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
1972年夏天,那還是文化大革命中烏云翻滾的日子。一位美國教授維特克女士來中國訪問,要了解中國婦女運動的情況。接待單位請鄧穎超與其他幾位老一輩女革命家同她座談。之后,這位美國人一再要求會見江青。這件事讓江青知道了,她決意抓住這個機會,讓維特克替她樹碑立傳,宣稱自己是中國的第二號領(lǐng)導(dǎo)人——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曾說:斯諾寫了一本《西行漫記》、寫了毛澤東而成為一個大作家,倘若維特克能寫一本江青傳,將能一舉成名并成為第二個斯諾。維特克非常高興,一拍即合要寫江青傳。
第一次在北京會見談話就有10個小時,江青早有準備,談她個人的歷史,并要把談話整理成記錄稿,供對方采用。我不幸被派作為陪同人員參與這次活動。第一次談話下來,我們幾個人(陪同翻譯等共6人)都感到江青談得有些出格了。正左右為難,豈知江青又跟對方約好要在廣州繼續(xù)談下去,我們幾個人大都認為不妥,要向周總理反映。我找到機會來到西花廳見總理,簡單向總理匯報了第一次談話的情況,特別提到江青還要到廣州繼續(xù)談,望總理勸阻。只見周總理雙眉緊鎖,沒吭聲。正好那天鄧穎超大姐也在座。周總理踱步到鄧大姐面前,要說什么又停住了。
沒過幾天江青已飛廣州,又用專機把維特克和我們6人接到廣州。連續(xù)6個晚上,與維特克談了60多小時。江青吹噓自己如何與毛主席共同戰(zhàn)斗,她甚至是與毛主席一起指揮解放戰(zhàn)爭的英雄,我們陪同的人都目瞪口呆!她還無視黨紀國法,在許多方面泄露國家機密,我們無奈,有時就不替她翻譯了。
回到北京,我又去向周總理匯報。周總理只聽了幾個大題目和要點,就顯出煩躁不安,頻頻搖頭。我感到周總理是不愿意把他對江青的看法讓下邊的同志知道。他讓我不要再說下去,同時朝著里屋,招呼鄧大姐出來,并讓我把情況對鄧大姐說,他自己則回辦公室去了。大姐一出來,見我便問,又是那個美國人的事情吧?我開始簡短地向大姐匯報情況,她倒聽得仔細,有時問些具體細節(jié)。她不是對此感到什么興趣,而是在思考著什么。我對大姐說:比較嚴重的是有關(guān)朝鮮戰(zhàn)爭的,她不顧外交紀律,說抗美援朝的5次重大戰(zhàn)役都是毛主席直接指揮的,根本不提朝鮮人民軍,而且要把朝鮮的作戰(zhàn)地圖也送給維特克。大姐接著問:給了沒有?真是荒唐事。我說:我們阻止了,但是許多張中國解放戰(zhàn)爭時的軍用地圖她還是給了維特克;據(jù)我所知,有關(guān)江青的一些情況,可以說她是在偽造歷史,把自己吹捧到了與毛主席并駕齊驅(qū)的地步??吹贸鰜恚蠼銓嗟难孕泻懿灰詾槿?,甚至很不滿,但她只淡淡自語似的說:真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我又接著告訴鄧大姐,江青還要把全部記錄稿整理翻譯成英文,寄給維特克。大姐問:江青與維特克談話有中央領(lǐng)導(dǎo)的批示嗎?我說周總理只批示讓江青禮節(jié)性見一次,飛廣州繼續(xù)談周總理是不同意的。江青卻找人準備好材料,飛到廣州才告訴周總理。大姐這時氣憤了:“她怎能這樣呢?這是目無組織!關(guān)于記錄的事,你怎么看?”因為是在大姐面前,我直說了:我認為記錄不能給,整理出來怕有幾十萬字,其中許多內(nèi)容真真假假,偽造的多。江青要利用這個外國人改寫自己的歷史,甚至有野心要改寫革命史。倘若經(jīng)過整理寄出去,那影響太壞了。鄧大姐沒有直接回答我,而說:“這里面有原則性斗爭,有立場問題。你們幾個人對這次談話的態(tài)度是否一致呢?”我說除個別人之外,基本一致。鄧大姐最后說:“這是一場嚴肅的斗爭哩。我認為你們的看法是對的,但一定要通過組織途徑。你們幾個人意見一致就好,你應(yīng)該想到,江青不會輕易罷休的?!惫辉诓痪弥?,江青要整理記錄,她不斷修改,送張春橋、姚文元等人審閱,還迫總理定稿、要翻譯成英文等等。折騰半年多,最后聽說是周總理把記錄稿匯報到毛主席那里,才終于沒有寄到美國去。
1976年10月,“四人幫”徹底完蛋了。那時我正在駐加拿大使館工作。第3天即接到調(diào)我回國的電報,我心里十分明白,江青的各種劣跡都必須清算,與維特克談話也必須弄清楚。我是主要陪同理應(yīng)協(xié)助組織弄清楚。但同時,我內(nèi)心也忐忑不安:因為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我僅向幾個領(lǐng)導(dǎo)匯報過,大多數(shù)同志并不了解內(nèi)情,我來加拿大工作之前就聽有人謠傳:江青會見維特克時,我是“高參”。在回國的飛行途中我不斷想:我會被劃在哪條線上?我回到北京之后,就看到有關(guān)單位的匯報,那份匯報把我的名字掛在江青下面,但外交部領(lǐng)導(dǎo)則讓我作為整理材料的負責(zé)人。我心里十分矛盾,認為必須先把我的情況說清楚才好。只有鄧大姐對這件事情最了解,但我又覺得不應(yīng)該先去找鄧大姐。于是我寫了一份報告,把事情從頭到尾寫下了,并寫了每一段的見證人,請外交部組織先審查我和江青的關(guān)系,主要是有關(guān)與維特克談話時我的立場與態(tài)度。過了幾天,外交部組織對我說:你寫的報告有關(guān)同志都看了,鄧穎超同志告訴我們,你報告中所寫的情況屬實,黨組織是信任你的。于是,我接受了整理材料的任務(wù)。
當天我與鄧大姐秘書趙煒聯(lián)系好,立即去見鄧大姐。進了中南海,我一口氣跑到西花廳,一進門見大姐正從臥室走出來,我忍不住跑過去抱著大姐抽泣痛哭起來。這是周總理去世后,我第一次進這間屋,我為這位偉人受盡磨難、過早離去而哭,為國家的災(zāi)難而哭,為“文革”10年中那么多無辜受罪的人而哭!鄧大姐拍拍我的肩,輕輕推開我,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也滴下兩行淚珠。她很快平靜下來,帶我到她臥室椅子上坐下,對我說:我們應(yīng)該高興啊!壞蛋們終于垮臺了,大家都應(yīng)該高興才是。對啊,因為高興因為激動,也會掉淚的……
10年災(zāi)難結(jié)束后,黨召開了第11屆代表大會,我當選為代表。那時我心臟病復(fù)發(fā),臥床不起,不能出席,我請黨組織另選代表去參加。不曉得大姐怎么的知道了,開會前幾天她讓康岱莎同志來到我床前,轉(zhuǎn)達了鄧大姐的話:代表是黨員選的,不能讓。站不起來、走不了路,那就爬上輪椅,也要去參加這次會。鄧大姐是很少用這樣嚴肅的口吻說話的。我震驚,我清醒了,我領(lǐng)悟到鄧大姐的含意。于是,我坐著輪椅去參加大會。
1983年春天,西花廳的柳樹剛綻出嫩芽,文晉和我又一次來到這熟悉的院子。早在等候的鄧大姐那么高興地拉著文晉的手:“沒想到啊,你快70的人還去美國當大使,應(yīng)該去,你對美國很熟悉,可以發(fā)揮才干?!蔽覀儎傋拢埦枰呀?jīng)端到桌上。她剛坐到那張較高的沙發(fā)上,立刻吩咐霍姐,指著我說:你喜歡吃梨,我這里還有大雪花梨;,給文晉一個蘋果,那是朝鮮送來的。這是我們每次來都得到的熱情接待,難得她這日特別高興。我用手指抓起一塊梨往嘴里放,大姐就笑了:“看你,有簽子為什么不用,那不衛(wèi)生呀?!薄拔覄偛潦掷?。”我也笑著。這一下大姐可認真了:“你們要到美國去,那是高度文明發(fā)達的國家,你就不講點文明呀?”她接著又說:“你不是初次出國,禮貌你們都懂,但不要忽視小節(jié)。”
她轉(zhuǎn)身對文晉說:“你的擔(dān)子不輕,目前中美關(guān)系停滯不前,甚至有逆轉(zhuǎn)可能。這次讓你去美國,是賦予厚望,也是對你的信任。你今年69歲了吧?這是我國派出的年紀最老的大使,不符合國家使用干部的規(guī)定了。這是破格,你一定要不負所托?!蔽臅x認真聽著點頭,又幽默了一句:“美國駐日本大使曼斯菲爾德快90歲了,還干得滿好哩。當然中國不同,謝謝您的提醒?!贝蠼憬又f:“你是老外交官了,我也沒有什么新的可說,記得恩來同志以前常說,外交工作原則性必須與靈活性相結(jié)合。我提醒一句,外交官不僅要做好官方的工作,搞好兩國關(guān)系,還必須要注意做美國人民的朋友。要記住,入鄉(xiāng)隨俗,不要把什么人都看成鐵板一塊……”這是鄧大姐對外交官具體而又貼切的要求。
我們坐得已經(jīng)太久了。大姐的秘書趙煒來催我們,因為大姐還有約會,需要休息一會兒。這時大姐站起身來,讓趙煒拿出一個包袱還有一個小盒。大姐把小盒給文晉,告訴他:這是西哈努克親王送給周總理的一副鑲有寶石的袖扣,恩來同志從未用過,在外國你可能用得著,也可以留作紀念。文晉滿臉深情接過那個小盒。接著,鄧大姐又把包袱遞給我,問道:在加拿大那么冷,你做了皮大衣沒有?我說有一件呢子面的狐皮大衣,夠暖和的。這時鄧大姐打開包袱,原來是一件藍卡其布面大衣。她用手翻開里面的皮子對我說:這是紫羔的,在俄國稱得上珍品,你把皮子翻出來重做吧。這時趙煒插話:這是大姐留下唯一可以送人的東西了,這件皮筒是周總理在建國后第一次訪問蘇聯(lián)時,斯大林送給他的,回來后總理送給大姐,做成這件大衣,還沒穿過幾次哩。聽著這番話,我的心臟像停止了跳動,被一股暖流沖擊著。抬頭看大姐,她點點頭,回想著什么。我像是用盡全身力量,伸出雙手接過如此珍貴又如此沉重的禮物。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滴在藍色大衣上。
在美國時,每逢有大的宴會,我都穿上這件大衣。美國的冬天,有時寒風(fēng)刺骨,我曾穿著這件大衣在白宮外的草場上參加隆重的儀式,貴婦人們則穿著各種貂皮。紫羔實不夠御寒之用,可我用手撫摸著這件大衣,一股熱流在我的血液中流轉(zhuǎn),我感到渾身暖洋洋的……
1939年我第一次見到鄧大姐,距今已過去53年,雖然我一直沒有在她直接領(lǐng)導(dǎo)下工作過。她看著我成長,在許多關(guān)鍵時刻給予我極大關(guān)懷和教育,并用她的言行,引導(dǎo)著我們這些晚輩。我對她一直懷著深深的愛和無限崇敬的心。過幾天是她八十八華誕,我衷心祝她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