小柱子的一點消息。邯鄲公安局的同志可真是負(fù)責(zé)任,從1964年到1976年唐山地震,12個年頭,他們年年在臘月里給咱家來信,說孩子還沒找到,等有了消息一定立即告訴我們。
我知道人家這是寬慰咱們的話,這么多年都過去了,誰還能保準(zhǔn)能找到我那苦命的柱子呢?
1983年11月12日,老路過世了。他死前斷斷續(xù)續(xù)地還在說:我兒……柱子……回來”,這才撒手走了。老路這一走,給我留下了每個月25元的勞保撫養(yǎng)費,還有除了柱子以外的6個孩子。我當(dāng)時沒有工作,生活都成問題,更甭說花錢找柱子了,這找孩子的事就撂下了,但這咋說也是做媽的一塊心病啊。
1992年,我把這樁心事跟以前一塊當(dāng)過臨時工的老姐妹說了,她回家就把這事告訴了在派出所當(dāng)民警的兒子王龍。王龍這孩子是個熱心腸。我拿出不知攢了多少日子才攢齊的1000多元錢,請王龍給寫了個“尋人啟事”,連同派出所的介紹信,托人捎到北京的《法制日報》社。
1992年9月5日,《法制日報》把王龍寫的“尋人啟事”登了出來:“路慶良,乳名鎖柱子。男,漢族,現(xiàn)年38歲,于1961年1月22日中午12點左右在河北省峰峰街西工人村通山路南門49號門前走失。當(dāng)年僅6歲,頭戴絳色條絨帽子……”
這次啟事登出來不久,來認(rèn)媽的信就從全國各地一封一封地寄來了,我實在沒有想到,全國咋會有那么多找不到媽的孩子呀……
一位叫徐林的同志看到報上的尋人啟事后,難過得落了淚。她寫信給我,說要幫我找兒子,后來她找到了一個7歲時被山東人拐賣到江蘇連云港的孩子,小名也叫小柱子,可其他情況都不相符。就是這樣,徐林還是寫信來,稱我姐姐,要跟我認(rèn)個親戚,安慰我。我感激得不知說啥好。
江西、吉林、湖南都有不少人提供線索,但一仔細(xì)核對,都對不上號。還有好多好多,我年紀(jì)大了,沒有法子一個一個謝謝他們。雖說人家講的情況跟我們家小柱子不一樣,可人家這么熱心,這么關(guān)心我,我總覺著欠人家的情啊!
認(rèn)子之喜
就在報上的尋人啟事登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陜西西安市汽車大修廠的張清芳寫信來,說是我們尋人啟事上說的情況跟他的表弟閻應(yīng)圓的情況差不多,叫我們直接跟他聯(lián)系,還把閻應(yīng)圓的愛人阮景翠的地址告訴了我們。按地址我們?nèi)チ朔庑拧?/p>
沒過多少日子,鄯善那邊就回信了。信里寫的啥我不認(rèn)得??尚爬镱^夾著的照片上那個人的模樣,我很面熟,那人面上輪廓活脫脫是我老伴路福珍年輕時的樣子,還有,他的下巴頜跟我可是一模一樣。我當(dāng)時就忍不住叫著“柱子呀”,哭了起來。
幾個孩子趕忙把信念給我聽,閻應(yīng)圓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吳桂芹老人家:你好。來信收到了,信中提到我的身世,以下就談一下:
61年元月27日,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去唐山戰(zhàn)友家玩。于唐山車站撿到一個頭無帽子,腳穿一只鞋,手腳凍腫并發(fā)高燒只有一口氣的孩子。當(dāng)時就送去醫(yī)院,確診為肺炎,三天后轉(zhuǎn)院到北京301醫(yī)院。開始不會說話,在多方面的治療下,于農(nóng)歷正月23日才說話(以后這天就作為我的生日)。其他的事情全不知道。醫(yī)生確診為:小孩受驚嚇記憶力喪失。當(dāng)時衣服口袋里有峰峰食品廠的包裝紙片。后來我隨養(yǎng)父養(yǎng)母回到所在部隊——河南開封。養(yǎng)父養(yǎng)母因在戰(zhàn)爭年代留下了病,那年4月養(yǎng)母死于西安四醫(yī)大,6月養(yǎng)父死于河南154醫(yī)院,7月我回到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老家——陜西蒲城,10月,隨大姨媽、大表兄到了新疆鄯善。
經(jīng)過長期的回憶,我記憶中有父母和妹妹,父母的姓名與其他都想不起來了。只知我叫柱子和姓路(或陸、魯),哪個字不清楚。
在我的記憶中,離家那天,好像是星期天,父母去上班,我和妹妹在家玩。好像母親單位一個女的對我說,母親出事在醫(yī)院,她來看妹妹,叫我跟那個男的去醫(yī)院。后來跟那個男的要媽媽,那人打我,以后,怎樣到唐山車站我不清楚了。
從您的來信中,您的孩子當(dāng)時穿衣服,除帽子外,和我當(dāng)時穿的衣服沒有什么上下。但不知您的孩子有什么特征。在1977年5月前,我的眉毛有與眾不同的地方,現(xiàn)在也不能對您說。希您接信后回信把您孩子的特征講一下。
從1972年開始,(我)就去唐山尋找父母,到今年為止,共去了21次,去過京、津、唐、峰峰、唐縣、內(nèi)蒙古赤峰、東北三省等地,可是也沒有找到父母……”
聽孩子念完這封信,我就急了,閻應(yīng)圓說的跟小柱子當(dāng)年的情況差不多,我趕緊讓孩子們給閻應(yīng)圓回信,把他信中問的問題都告訴他,一連寫了3封信,可近4個月過去了,沒有一點音訊。
我成天就盼著鄯善那邊來信。孩子們都勸我說,別著急,30多年都熬過來了,難道還等不及這幾天?唉,說的也是,可他們哪里知道媽心里的這個滋味呀。
1993年3月,閻應(yīng)圓的第二封信終于到了:
“老人家:您好。因病去烏市住院,于本月18日回來,19日收到您前后的3封來信,看后盡知。
“過去我的雙眉的確各有一個梅花旋和下頜處有一個麻花印。1977年5月,由于意外事故我患了重病,因白血球下降,長時間的高燒,頭發(fā)、眉毛和滿身的汗毛都掉光了,全身的皮膚也不知脫了多少層,住院長達(dá)半年。以后,這些印記就不存在了,如今我還是不能留長頭發(fā)。
“過去我的下巴的確是生過瘡,什么時間,已記不清了。如今生瘡處的傷疤還能摸出來。
“您信中提到其他問題,因當(dāng)時小和受到驚嚇,之后對所有的記憶全部喪失,多少年一直回想不起。所以如今無法回答。
“我去信提到的一些問題……是在1976年11月開會時,有個山東戰(zhàn)友叫魯鐵柱,使我突然想起我的姓、名和妹妹,以及被人領(lǐng)走的一點點回憶,以前,對這一點印象也沒有。
“從您的來信談到的問題來看,和我的情況很符合。我認(rèn)為,您可能就是我的母親……”
你瞧,他都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聽這信里說的,覺得他很可能就是我的柱子。
1993年3月13日,這孩子給我寫信,第一次叫我“媽媽”,落款是“兒應(yīng)圓”。我一聽孩子們念這兩個字,我這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掉。32年了,總算又聽到柱子叫“媽”了,要是他爹老路還在該多好啊!
我趕緊讓他們給新疆寫信,告訴他,媽媽32年來一直沒有把他的戶口從戶口簿上注銷過,就是相信,他一定還活著,媽就是等著這一天,這個叫“柱子”的兒子回來見媽……
盼子之切
柱子去的時候才6歲,現(xiàn)在已經(jīng)38歲了。他成了家,女兒也有12歲了,叫芳芳,他今年5月3日寫信告訴我,他已經(jīng)給女兒芳芳改名叫“路閻芳”,還把身份證用的照片和底片寄回唐山。他給姐姐、妹妹們寄來了新疆的葡萄干。
我還是放心不下,叫兒女們把家里的照片和500元錢寄給他。他見了照片,說其中有兩個跟他自己面熟,一定是32年前見過面的姐姐和妹妹。又說四妹或五妹中的一個與他自己1978年的照片放在一起看,活像一對雙胞胎。
接到我寄去的錢,柱子說,他們?nèi)叶嫉粞蹨I了。他說他這么多年,再苦也沒流過淚,但接到媽的錢,眼淚就止不住了。他叫我不要再寄錢了,不要為他操心。
我咋能不操心呢?左盼右盼,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6月下旬他說要來唐山看我了,正巧部隊又送他到廣州治療了,這一折騰,回家的事又耽擱下來了。說了這么好半天,我還是沒跟我的柱子見上面,雖說我這心里比誰都急,可那見面也只是個早晚的事,比起那么多找不著媽的孩子和那么多找不著孩子的媽,我可是有福氣多了。
不過,說到底,能把柱子找回來,多虧了這街坊四鄰,還有那么多不認(rèn)識的好心人,多虧了把柱子救活、養(yǎng)大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多虧了派出所的民警們。
聽柱子說,鄯善縣就在火焰山邊上,是全國最熱的地方,夏天的六、七、八三個月,在下午的4點到7點,雞蛋埋在土里就能熟,你說這地咋會這么熱呀?聽那邊過來的人說,從這兒到那兒要坐兩天一宿的火車呢,咋有那么遠(yuǎn)呀?
再遠(yuǎn),我也要看我兒子去!
(肖麗摘編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