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凌
析《夢之谷》
中外許多作家的長篇處女作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自傳體成長小說的痕跡。蕭乾的《夢之谷》也不例外。這部小說初版于一九三八年,作者在一九八一年修訂后重版本的代序中曾經(jīng)這樣回顧當年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如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就在于我是先在感情生活的初次嘗試中經(jīng)歷了一場慘敗——也即是說,小說的情節(jié)基本上是我個人的經(jīng)歷;過了六年,我才動筆去寫它。在這里,愛情以及流浪生活,我寫得可能都很拙劣,但自信還是出于一點真實的感受。”
“拙劣”等語,自然是作者的謙詞,而值得我們重視的,是這段話證實了小說的自傳體性質(zhì)。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盡管六載光陰流逝了,作者初戀留下的創(chuàng)傷感依舊未能釋懷,也許正因如此,《夢之谷》對那段生涯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才給讀者帶來了強烈的情感體驗。
《夢之谷》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描寫了三十年代初期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北京青年,由于遭受政治迫害,只身流浪到嶺東?!拔摇比说貎缮?,語言不通,終于在一家中學謀到一個教國語的職位。因身受語言隔閡之苦,就在校中奮力從事推廣國語運動。在一次籌款演出的過程中,“我”結(jié)識了當?shù)匾粋€受后母虐待的姑娘“盈”,盈也說一口純熟的國語。兩個人同病相憐,產(chǎn)生了真摯的愛情,在島上的幽谷中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但美麗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那里的一個有國民黨黨部作后臺的土豪劣紳劉校董,倚仗財勢,硬將這位姑娘霸占,使一場美好的姻緣以悲劇告終。當“我”五年之后重返嶺東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如同湯湯的逝水一去不復返了,“踽踽獨行的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在現(xiàn)實中暫時僵死過去了的回憶者”。
《夢之谷》的情節(jié)大抵如此,與為我們所諳熟的控訴黑暗的社會對愛情摧殘的經(jīng)典故事原型似乎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事實上,歌德的流芳千古的《維特》簡述起情節(jié)來更其簡單,但它卻傾倒了諸多國度的不只一代人,以至蕭乾在《夢之谷》重版代序中回憶三十年代初他入大學時期,“個別青年讀完《少年維特之煩惱》還真地尋了短見”??梢姽适虑楣?jié)本身未必是決定性的因素。
那么,《夢之谷》震撼讀者心靈的地方究竟何在?恐怕在于它的抒情筆觸所渲染的強烈的悲劇氛圍,在于作者所精心營造的“夢之谷”情境所喚醒的對美好的事物的集體性記憶,在于男女主人公在喪失的心路歷程中巨大的創(chuàng)痛體驗??梢哉f,《夢之谷》是一首失落者所傾述的美麗的挽歌。
《夢之谷》具備經(jīng)典成長小說的一切母題:只身飄零的逆旅,坎坷而多折的遭際,人生的磨難與愛情的悲劇感受的合二而一,以及最終在喪失中所獲得的對人生真諦的啟悟。我們從中讀到的,是一個初涉世事的少年人怎樣經(jīng)過痛苦的蟬蛻過程才能慢慢走向?qū)θ松恼嬲I(lǐng)悟。如果說,“最重要的是成為一個人”(加繆《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那么這場愛的悲劇真正奠定了主人公“我”的成人式?!拔摇钡某砷L道路在一定意義上印證了阿瑟·米勒的悲劇觀:“在悲劇占統(tǒng)治的地方,當最終產(chǎn)生悲愴的地方,那個人物就已經(jīng)打了一場本來就不可能打贏的戰(zhàn)斗,”“在悲劇之中,也只有在悲劇之中,存在著對人類的可臻完美性的信任?!?《阿瑟·米勒論劇散文》)
誠如魯迅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給悲劇下的定義:“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夢之谷》令人蕩氣回腸之處,正在于它最終是對于美好事物的毀滅。小說產(chǎn)生悲劇感的前提是男女主人公愛情故事中幻美的內(nèi)質(zhì)。
“我”與盈的初次邂逅就讓作者寫得很美?!拔摇迸加鲆粋€哭泣的小女孩,上前安慰,山道上過路人以為“我”欺負了小女孩,由于不通語言不肯饒過“我”。這時從一個戴著女子師范徽章的女生口中傳出了“我”久違的鄉(xiāng)音,“那么柔和,那么悅耳”,仿佛“由天空降下這樣一個‘知音”,自然一切因此迎刃而解。那女生就是“盈”。
從這個早晨起,我生命的地平線上便冉冉升起了一個夢,燦爛得象火焰。
可以想象蕭乾是深懷怎樣一種溫馨的眷戀和一種令人心碎的悵惘去精心構(gòu)建“夢之谷”這一愛的初始情境的?!皦糁取痹谶@部小說中已不再是一個純粹的大自然的幽谷,它已經(jīng)升華成為一個象征物。它使人想到的是亞當和夏娃被上帝放逐之前所棲居的伊甸園,那是人類在擬想中迄今所獲得的唯一一塊凈土。只有在“夢之谷”中,“我”與盈才可能暫時忘卻“谷”外的世界,忘卻自己在社會現(xiàn)實中的地位和身份,忘卻由那個劉校董的存在所帶來的的威脅,而以純?nèi)幻篮玫膫€體生命無憂無慮地相愛相嬉:
那是一段短短的日子,然而我們配備了一切戀愛故事所應有的道具:天空星辰那陣子嵌得似乎特別密,還時有殞落的流星在夜空滑出美麗的線條。四五月里,山中花開得正旺,月亮象是分外皎潔,那棵木棉也高興得時常搖出金屬的笑音。當我們在月下坐在塘旁,把兩雙腳一齊垂到水里時,沁涼之外,月色象是把我們通身鍍了一層銀,日子也因之鍍了銀。我們蜷曲著腳趾,互相替洗著。由于搔癢,又咯咯地笑著。在這段“鍍了銀”的日子中,“我”與盈所經(jīng)歷的,是那種生命原初的類似狂歡節(jié)般的快樂體驗。人類也許只有在狂歡節(jié)中才能真正達到泯滅社會地位和身份甚至泯滅性別的忘我境地,它使人在短暫的時光里恢復了本真的自我,實現(xiàn)了充分的個體自由和解放??梢哉f,“我”與盈在“夢之谷”中不含功利目的的初戀人生所達到的正是這種境界。
但狂歡節(jié)之所以是狂歡節(jié),就在于它的暫時性。人類在狂歡之后終于又意識到他必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就象一個逃出家門的孩子盡情玩耍之后終于又被父親捉回家中,重新束縛在強大的父之法里。對于“我”與盈來說,“夢之谷”也恰象狂歡節(jié)的廣場,兩個人無法永遠在“夢之谷”里逃逸,他們時時還會感到頭頂上所籠罩的陰影。劉校董的存在仿佛是一個永遠難以蘇醒的夢魘,它象征著在人的個體生存之外永遠高懸著一個殘酷的代表人的社會屬性的存在。
當某種情境一再出現(xiàn)在中外作家的筆下之后,它便具有了某種原型特征。有位詩人曾描繪過山谷之夢:“睡吧,山谷/我們躲在這里/仿佛躲進一個千年的夢中/時間不再從草葉上滑過/太陽的鐘擺停在云層后面/不再搖落晚霞和黎明”。這里呈示的是在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山谷中逃逸外在世界的渴望。法國小說家貝納丹·德·圣一比埃爾的小說《保爾與維吉妮》中的那座法蘭西小島,便酷似于蕭乾筆下的“夢之谷”,保爾與維吉妮的戀愛正憑借著與世隔絕的小島的庇護和遮蔽,當維吉妮動身去法國繼承遺產(chǎn)之時,便進入了秩序的世俗世界,兩小無猜的愛情因此而轟毀。
作為一種原型情境,“夢之谷”必然呈現(xiàn)出一種意識形態(tài)色彩,它象征著對現(xiàn)實的暫時的逃避,象征著忘卻“谷”外世界的擬想中的解脫。正因為這種逃逸和隔絕具有一種想象性意味,因而它無法避免地帶有無意識的自我欺瞞性。
其實,小說中的“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兩個人愛情中所潛藏著的自我欺瞞性:
幸福有時是釀制出的,也有時是掩蓋成的;象所有的戀人,我們眼前只是一片朦朧,而且昂了頭只望著天空。
可以說,“我”與盈的愛情的幸福感受正是靠著這種掩蓋而暫時獲得的,它有明顯的幻像意味。支撐并維系這種幻像的,是男女主人公所迸發(fā)的巨大的激情。
英國小說大師毛姆在《刀鋒》中對愛情的本質(zhì)有一段經(jīng)典性的論述:“如果愛情不是激情,那就不是愛情,而是別的什么東西;激情不是由于得到滿足而增長,面是愈不順利愈強烈?!薄凹で槭悄軞缛说摹<で槿绻辉儆袣说哪芰?,它也就滅亡了。”
《夢之谷》中的“我”正是被這種具有毀滅性力量的激情支配著自己的情腸?!拔摇钡膼矍橹嘘幱坝鷿猓瘎「杏鷱?,這種激情也愈強。而一旦戀愛中人被激情占據(jù),他就會自覺或非自覺地喪失掉自己的清醒的理性判斷。這繼續(xù)印證著毛姆的論述:“激情是不顧一切的。帕斯卡說過,激情有它自己的道理,不過這些道理為理智所不容?!边@種為激情所左右的情感狀態(tài),英國作家和評論家約翰·羅斯金稱為“感情的誤置”:“一切強烈的感情都具有同樣的效果。它們在我們心中使一切外界事物的印象產(chǎn)生了一種虛妄,這種虛妄,我一般把它稱之為‘感情的誤置?!薄霸谀撤N程度上,我們必須受真實的精神的指導,甚至在欣賞誤置的時候,也是如此?!?見《十九世紀英國文論選》)“我”和盈的那種由掩蓋形成的愛的幸福,也正建立在這種由于“誤置”所造成的人性本能的自我欺瞞性的基礎(chǔ)上。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沒有這種“感情的誤置”,沒有這種激情所遵循的自身的邏輯,沒有這種自我欺瞞性,兩個人也不會有愛的極致體驗。在真實與“誤置”之間,存在著永恒的困惑。也許愛情以至一切人類情感的神秘性正根源于這種深刻的矛盾之中
能夠穿透這種由于創(chuàng)痛的激情所造成的感情的誤區(qū)與盲點從而洞察人的“誤置”的本性的,該是怎樣一顆博大的心靈。法國評論家莫洛亞曾這樣評述普魯斯特的愛情哲學:“墮入情網(wǎng)的普魯斯特同時看到了鐘情男子的思想和被愛女子的思想,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像,甚至超越時間,懷著平靜的冷酷,將他現(xiàn)在飽受痛苦的心靈與他明日已治愈創(chuàng)傷的心靈相對照。除了這種美妙的俯瞰一切的景色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使他感到更深厚的興趣。”(《從普魯斯特到薩特》)這種普魯斯特式的對愛情歷程的具有超越性的自反式觀照在《夢之谷》中是無法產(chǎn)生的。也許“我”的十八歲的年齡同他所要對抗的世界比起來畢竟嫌年輕了一點?!秹糁取肥怯玫箶⒎绞綌⑹龅?,在小說的《序曲》中,“我”重返嶺東已經(jīng)是那場悲劇的五年之后了。這給小說籠罩上了一種追憶逝水年華的主觀色彩,奠定了小說獨語式的傾述調(diào)子。但五年的時間距離還不足以使“我”產(chǎn)生超越性的審視,占據(jù)“我”的心理的,仍是五年之前的那種創(chuàng)痛情緒。這使小說的敘事流程變成了對五年前的生活的一種沉溺??梢钥闯?,對于這個敘事流程本身,“我”是無法判斷和把握的。這一點,最突出地體現(xiàn)在“我”對于悲劇結(jié)局的感受上。
“我”返回北京去準備升學無疑是這場悲劇的一個契機,也正是在這段日子里,盈被劉校董霸占了。當“我”匆忙趕回嶺東歷經(jīng)波折找到了盈,一切已無可挽回?!拔摇眻?zhí)意把盈帶走,盈也動過逃離火坑的念頭,但結(jié)局是遺憾的,最終她還是與“我”訣別了。
一個凄美的故事就在這種喪失的結(jié)局中悄然結(jié)束了。
《夢之谷》所呈示的彌足珍視的啟悟在于:“我”所經(jīng)歷的具有原型意味的成長模式中昭示了人類中的個體只有經(jīng)過喪失才能走向成熟的必經(jīng)之旅?!皦糁取弊鳛橐粋€永遠的烏托邦幻像,它象征著人類只有沉溺于想象界中才能暫時逃避現(xiàn)實處境,而既然是夢總是要醒轉(zhuǎn)的。因而“我”必然要從“夢之谷”的具有掩蓋真實處境的欺瞞性幻像中解脫。這或許正是由雅克·拉康從心理學角度揭示的人類個體從幻想界進入象征界進入秩序的過程。而這種過程的真正殘酷性還不在于“我”必須接受客觀現(xiàn)實,而在于“我”終于領(lǐng)悟到了“夢之谷”的虛幻性。這種幻像的失落體驗才真正具有普泛的意義。
盡管如此,讀罷《夢之谷》,我們?nèi)詴镁玫爻龄嫌趯Α皦糁取钡纳钌畹木祛欀小R苍S“夢之谷”遲早要漸漸地隨著這個悲劇故事的終結(jié)而在我們的記憶里化為遙遠的暗示和背景,但主人公創(chuàng)痛的成長歷程卻將積沉到我們的人生經(jīng)驗之中?!拔摇迸c盈的故事雖已經(jīng)講完了,但故事中的人生體驗卻具有永恒性。因為人類注定要在用幻想的方式中營造“夢之谷”,同時又在一次次地粉碎這種夢境的過程中一代代地生存下去。“夢之谷”將成為人類永恒的誘惑,盡管它并非實質(zhì)性的存在物,然而人們?nèi)耘f無法徹底在生命深處把它放逐,而人類的生活也許正因如此才顯得步履唯艱。加繆曾說,正是那些美好的東西而不是丑惡的東西使生活變得真正的艱難。而美好的東西卻又正是在喪失中才更加顯露出它的幻美與無法企及。
《夢之谷》初版的序?qū)懹凇湃四?。那時正是抗戰(zhàn)初期,作者回憶說他當初是懷著歉疚感寫了這篇短序的:“戰(zhàn)爭已多少把大家的舌葉弄得遲鈍了些,它還應把那情感的觸覺剪干凈。這再也不是選擇‘如何說得更動聽些或‘漂亮些的時候?!弊髡弋敃r的歉疚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在那個時代,任何個人的悲歡恩怨都似乎變得微不足道,更不用說在文本上刻意地去咀嚼它了。也許更有幸的倒是作為今天的讀者。我們在讀《夢之谷》的時候,大概不會因為想到它最初付梓的時代而歉疚,盡管作者說“這書充其量卻還是一灘珠形裝飾,但并不晶瑩閃光而已”,而我們卻依然可以跨越五十余載的時間距離,從中捕捉今天仍舊令我們扼腕擊節(jié)的東西。
重版本的代序《終身大事》一文寫于一九八0年,我們從中看到的是歷盡滄桑的作者征古涉今地談吐關(guān)于中外的愛情和婚姻的異聞軼事。如作者所說,“這些閑話都同《夢之谷》這本書沾不上多少邊,純?nèi)皇墙桀}發(fā)揮”,它抒寫的是老年的蕭乾對愛情和婚姻深富經(jīng)驗和閱歷的洞察和觀感,充滿睿智與諧趣。這與《夢之谷》中的悲劇基調(diào)相去太過遙遠了,字里行間是了悟了人生真相之后的通脫與澄明。到這時候,作者的心里對初戀生涯恐怕該不會再有創(chuàng)痛的感受了吧?人生有足夠長的時光去愈合年輕時的傷口,況且生命的不同階段總有如期而至的新的內(nèi)容來填滿。那時偶而回憶舊時的創(chuàng)痛,也許倒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了。但在達到如孔老夫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之前,一個人要經(jīng)過多少風風雨雨的歷程呢?
(《夢之谷》,蕭乾著,廣東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六月第一版,0.88元)
(文前蕭乾像,丁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