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梁文福
我不會像放風箏的小孩一樣
緊拉住我的快樂
也不會像校園里的除草工人一樣
修剪我的憂郁
倏忽已是大三。昨天傍晚走向文學院餐廳時迎面而來的那個有張孩子臉的大男孩沒有看見我們的微笑,等他走過后我們笑說他185的身高太高了,所有人的歡笑和憂愁都在他的眼底走過。然后我想,天天在校園里擦身而過的一張張熟悉而叫不出名字的臉,一旦消失幾個,或增添一些,也不會有人特別留意的。想著想著,走到了文學院的壁報前,欄上貼著大一新生的照片,玻璃框上卻反映出幾張大三的臉。
倏忽已是大三。大三就是當學生會的負責人又在圖書館外向大家介紹廉價旅行的行程時,會有人拍你的肩說,喂,最后一年了,趁你還是學生身份參加,省一些旅費嘛。他們把異國的山光水色貼在墻上,于是不少同學們忙不迭地安排著大考后旅行的事務(wù)了。他們是不專心的旅行者,肯特崗這一站尚未響起汽笛,都已鉆頭張望下一程的風景了。
倏忽已是大三。驛動的歲月里仿佛又是打點行裝的時候了,這一回,我是什么也不收拾了。反正又不是十八歲時與同窗抱著最后的日子擁泣的年代,如今是在游泳池旁學院俱樂部的餐廳里聽著低低的藍調(diào)的歌,講著自己的過去猶如敘述著別人的故事,如今是在喝下午茶時,淡淡地攪拌著自己才清楚的滋味。雖是過客,卻真是懶得收拾了。沒有人是夕陽,夕陽可以在傾瀉了詫紅艷紫后,又在臨行時盡悉收回。沒有人是夕陽。
倏忽已是大三。圖書館里的女生由淡抹坐成濃妝的鶯鶯燕燕,幸而身旁的女孩子們都不化妝,只不過眼啤里的離愁越來越重;她們像傳遞零食一樣傳遞著她們的憂愁,愁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但她們不看洛夫,黃昏倒是??吹?,喜歡到天臺去,倚在欄桿上站一種便于張望的姿勢,然后忽然省起:《論琵琶記》尚未做完。
倏忽已是大三。日子依然散文,所謂行云,是上經(jīng)濟課時腦子里漫無邊際的遐思,所謂流水,是在走廊上講笑話時,不小心瀉了一地的笑聲。都是散文。
倏忽已是大三。隔著圖書館的窗依然望得見海灣里帆船來往得很樂。她們說我怎知道帆船樂不樂?我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帆船之樂?快樂是一種美德,快樂的時候,我會捉一把鳥聲放進小劉的信封里叫她順便寄到日本給瑞鳳聽聽。讓日文系那個憂悒得很像芥川的男講師繼續(xù)抽他的悶煙吧,我對她們說,你們要談電腦擇偶或者掌紋面相隨便去談吧,要去迷卡繆莊子便去迷吧,現(xiàn)在我連羅素和六祖壇經(jīng)都不再去翻了。如果你來問我,我會告訴你,我不會像放風箏的小孩一樣緊拉住我的快樂,也不會像校園里的除草工人一樣修剪我的憂郁。除此我有許多明天,許多許多,未知而足夠,猶如入夜時走過長廊望見崗下亮起來的一盞一盞的燈。
倏忽已是大三。小林這幾天頻頻來詢問《戀之憩》的故事,我知道這小子有煩惱了。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問起Romance,圖書館里不能大聲說話,我只在紙上寫道:“曾因酒醉鞭名馬”。真的,近來寫詩寫歌詞越寫越是一股不在乎的意味;但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嗎?前天晚上經(jīng)文學院走回家,蒼穹上一輪皓月,心底生起“何處無明月?何處無竹伯?”這兩句話,其實明月固然難求,要在月下遇著適合暢談的閑人更難。我想起那個不甚開心過便去了英倫的女孩,她上一封寫著“唯覺樽前笑不成”的信,迄今還夾在我書桌上那本莎翁商籟里。
倏忽已是大三。搞畢業(yè)刊的女生們又來催稿了。除了你們的笑容,沒什么好寫的,我說。但我畢竟寫了這些,不是許達然的冷不是張曉風的熱不是余光中的濃也不是琦君的淡,青春正富得要有青春正富的樣子,現(xiàn)在回頭看十八歲時那些愁緒滿篇哲思濃濃的文章是會自己失笑的。沒有誰規(guī)定過散文該怎么寫,就僅僅為了一些考完試后就很難再見到的笑容而寫吧,我想,我也是樂意的。
(曉湖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