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從1949年發(fā)表第一篇習作到現(xiàn)在,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整整齊齊四十年。雖然整整齊齊,卻不是滿滿當當。四十年中有二十二年“不務正業(yè)”,一半以上時間蟄居田園,在家鄉(xiāng)茍全性命。如果不是熬到1979年的出頭之日,到死不過在北運河邊臭塊地,也就沒有我這十年的三十本書了。
建國四十年的酸、甜、苦、辣,在我的作品中留下不可磨滅的深刻痕跡。因此,我對蛀蝕黨和國家肌體的各種腐敗現(xiàn)象深惡痛絕,慷慨陳詞。但是,我也不愿看到社會發(fā)生動亂。我的大好青春,在種種動蕩中虛耗一空,損失不可挽回,缺憾難以彌補?,F(xiàn)在我五十有三,重病之后雖然“活”著,卻已算不得“健在”。余年無多,尚有可為;不想揮時如土,“亂扔”歲月。
我不敢教訓別人,但是教訓我的兒女可毫不嘴怯。雖然他們中間有洋牌博士和國產(chǎn)碩士,我開口頭一句十有八九是:“你們懂什么?”
是的,他們不但沒有吃過我那么多鹽,也沒有受過我那么多罪,更沒有見過我曾親歷目睹的那么多真、善、美和假、惡、丑。對于脫離實際的空論,我的鄉(xiāng)親們一言以蔽之:“沒有一句過日子話。”我常拿村夫野老的這句大實話告誡我的兒女,說話辦事一定要腳踏實地。
我的女兒、女婿帶著他們的孩子到美國的大學工作和念學位,臨走問我有何吩咐。我只說了三句話:“把書念好,不參加那邊的非學術(shù)性活動,到時候回國。”他們在美國住上了花園樓房,買上了自備汽車,吃穿都很豐富,但是在來信中卻說他們只不過是人家的廉價智力勞工,不具有在國內(nèi)的價值和社會地位。我給他們回信,說:“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地,此之謂也。”他們?nèi)谌?,每年收入兩萬多美元,生活水平略高于貧困線,在那個“一切向錢看”的社會,地位是很低的。比他們收入少得多的留學生大有人在,貧困線下的處境會有更多的感觸。
大洋彼岸,數(shù)萬里外,兒大不由爺;我這個寸步難行的老子,更無法遙控。然而,他們每次來信,滿篇都是想念父母和祖國的話,表示拿到博士學位以后,一天也不耽擱,馬上啟程回國。只是我那四歲的小外孫女,在美國的幼兒園里住得有點樂不思蜀。
我對小外孫女十分放心,深信不疑。因為,她臨行前向我告別時說:“姥爺想我就打電話,我馬上坐飛機回來。”又說:“等我回來就長大了,天天攙著姥爺走路?!?/p>
我相信,幾年后,在府右街那綠蔭如傘的人行道上,將會出現(xiàn)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牽引著手拄拐杖的外祖父,歡聲笑語中悠然漫步。
(潘意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