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民 車美萍
人物之一:殷老弟
殷老弟的確與眾不同。他一歲半會走,兩歲半側(cè)側(cè)歪歪地學跑,到三歲多,特征就透出來了:喜歡玩活物兒。
幸虧那會兒北京城小,如今的二環(huán)路,那會兒就是長著酸棗棵子的舊城墻。殷老弟家就更偏了,周圍的菜地離最近的公路也有三里地,養(yǎng)個雞鴨貓狗,大隊上不管就沒人管,何況是大隊書記的公子養(yǎng)活物兒呢!
殷老弟說話晚,街坊們一致認為是“貴人語遲”。上小學報名那天,老師問他爹媽叫什么,殷老弟果然翻騰半天眼珠子才說:“我上學,問爸媽的名字干啥?”聽聽,還沒念書呢,倒先把教書的給問住了。
看了一場叫什么《寧死不屈》的阿爾巴尼亞電影,殷老弟突然覺得,跟了自己三四年的大花狗,怎么看怎么別扭!非要換一條黨衛(wèi)軍牽的那種德國“黑貝”。
前面說過,殷老弟的話不多,可只要說出來,就得馬上辦。他沒哥沒弟,但是有三個姐夫或“準姐夫”。殷老爹笑著罵他:“你這傻騾子,中國地面上出的東西,你要啥都行,可這洋狗你讓我上哪兒找去!”殷老弟眨巴著眼,心說:怎么著,這回不管了?三個當姐夫的卻心領(lǐng)神會,這是往下派活呢!于是沒幾天,一條淘汰的軍犬崽抱回來了。
這之后,殷老弟又喜歡過鷹,大人實在是怕傷了眼睛,才給他換成了鴿子……
殷老弟高中畢業(yè)那會兒,早恢復高考了。頭一回落榜,他爹語聲兒都沒變粗:“咋,比啥不得三局兩勝?”
第二次落榜,家人突然醒悟:還有個師資水平問題呢!
果然,到了第三年,在城里某重點中學補習的殷老弟,一下子捧回兩張錄取通知書。雖說全是函授大學的,可專業(yè)厲害呀!
一個是文秘專業(yè)。在部隊當過連部文書的大姐夫一拍大腿:“嘿,這個好,‘如今想當官,老子、秘書、團?!?/p>
殷老弟沒入過團,殷老爹也因為菜地征用蓋大樓,整個菜戶營農(nóng)轉(zhuǎn)非而卸了任,若真占住秘書這條線,將來也能出人頭地。
第二個專業(yè)是企業(yè)管理。顧名思義,就是培養(yǎng)廠長胚子嘛!大家又是一陣贊嘆。
只有一貫夫唱婦隨的大姐有點擔心:“可有那么多工廠空著位子等你畢業(yè)嗎?”
剛?cè)サ簟皽省弊值娜惴蛎μ嫘【俗哟鸬溃骸艾F(xiàn)在講究知識化,沒文憑的就下唄!”說著,稍壓低了一下嗓音:“咱爸不就是吃了沒文化和年歲大的虧?”
認識統(tǒng)一了,一家人興高采烈。弄得殷大媽本想跟幾個出嫁的閨女攢點兒兒子的學費,也不好意思開口了。
殷老弟的“大學”,上得那叫輕松!作業(yè)不做,考試不去,好像不影響升級。三年下來,凡是學費繳足的學生,沒有不給畢業(yè)證的。自然,學校和學生的緣份,也同時交割清楚了。讓殷老弟納悶的是,他雖沒跟家里提函授大學不承認學歷、不包分配這碼事,可爹好像早有心理準備,不僅不追究,反而替兒子跟老街坊們解釋:“不是搞改革,孩子上的大學正巧是什么試點單位。不過,說話全國就鋪開……”
到如今,殷老爹這話已說三年了,殷老弟上的“大學”也停辦兩年多。這中間,家里人漸漸明白了函授大學的性質(zhì),可誰也不愿捅破那層窗戶紙——老爺子攪和在里面了嘛!
公家不分配,就自己分配吧!先是二姐夫介紹到飯店當門衛(wèi),雖然是征地前的農(nóng)民辦的,正經(jīng)也是涉外二星級呢!然而,念了半天大學給人拉門,街坊知道會怎么說?后來,三姐夫又介紹學開汽車,可殷老弟平地走路有一回還摔跟頭呢,何況駕著四個輪子跑?
第三回,沒等大姐夫把工作的性質(zhì)和待遇說完,殷老爹先給擋回去了。也是,農(nóng)轉(zhuǎn)非之后,單元樓住著,征地費攥著,當年菜戶營的頭號財主還擔心個天旱地澇呢!殷老爹越想氣越粗:“不就這么個老兒子么,我養(yǎng)啦!”
從此,家里家外,再也沒人提找工作的事。
當然,殷老弟也不是一點不爭氣,他那條德國“黑貝”報上了戶口,還被一個電視劇組聘去。雖說聘的是狗,可主人不跟著,誰敢牽呀!
于是乎,事情過去半年多了,老街坊碰上殷大媽還問呢:“聽說,大侄子當上導演啦?”“嗨,那是哪年的黃歷啦!”殷大媽近幾年耳濡目染的,語言藝術(shù)水平也見漲,對老街坊的問話,既不否認,也不證實,而是打時間差,馬上翻篇兒發(fā)布新消息:“這孩子嘴拙,可干什么,有什么。不是自小喜歡活物兒嗎?如今,信鴿協(xié)會天天離不開他,前兩天,又當上區(qū)斗雞協(xié)會的副秘書長啦……”
甭說了,北京要是成立了蟋蟀協(xié)會,也準少不了殷老弟!
人物之二:畢小東
軍隊大院長大的畢小東,本來叫虎子。將門虎子嘛!可惜,中國文字的諧音太多,畢虎與壁虎,四個字就重了兩雙,又被小朋友引申一步,歪叫成蝎了虎子。誰聽了都憋不住想樂,只好在“史無前例”那幾年,改名畢小東,看誰還敢開玩笑?
畢小東的少年時代,跟戰(zhàn)士的營房一樣整齊劃一。15歲那年,父親病故,母親向組織上提的唯一要求,就是讓小東當兵。老戰(zhàn)友們千方百計把小東從工程兵轉(zhuǎn)到裝甲兵,最后轉(zhuǎn)到二炮導彈基地,一是寄托哀思,二是想讓老戰(zhàn)友的后代能在現(xiàn)代兵種部隊里學點技術(shù)。別看當兵的粗,可最敬重肚里有墨水的人,“四人幫”猖獗的年代亦然。
導彈基地在山溝溝里,文娛生活單調(diào)。小東學習不肯死記硬背,業(yè)務不行,可知識面和見識,在全團很快就出了名。先是在部隊大院看過的“內(nèi)部戰(zhàn)爭資料片”,就講得讓團長也目瞪口呆。他口才再好,但兵營不是話劇團,更不是茶館,光說不練,久而久之,哪還站得住腳?尤其是那些從農(nóng)村兵一步步熬上來的連排長們,從早操到晚點名,找機會就敲打畢小東。一個人再能言善辯,也架不住七嘴八舌一塊兒上。遇上人家打“游擊戰(zhàn)”,小東還沒瞄準目標,就已聽到一片哄笑。這著實讓他窩火,不過,等小東白丁一個脫軍裝復員,才發(fā)現(xiàn)更窩火的事還在北京等著他呢!
一塊兒長大的同學,上大學的上大學,辦公司的辦公司,跑出國的跑出國……大家想的、說的和干的,好像比小東超前了一個世紀。
在部隊雖然遭嫉,可那畢竟是在某些方面鶴立雞群的結(jié)果,可以橫眉冷對;而復員后的落伍感,著實讓畢小東惶惑了好久好久。
人們,包括家里人,對他談起軍營生活時的冷漠態(tài)度甚至不耐煩,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激起他對軍人榮譽的捍衛(wèi)意識,以致有一次竟當著幾位女同學,冒出一句后來讓他想起來就臉紅出汗的孩子話:“你們就欠被侵略者都占領(lǐng)了,然后盼著解放軍把你們再解放出來!”
奇怪的是,這種極沒水平的話,居然沒一人哄笑,居然改變了大家對畢小東的態(tài)度,居然喚回了大家對小東的同情、關(guān)懷和親近。幫助小東從眼下不正常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成了老同學們義不容辭的使命!
小東眼前的路突然多了,多得讓他對復員軍人安置辦3次提供的工作機會竟不屑一顧。他冷靜地清整了一下思緒,認定這幾年大陸之所以在各種價值觀念上產(chǎn)生巨變,根源在于改革開放,尤其是對外開放。既然要“補課”,那么就從頭補,從根上補起吧!于是,小東選擇了出國。
作家,有靠一本書吃一輩子的;歌星,有靠一支歌唱紅的;咱們小東靠著那句昏頭時放出的混帳話,竟被老同學你幫我助,真的弄到日本“自費”留學去了。
到日本時間不長,從來沒為生計發(fā)過愁的畢小東,這會兒對如何掙錢及花錢,都有了重新認識和體會。然而,又要上課,又要打工,使他感到最短缺的還不是錢,而是覺。缺覺缺得他終于相信父親說當年南下行軍時走路也能迷糊一覺的故事是真的。眼下,他每天乘地鐵,只要不太擠,都能迷糊著。
說起日本地鐵,一點也不比北京人少。這天,地鐵又擠得讓小東無法迷糊。該下車的時候,他偶然看見一位男士趁機對一女士舉止不軌。這種時候,日本女人的溫順忍讓就體現(xiàn)出來了,一般都不吭聲,悄悄挪開,或等下站逃下車去。這位女士等車一停,就跟在小東身后逃下車來。誰知,那男的尾隨不放。畢小東看不下去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這是他來日本后,第一次見義勇為,一著急,中國話露出來了:“他媽的,你小子想干什么?”
那男的見小東比自己高出大半頭,連忙掙脫跑了。
“你是北京人?”那個女士的問話也是地道的京白。
這位叫許媛的姑娘后來曾給畢小東的留學生活帶來過無限溫情,可再后來,又留下一盤錄音帶,不辭而別。這一別,差點又讓小東的精神再次崩潰!
小東能默誦出錄音帶上大部分內(nèi)容:“……我曾試著用你的優(yōu)點去掩蓋我認為你存在的缺憾,然而,我失敗了。也許,我們從搖籃到墓地的軌道,命里注定只能相交這么短。你的出生環(huán)境讓你相信,這個世界的一切就是為你這種人準備的,可我正相反……分手前,我想把一句忠告作為對你的祝福:回大陸吧,在那里,即使不能找回你失落的東西,起碼也能過得悠閑自得。既然你從沒做過背水一戰(zhàn)的準備,何苦在這里死拼呢……”
畢小東真的回來了。不過,跟誰也沒提那個“忠告”。他喝起了酒。酒后話多,何況他有那么好的口才,于是,他周圍的人又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兩類人:畫家和姑娘。
那些畫得不錯可還沒出名,以及畫得極臭卻也想出名的各路畫家,看中并相信的,是他在日本的經(jīng)歷、關(guān)系,當然也包括日本人對中國畫的欣賞水平和購買力。至于那些姑娘可就不好說了?;蛟S是他的滿屋現(xiàn)代化電器?他的只身一人?他的口才,乃至他的個頭……
關(guān)于私生活,每個人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隱私權(quán),但畢小東還是對最“鐵”的哥們兒說,他總也忘不了許媛。
不久前,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一個新聞發(fā)布會上,碰到了畢小東。原來,坐在主賓席上的幾位老革命家,都是他通過當秘書的老同學請來的。
于是乎,每當我們再看到電視新聞中的某些內(nèi)容,便總要聯(lián)想到雖然沒上鏡頭的畢小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