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和
中秋月圓,醉了多少游子,在我卻是憾恨綿綿的一日。
如果說我的心中埋藏著隱痛,埋藏著令我永難釋懷的缺憾,那就是我在母親彌留之際,離開了彌留的母親。
烏鴉尚有反哺之心;兒子若不能在母親生前承歡膝下,那也該在母親病榻旁熬幾個通宵,侍奉一杯水、一匙藥。最后掬一捧淚、一把土,把母親哀哀地送入地下,也算得聊盡綿薄,給母親一個草草的安慰。母親在兒子身上傾注的愛,兒子是無法等量回報的,也沒有哪位母親會如此苛求自己的兒子。但做兒子的若不能陪伴母親頤養(yǎng)天年,起碼也該在母親溘然逝去的時候,撫棺一慟,或捶胸頓足,或匍墳嚎啕幾聲,奉上兒子的最后一瓣心香??晌?,是在母親病危得湯藥不進,不能接納兒子任何實質性報效的時候,匆匆趕回母親身邊,卻又在母親彌留之際,匆匆離開了母親。
我要走了。我知道,這一走,就將是與母親的綿綿永訣。
我這一走,盡可再度歸來,再見故鄉(xiāng),再見故鄉(xiāng)的舊宅,再一次尋回失落的童年和童年的夢幻??赡赣H卻是斷然不能再見,唯有愴對門前那空落的庭院,那磚階縫中的簇簇衰草。固然還會有淚眼中迷Meng了的影子——迎子歸來的歡欣和含嗔的嘮叨,但那只是凝眸瞬間、雙目微熏時的存在;若將眼睜得彪圓欲尋個真切,一切便又會歸于空幻。
別了母親!
我走得悄然;
我走得沉重。
攥著假條的手心冒汗,短短7天的假期注定了我的歸隊,注定了我的抱憾終生。我一次次檢看假條,懷著希望能在“7”之前或之后再發(fā)現一個數的僥幸。然而假條無情,假條更不容隨意修改,要想續(xù)假時間也不容許。我處在一個痛苦的兩難境地:要么如期歸隊,當一名好兵;要么就是超假,守著一息尚存的母親,做一個孝子。
我只能歸隊。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無數次地以“自古忠孝難能兩全”撫慰過我自己,但對母親的愧疚和心中的自責卻總難釋懷。
何不先前涎著臉皮使假條多添一位數?我不知母親沉疴若此。母親怕驚著自己的兒子,臨危報兇只是囑人輕描淡寫一句電文:“母思子心切,盼歸?!焙髲陀X不妥,唯恐兒子全無思想上的準備,回家驟見母親危狀,驚了肝膽,遂又囑人重擬了電文。所以我只是憑著“母思子成疾,望速歸。”的一紙電文而獲假,惟不知母親沉疴如斯,連母親病愈經年也是茫然不知,在我按例給母親一月一封的信中,連“驚聞慈母臥病,不勝懸懸,伏惟慎疾珍攝”之類的孝思也未盡到,這亦為我多年來心中又一大隱痛。
我終于還是要走了。我想母親的寬容是能原宥自己的兒子的。我這一走,固然會使母親帶著深深的遺憾走進另一世界,可是,我若留下不走,恐怕也會給病痛中的母親徒增另一種不安。就在我歸隊的前一天,早已神志模糊得晨昏不辨的母親,竟然還記掛著我的行期,艱難地對我哥哥說:“到明兒就7天了,和子該走了?!蹦鞘窃鯓拥囊环N力量在支撐著母親,那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算計著時日。我若延遲回隊,一向深明大義的母親必會有另一種深深的隱憂。母親將要遠逝,我不能讓母親為我背著這幽幽的惦掛到另一個世界去憂心如焚。
將再也見不著母親和母親慈祥的容顏了,唯有舊夢依稀。
……暖融融春日,中午背著書包進村,但見炊煙四起,一縷縷從各家瓦舍里逸出。小狗馴順地腳前腳后跟著。跨進家門,聽得菜兒倒進油鍋里爆出“哧啦”聲,隨即香味彌漫開來,我便口角垂涎了,嘻著臉皮要母親挾一塊放我嘴里。
那日傍晚,我和母親到碾坊去碾米,突然我肚里陣陣絞痛,母親顧不得在當時是彌足珍貴的那一擔米,急急背我回家,我望著母親佝僂的脊背,那鬢旁的幾縷白發(fā),心中一酸,再不敢呻吟出聲。那一夜,母親通宵把雙糙手在我腹上輕輕摩、輕輕摩……
一切全靠記憶來重溫了。
母親的生命是被癌奪走的。村人說母親走得那樣匆匆與我不無關系。原因是在72年冬,我應征入伍,偷偷地。母親雖知曉參軍的光榮,對我真的要走進兵營,心中卻是難舍。在母親眼里,我還是個不曉得照料自己的小孩,還不能沒有母愛的關懷和溫暖。
可我還是走了。以后,母親便時常抓著我穿過的衣裳發(fā)愣,時常撩起圍裙擦淚。見了別村的軍屬,便感覺親得不行,于是扎一堆兒流淚。聽說外村回來一個戰(zhàn)士,能趕10多里路去打探,詢問些“部隊苦不、可能吃得飽飯”這一類幼稚至極的問題。當聽到新兵訓練的種種艱難時,母親心疼得哭了。其實,正是新兵連艱苦的訓練,才為我打下了成為一名真正軍人的基礎??蛇@一切母親全然不知,我那一月一封的報安信又怎能讓母親信服呢?
母親只當是我懂事,不愿她為兒子擔心。
不久,母親身染癌癥。村人固執(zhí)地認為,癌與心底的思念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再以后便是手術、療養(yǎng)。母親內心是希望小兒子能呆在身邊的,但卻囑咐那些可能與我通信的人切勿走漏了風聲,唯恐動搖了千里外的那一顆軍心。消息足足封鎖了一年,直到臨危。
母親對一個兒子的全部給予,我只草草報答了7天;
我真的要走了,要返回幾千里外那塊營地。
再看一眼母親吧!最后一眼。
奄奄一息的母親,大概覺察到了病榻前的腳步聲,嘴唇微翕。母親早茶水不進了,我便用棉球蘸了涼茶在母親唇上濕濕,母親嘴唇仍在翕動,神情顯得焦躁,常年侍奉在母親身邊的哥哥,似乎懂了母親的心思,忙大聲說:“和子已經走了?!蹦赣H的神情便安祥了。漸漸地,一大滴淚在眼窩里蓄得滿了,沉重地滾落在枕上。
慈母的淚?。?/p>
再也見不到兒子了,再不能將兒子蔽在翼下,給兒子提供母愛的庇護了。母親這時是多么希望能再看我一眼呵!
我可是母親看大的呵!
我心欲碎。但我還是得走的,只為了母親能在另一個世界里安然長眠。
我走了,母親隨后也走了。母和子,永訣在中秋月圓時。
母親,我未能在中秋給您化一枚箔錠,我當在清明給您焚這一頁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