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北京真熱!白晃晃的太陽光在褐青色的馬路上箭似的迸射,逼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橫過馬路,腳下的感覺像踩在家鄉(xiāng)雨后極粘的膠泥土地上,拔不動腳。后來聽說,那幾天北京中午馬路上的氣溫高達40℃。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劃開灼熱的空氣走進魯迅文學院的。用一個帶點感情色彩的詞說,我是“撲”進魯迅文學院的。我是一個剛剛得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證的青年寫家——這里借用老舍先生自稱時喜用的謙詞——隨身帶著不大的挎包里裝著一部單行本的長篇小說,還有登在雜志上的一部中篇和幾個短篇小說,規(guī)范化的說法這幾件作品都是我的代表作。我是來魯迅文學院求學的。魯迅文學院與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院聯(lián)合舉辦了一期專門培養(yǎng)青年作家的“文藝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旨在幫助有些苗頭的青年作家提高文化素養(yǎng),使其逐步學者化。我有幸得到了學院寄發(fā)的報名登記表。其實按照招生簡章的要求,我只需把表格填寫好蓋了所在單位同意報考的公章寄還學校即可,然而我按捺不住,終于親自跑來了。我不知道其他取得報名資格的人是如何想法,我進魯院深造的心情實在是極為迫切的。
謝天謝地,天遂人意,這座當代中國文壇的圣殿爽快熱情地接納了我。6月報名9月開學。同學中有寫過《紅高梁》的莫言,有《新兵連》的作者劉震云,有洪峰有肖亦農路遙余華,還有詩人葉文福,總共40名,都是我早有神交且深為欽佩的青年作家。第一學期的課程除了“當代文學”“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文學概論”,另開一門英語。兩個人一個房間,每個人抱一架小型收錄機,一天到晚哇啦哇啦操習異國語言。學習情緒甚為高漲。我們這幫“大孩子”一個個腰板挺直坐在課堂上,常覺得把自己都感動了。我們常常為了老師幾句并不怎么認真的夸獎而得意洋洋,常常為老師在作業(yè)簿上批寫一個“very good”而歡呼雀躍。
中午12點差1刻我站在自己的家門口。是妻子的一封信把我的心連同我的身體牽回了遠離北京的呼和浩特。妻子在信中告訴我,她可能要倒下去了。她的措詞很婉轉的信向我報告了“后方”的深刻危機。我知道,如果“后方”的危機不是發(fā)展到了很嚴重的程度,她是不會寫那樣的信給我的。她是一個堅強的很能忍耐的女人。她有過8年插隊的生活經(jīng)歷,一般的困難是壓不垮她的。12點過10分,樓梯間傳來沉重的緩慢的腳步聲,我能從一百個同時上樓的人的腳步聲中一下就辨別出妻子的聲音,她的腳步聲沉重得使我的心直往下墜落??匆娢宜燥@驚呀,說:“你怎么回來了?”我望著她蒼白的臉和深深凹陷的疲憊不堪的眼睛,只是“嗯”了一聲。
晚上妻子擼起褲角對我說:“你看,我的腿有點腫?!甭曊{很平淡。我用手指摁摁,膝蓋以下至腳踝處一摁一個坑。妻子說:“大夫說,這是冠心病的典型癥狀?!蔽也唤闹旭斎灰惶掷锏挠⒄Z課本無聲滑落在沙發(fā)上(我學英語十分吃力,因而一點不敢放松,坐在火車上心里還在背單詞)。我真是駭怕了!就在不久前與我們同住一座樓的一位青年畫家突然死于心臟病,再往前不到一年我們單位一位懷里揣著研究生文憑的編輯也死于心臟病猝發(fā),他們倆都比我妻子年紀小。我仿佛看見了死神正伸手扼住她的咽喉……我想我是絕不能再離開她了,萬一她真的離去,我就是拿回個研究生的文憑,做了比現(xiàn)在大得多的作家,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對自己說,我的研究生不能再讀下去了。是的,為了我的事業(yè),妻子已經(jīng)付出了許多許多,我不能再讓她付出了,更不能讓她為我再付出生命的代價。
妻子真是太累了!整整14年過去,她陪伴著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為了我的寫作,她幾乎承擔了全部的家務,有時為了趕稿子她還要幫我抄寫。我從一名采石工人寫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全靠了她的支持。14年相依為命,我們倆的生命是熔鑄在一起的。
我不能失去她!決不!這一次該我為她作作犧牲了。我沒有和妻子商量就給學院寫了信,說明了情況,申請退學。
那些日子我們住宅區(qū)總停電。一個星期停三四次,每次停電都是做晚飯的當口,適逢一年中天最短夜最長的時候,供電局的電閘一拉,整個住宅區(qū)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在家做飯,點一枝蠟燭,想著妻子下班后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摸著黑爬上五樓,氣都不能喘一下就得生火做飯,飯后又要收拾又要輔導倆孩子學習,然后判學生作業(yè)、備課寫教案直至深夜,第二天天不亮又急急忙忙爬起來往學校趕。她是一位中學教員,當著一個初一班的班主任。我知道她那個班上調皮的學生不少,很不省心。她真是太累太難了!方方面面哪一頭她都舍不下,孩子生病要她照顧,抽空還要去家訪,剛剛接手一個班還不到一個學期,她不好意思中途撒手,她甚至都沒有把自己得病的事告訴學校領導,就那么忍耐著,忍耐著。
我在家整整呆了50天。收到好多同學的來信,我的這幫有情有義的哥兒們真是讓我感動,也讓我的妻子感動。每次信里都要問候他們嫂子(他們大都比我年齡小)的病情,每次信里都向我發(fā)出熱切的呼喚——回來吧!他們說,弟兄們一場不容易,嫂子病情好轉一定返回來,把兩年半的學習堅持下去。我同室的劉以林在信中說,你落下的英語我保證幫你補上!他英語基礎好,入學前即掌握了3000單詞。北師大和魯迅文學院的老師也寫信給我,問候妻子的病,關心我的境況。
妻子把那些信一遍接一遍地看,說你們這幫哥兒們和老師們真好!都是我拖累了你,你還是回去吧!我能挺得住。她的這番話對我說了無數(shù)遍。每次我都說:“不上了,堅決不上了。那書念得也沒啥意思,都40歲的人了。”其實妻子也知道我說的是假話,她早就注意到了沒事的時候我總是把同學和老師的信翻來覆去地看。飯桌上閑聊,我總是把話題扯到北京扯到魯迅文學院。是的,想起那八畝大的小院,想起那座灰色的五層樓,有好幾次我都直想哭。我這半輩子也真是不易啊,17歲上父親故去,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先后做過泥瓦小工,橡膠制品廠的學徒,小學代課教員,開山采石工人,汽車司機。為了我喜愛的文學我失去了許多,總是寫啊寫啊寫啊,總是忙啊忙啊忙啊,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沒有盡到做爸爸的責任,大女兒已經(jīng)上初中,二女兒也小學四年級了,想想從小到大我只帶她們上過一兩次公園。我的74歲的老母親辛勞一生如今臥病在床,我最多一個月才能去看她老人家一次,是弟兄姐妹承擔了本應我盡的一份孝道。還有許多幫助過我的朋友,我?guī)缀醵际怯衼頍o往,有負于他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我心中喜愛的文學。那么文學又為了什么?有時似乎知道,有時又變得稀里糊涂。我退學了,我覺得對不起所有幫助過我的人,也對不起我自己。妻子的身體漸漸好起來,我在家里一天比一天郁悶。
轉機終于來了。
這天我妻子的叔叔來看我們,知道了我退學的事情十分惋惜!老人一生坎坷,1957年被打成右派,坐過大獄,釋放后做了幾十年工人,現(xiàn)在退休在家閑居,身體尚硬朗。老人對我說,你應該去念書,家里的事交給我,你盡可放心。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學校整整50天了,而且我的退學手續(xù)業(yè)已辦清。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可是老天有眼——就在同一天,我接到學校老師的一封信,信中講,為了滿足幾位青年作家的迫切要求,經(jīng)研究,研究生班擬補招收若干名插班生。如果你愛人的病情允許的話并且你還愿來學習請速回信告知。寫信的老師把“請速回信告知”幾個字又勾掉了,寫下了——“那就直接來吧”幾個字。
妻子揚著學校老師的信高興地說:“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快去吧!這都是命?!?/p>
于是我又一次踏進了魯迅文學院的大門。哦——那親切的灰色的五層樓房,我心中的圣殿!我的情深意重的弟兄們!我的崇敬的老師們!為了我摯愛的文學,為了我親愛的妻兒,也為了我自己,我要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