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編者按這是四十一年前《大公報》上的一篇現(xiàn)場報道。朱啟平當時以《大公報》記者的身份,親眼目睹了日本簽字投降的經(jīng)過,并寫下了這篇生動的文字。
1945年9月2日上午9時10分,我在日本東京灣內(nèi)美國超級戰(zhàn)艦密蘇里號上,離開日本簽降代表約兩三丈的地方,目睹日本代表簽字,向聯(lián)合國投降。
這簽字,洗凈了中華民族七十年來的奇恥大辱。這一幕,簡單、莊嚴、肅穆,永志不忘。
簽字場所
簽字的地方在艦右側大炮旁將領指揮室外、上層甲板上。簽字桌旁沒有四、五個擴音器,播音時直傳美國。將領指揮室外門上,如玻璃框內(nèi)織錦畫一般,裝著一面陳舊的美國旗,長六十五英寸,闊六十二英寸,九十二年前,首次來日通商的美將柏萊曾攜至日本,在日本上空飄揚過。美旗下的簽字桌前左方將排列美國五十位高級海軍將領,右方五十位高級陸軍將領。桌后架起一小平臺,給攝影記者專用,地方最好。其余四周都是記者天下。上層甲板下面的主甲板上,右前方排列著水兵樂隊和陸戰(zhàn)隊榮譽儀仗隊,都向外立,緊靠著登艦離艦的舷梯出入口。口上排著一小隊精神飽滿、體格強壯的水兵。
代表到來
八點半,忽然樂聲大起,一位軍官宣布,聯(lián)合國簽字代表團到。他們是乘驅(qū)逐艦從橫濱動身來的。頃刻間從主甲板大炮座后一列衣著殊異的人走來。第一個是中國代表徐永昌將軍。他衣一身簡潔的畢嘰軍服,左胸上兩行勛章,向迎接的美國軍官舉手還禮后,拾級登梯至上層甲板。英國、蘇聯(lián)、澳洲、加拿大、法國、荷蘭、新西蘭的代表陸續(xù)上來。記者大忙。上層甲板成了有聲有色的外交應酬場面,笑談握手間:中國話、英國話、重音語調(diào)略有不同的美國的英國話、法國話、荷蘭話,加上少有人懂的俄國話,起伏交流。
八時五十分,樂聲又響徹上空,盟軍最高統(tǒng)帥麥克阿瑟將軍到。他也是坐驅(qū)逐艦從橫濱來的。尼米茲在艦面上迎接,陪他從主甲板拾級到上層甲板,進入將領指揮室休息。
上層甲板上的外交場面漸次結束,聯(lián)合國代表團在簽字桌靠里的一面列隊靜立,徐永昌將軍為首。五十位海軍將領和五十位陸軍將領也分別排班。聽見有人說,日本代表團將到,我急急翹首望去,看見一艦小艇正向軍艦右舷鐵梯駛來。不久,一位美國軍官領先,日人隨后,陸繼從出入口進入主甲板。那小隊兵向美國軍官敬禮后即放下手立正。樂隊寂然。日本代表團外相重光葵在前,臂上掛著手杖,一條真腿一條假腿,一蹺一拐,登梯到上層甲板時有人扶他。大禮帽,衣大禮服,上了上層甲板即除帽。梅津美治郎隨后,一身軍服,重步而行。他們一共十一人,主艦靜悄悄一無聲息,只有高懸的旗幟傳來微微的獵獵聲。重光一腿失于淞滬戰(zhàn)爭后、在上海虹口閱兵時朝鮮志士尹奉吉一枚炸彈。梅津是前天津日本駐屯軍司令,著名的何梅協(xié)定日方簽字人,都是中國人民的熟人,當年在我們的土地上不可一世,曾幾何時,現(xiàn)在這里重逢!
儀式開始
九時正,麥克阿瑟和尼米茲及梅爾賽步出將領指揮室。麥克阿瑟走到擴音機前,尼米茲到徐永昌右面,立于第一名代表的位置,海爾賽入海軍將領組,站在首位。麥克阿瑟執(zhí)講稿在手,極清晰、極莊嚴、一個字一個字對著擴音機宣讀。日本代表團肅立靜聽。麥克阿瑟讀到最后,昂首向日本代表團說,“我現(xiàn)在命令日本皇帝和日本政府代表,日本帝國大本營的代表,在投降書上指定的地方簽字?!币粋€日本人出列到桌前審視那兩份大書夾的白紙黑字的投降書無誤,折回。重光葵掙扎上前行近簽字桌,除帽放在桌上,斜身入椅,倚仗椅邊,除手套,執(zhí)投降書看了約一分鐘,從衣袋里取出一支自來水筆,在兩份投降書上分別簽字。梅津美治郎隨即簽字,他沒入座,右手除手套,立著欠身執(zhí)筆簽字。
麥克阿瑟繼續(xù)宣布:“盟國最高統(tǒng)帥現(xiàn)在代表和日本作戰(zhàn)各國簽字,”接著說,請魏銳德將軍和潘西藩將軍陪同簽字。魏是菲律賓失守前最后抗拒日軍的美軍將領,潘是新加坡淪陷時英軍的指揮官。兩人步出行列,向麥克阿瑟敬禮后立在他身后。麥克阿瑟舒舒服服地坐入椅子,掏出筆簽字,才寫一點,便轉身把筆送給魏銳德。他掏出第二支筆,寫一點,送給潘西藩。他一共用六支筆。簽字畢起立,回到擴音器前說:“美利堅合眾國代表現(xiàn)在簽字?!蹦崦灼澆匠鲂辛姓f:“我請海爾賽將軍和西門將軍陪同簽字?!边@兩人是他的左右手。海西兩人出列,尼米茲入座,簽字畢,各歸原位。麥克阿瑟說,中國代表徐永昌現(xiàn)在簽字。徐永昌由一人陪至桌前,出鋼筆簽字。我轉眼看看日本代表,死立在那里,如木頭人。之后,英、蘇、澳、加、法、荷等國代表陸續(xù)簽字。陪同的人澳洲最多,四個,荷蘭、新西蘭最少,各一人。各國代表態(tài)度,美國的最安閑,中國的最嚴肅,英國的最歡愉,蘇聯(lián)的最威武。全體簽字畢,麥克阿瑟和各國首席代表離場,退入將領指揮室,看表是九點十八分。我猛然一震,“九·一八!”1931年9月18日日寇制造沈陽事件,隨即侵占東北。1933年日本強迫我們和偽滿通車,從關外開往北平的列車,到站時間是九點十八分?!熬拧ひ话?”到北平。十四年過去了,侵略者竟然也在這時刻,在東京灣簽字投降。天網(wǎng)恢恢,天理昭彰!
投降書臟了
按預定程序,日本代表應該隨即取了他們那一份投降書(另一份由盟國保存)離場,但是他們還是站在那里。麥克阿瑟的參謀長蘇塞蘭將軍本來負責把那份投降書交給日方的,這時他卻站在簽字桌旁,板著臉和日本人說話,似乎在商量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記者們議論紛紛。后來看見蘇塞蘭在那投降書上拿筆寫了半晌,日本人點頭取書而去。事后得知,加拿大代表,不知恁地,在日本那份投降書上簽字時簽低了一格,占了法國的位置,法國代表順著簽錯了地方,以后的各國代表都跟著簽錯了。蘇塞蘭后來用筆把規(guī)定的地方依著簽字更正,旁邊附上自己的簽字,作為證明。倒霉的日本人,連份投降書也不是干干凈凈的。
日本代表順著來路下艦,上小艇離去。在他們還沒有離艦時,我聽見一個不到二十歲滿臉孩子氣的水手,鄭重其事對他的小伙伴說:“今天這一幕,我將來可以講給孫子孫女聽。”
這水兵的話是對的,我們將來可以講給子孫聽,代代相傳??墒牵覀儎e忘了百萬將士流血成河,千萬民眾流血犧牲,勝利雖最后到來,代價卻十分重大。我們的國勢猶弱,問題仍多,真需要民主團結,才能善保和發(fā)揚這勝利成果;否則,我們無面目對孫子孫女講了。
舊恥已湔雪,中國應新生。
(周世新摘自《世界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