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璧雯
小時候,我做過許多夢,夢想當(dāng)科學(xué)家、當(dāng)工程師,夢想像爸爸那樣當(dāng)一個受人尊敬的教師。
我本可以沿著這條夢想的路一直走下去??墒?982年那個燥熱的夏季,我輕率地拋棄了這些夢,固執(zhí)地離開學(xué)校,走進(jìn)了個體戶的行列。
那年,我15歲。那還是一個愛幻想愛沖動的年齡。
我大姨二姨三舅都住在漢正街。有人說那是個腳一跺就能跺出個金砣砣的寶地。我常到大姨二姨三舅家去玩。他們這幾家以前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后來干了個體,一下發(fā)起來了??纯次野职謰寢?,一個窮教師一個窮工人,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一個錢還要掰成兩半花。在漢正街,我還結(jié)識了一些和我年齡相仿的個體戶,他們上館子逛商店,票子大把大把地甩。那個神氣勁兒,羨慕得我心里直癢癢。
我想,科學(xué)家有什么用?工程師有什么用?教師有什么用?和漢正街的這些闊佬們比,他們是那樣地寒磣。過去的夢見鬼去吧,我也要當(dāng)個闊佬,我也要讓別人對我羨慕得直癢癢。
我賣過磁帶,賣過服裝,后來又改行經(jīng)營皮革鞋料。
我果真闊起來了,身上穿的是上千元一套的進(jìn)口服裝,腳上登的是兩三百元一雙的皮鞋,出門叫“的士”,進(jìn)館子找“雅座”,晚上收了攤子就去咖啡廳喝晚茶去舞廳跳舞。
日子過得似乎自在愜意。可是我內(nèi)心深處卻常常感到一種無聊的空虛,一種寂寞的孤獨(dú)。每當(dāng)夜深人靜,這種空虛和孤獨(dú)就會悄悄襲來,絲絲縷縷,縷縷絲絲地纏繞著我。
為了排遣這種心境,每到生意淡季,我就腰上揣個幾千元和哥兒們出門游山逛水,蘇杭美景,桂林山水,避暑山莊,三山五岳……哪兒好玩上哪兒去。
可是,事與愿違,越玩反感到越無聊越空虛。我疑惑了,我問自己,我不是有了錢嗎?我不是能滿足自己的一切需求嗎?我為什么還感到如此空虛?
一次,我乘車出門,鄰座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年輕人正在交談:
“有錢當(dāng)然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用不著像我這樣計劃著過日子?!敝心耆藝@了一口氣說。
青年人搖搖頭說:“個體戶也有個體戶的苦衷,他們享受不到集體生活的快樂,他們每天為錢奔波,每天面對殘酷的競爭,他們沒有足夠的社會地位,除了錢,他們什么也沒有……”
聽著他們的交談,我心里潮起潮落。我終于明白了我為什么這么苦惱,為什么這么空虛這么無聊,我除了比別人多幾個錢外,我還有什么呢?至少,別人不會像我這樣孤獨(dú)寂寞,他們有同事有朋友有集體生活的快樂,我卻什么也沒有。有人對我另眼相看,不是我自身有什么讓他們看重的,而是因為我有錢,我的價值就是那一張張印著圖案的小紙片……
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傷,我突然感到在往日的歲月里,我失去的竟是那么多。我反復(fù)問自己,我有了比別人多的錢,而失去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值得嗎?
不久后,一件使我終身難忘的事終于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
1986年初,我和舅舅去上海進(jìn)皮革鞋料。
一天中午,我們上了一輛電車。途中,舅舅突然腹部劇烈疼痛暈厥過去。我抱住他急得手足無措。
這時,一位年約20歲的女售票員快步走過來關(guān)切地問:
“這位乘客哪兒不舒服?”
聽我說明病情,她馬上走到前面通知司機(jī),然后又抱歉地告訴乘客說車上有位乘客突發(fā)急病,需盡快送往醫(yī)院,要耽擱一下大家的時間,請大家原諒。
電車在一家醫(yī)院門口停下了。她和我一起抬起我舅舅向急診室一步步走去,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圓圓的臉因用力憋得通紅。
把舅舅送進(jìn)急診室后,她讓我留下,轉(zhuǎn)身又出去幫忙掛號買病歷。一會兒,她回來將診號和病歷交給我,囑咐我好好照顧病人,匆匆準(zhǔn)備離去。
“同志,您等等。”我順手從鼓囊囊的錢包里抽出一沓約兩三百元錢塞在她手里。
她圓圓的臉一下通紅:“我不是為了錢?!闭f著擋回我的手,轉(zhuǎn)身向電車跑去。
我的手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來,臉上涌起一陣臊紅。我呆呆地站在急診室門口望著漸漸消失在視線里的身影,竟忘了問她的姓名。
從上?;貋砗?,我變得沉默了。繁忙的白天過去后,我感到我整個生命也似乎就此停下來了。我不再泡在咖啡廳舞廳里,我不再和哥們兒一起東逛西逛。在那難捱的夜晚,我總在問自己:人生的價值是什么?人的一生應(yīng)該怎樣度過?
1986年底的一天,我翻閱《武漢晚報》,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則市公用局招考售票員的廣告。
這則廣告攪動了我的心,我似乎看到一束希望之光在眼前閃動,我似乎聽到一種新的生活在向我召喚。
聽說我要丟下正做得紅紅火火的生意,去報考月薪只有36元的售票員,親朋好友全大惑不解。我無法向他們說出我頓悟后的感受,我無法向他們解釋作出這種選擇的原因,我執(zhí)著地要去走一條全新的路。
1987年5月,我結(jié)束了見習(xí)期,在24路公共汽車上當(dāng)了一名售票員。
新的生活開始了,艱苦的磨練也開始了。
我再也不能懶洋洋地躺在被窩里等著太陽升起了,上早班,兩點(diǎn)多鐘就得起床趕到上班地點(diǎn),當(dāng)大地還在睡夢中時,我們的早班車就出發(fā)了。
我再也不能悠閑地坐在早點(diǎn)店里喝牛奶吃夾著果醬的面包了,早餐、上廁所一共只有十幾分鐘,每次在就近的攤子上買碗米粉熱干面狼吞虎咽下去就跑上車。
我再不能每天晚上泡在咖啡廳舞廳里了,夜色沉沉,我仍在顛簸的車上。
我忘不了我上車的第一天。在利濟(jì)路站,一個抱著孩子的青年婦女上車,站在她身后的我順手扶了她一把,上車后,又把我的座位讓給了她。
沒想到,下車時,她在車上的留言簿上留下了熱情洋溢的贊詞,她夸我是80年代的好青年,她說她從我身上看到了新風(fēng)尚的回歸。
捧著留言簿,我的眼睛潮濕了,心里涌起一陣陣從未有過的激動。我只不過給了她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幫助,卻獲得了如此高的贊譽(yù),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暖流迅即流遍了全身。
這一夜,我興奮得整夜難眠,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天明,我要去將這新的感受告訴爸爸媽媽,去告訴朋友們。
我跑的這路車線路長,要跨越漢陽漢口兩個繁華的市鎮(zhèn)。為了熟悉沿途情況,休班時間我就沿著這條線路徒步調(diào)查。我到黃鶴樓了解它的歷史和關(guān)于它的傳說,到具有武漢地方特色的四季美湯包館、老通城豆皮館詢問這些小吃的特點(diǎn)。沿途的工廠商店影劇院,沿途的換乘車路線、開收班時間、主要站名,我都密密麻麻地記在本子上背下來。以前做生意常在外地跑,我深深體諒人地生疏的外地乘客的苦惱。在車上,我堅持報站名,介紹沿途風(fēng)光、換乘車路線,堅持車內(nèi)巡回售票。有時一天跑下來,腳都腫了。
然而,在這繁忙、艱苦、平凡的工作中,我卻體驗到了一種精神的快樂。
但是,新的生活也并不是處處充滿快樂,我也有不快樂,甚至很傷心的時候。那是當(dāng)我請年輕的乘客給抱著孩子的婦女、拄著拐杖的老人讓座而對方向我橫眉冷對時;那是當(dāng)我扶老攜幼上車,身邊卻傳來“作做”的嘲諷時。有時,我氣得真恨不得把那塊三寸票板扔掉,真恨不得揪住對方狠狠揍一頓。可是,理智提醒我,必須學(xué)會忍耐學(xué)會寬容,理智提醒我,邪惡必須靠美去戰(zhàn)勝。
我慶幸我生活在一個溫暖的集體中。我的身邊有60年代的全國勞模趙金梅大姐,她常常跟我一起上車,手把手地教我。她說,只有時時想到“假如我是一個乘客”,才會處處為乘客著想。我照著她的話去干,逢年過節(jié),車上拎著魚肉的乘客多,我就為他們準(zhǔn)備了方便鉤、方便袋、方便繩。夏天,車廂悶熱,我又為乘客準(zhǔn)備了方便扇,還義務(wù)代售“大可樂”。
有人說,一人難稱百人心,我卻要求自己一人要稱百人心。為了給聾啞人服務(wù),我向他們學(xué)習(xí)啞語。為了給外地乘客服務(wù),我學(xué)會了普通話和廣東等地的方言。為了給上車的外賓服務(wù),我到大學(xué)外語系旁聽英語。
每天,我都在忙碌中度過。我再沒有了以前的無聊和空虛,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寂寞和孤獨(dú)。在充實(shí)的生活中,我感到了心境的寧靜和愉悅。
前不久,一位在鐘家村站上車的中年婦女在車上暈倒了。我趕快跑過去扶起她,并通知司機(jī)速去醫(yī)院。車到醫(yī)院,我背著她來到急診室。打了針后,她蘇醒過來,我問了她兒子的地址,又跑出去給她兒子打電話。臨走時,我將身上僅有的20多元錢全掏出來放在她手上。她流著淚說:“小伙子,你比我兒子還要親啊?!?/p>
上車3年多來,這已是第五次向這家醫(yī)院送病人了,急診室的醫(yī)生護(hù)士都認(rèn)識了我,他們不知道我的名字,卻知道我是24路上的售票員。
幾年來,我共收到乘客的表揚(yáng)信200多封,乘客留言1000余條。每當(dāng)讀著這些熱情洋溢的來信和留言,我總激動不已,我總覺得自己做的太少太少,別人給予我的卻太多太多。
那天我上夜班,車行至終點(diǎn)站已是深夜。一位老人佇立在寒風(fēng)中,見我的車到了,他奔過來將兩個“胖大?!比谖业氖掷铮?/p>
“小伙子,我見你整天在車上跑,嗓子都喊嘶啞了,給你送兩個胖大海沖水喝?!?/p>
淚水一下涌出了我的眼眶,多么好的老人啊,為了等到我的車,他不知在寒風(fēng)中已經(jīng)站了多久。我憑什么得到這樣的厚愛呢!
去年夏季的一天,車廂里悶得像蒸籠,我大汗淋漓。車在六渡橋站剛啟動,一位中年婦女高聲喊:“司機(jī)同志,請等一下?!彼苓^來,從窗口給我遞進(jìn)來一瓶汽水:
“售票員同志,你太辛苦了,喝下去吧。”
我不肯喝,她說,“你不喝我就不走?!?/p>
我含著淚一仰脖子喝下了這瓶汽水。
我時時感受著友情的溫暖,理解的幸福。
在街上行走,常有陌生人親切地和我打招呼,熱情邀請我去家里作客。
去集貿(mào)市場買菜,那賣菜的個體戶專揀好的往我籃子里放,說認(rèn)識我。
元旦春節(jié),我會收到許多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寄來的賀年片。
我體驗著過去從未體驗過的幸福,我常告誡自己:“顏勝武,你可要對得起這份尊敬這份厚愛啊。”
3年多來,我加班加點(diǎn)地干,我?guī)缀鯖]有休息過一天,我將自己的全部熱情傾注在厚愛我的乘客身上。我兩次被市公用局評為局生產(chǎn)標(biāo)兵,連續(xù)兩年奪得武漢市“新風(fēng)杯”競賽“先進(jìn)個人”稱號。1989年8月,我光榮地成為了一名中共預(yù)備黨員。
1988年夏天,局里組織生產(chǎn)標(biāo)兵去北京療養(yǎng),我來到了北京。這里街道依舊,景物依舊,然而,我卻不再是4年前帶著一顆空虛孤獨(dú)的心來這里尋找刺激的我了,我不再是那個被金錢所折磨所困惑的我了。
有人為我惋惜,說我失去了金錢,然而,我得到的精神財富卻是無法用金錢贖買的。我擁有充實(shí)的充滿了活力的生活。我慶幸,我終于找回了失落了那么久那么久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