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歌今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愛情:
忠貞不渝,新美如畫!
——郭小川:《團泊洼的秋天》
1
在金碧輝煌的中國劇院舉行的領(lǐng)獎大會上,著名電影藝術(shù)家白楊,正把一對心情激動的中年夫婦迎上臺去,男的是張良,女的叫王靜珠。
看著張良夫婦那神采飛揚的笑臉,我的記憶忽然象電影的長焦距鏡頭似的,一下延伸得很遠很遠。他倆三十年來漫長而又坎坷的生活和藝術(shù)道路,一幕幕映現(xiàn)在眼前,那樣清晰,那樣酸楚……
2
事情要從一九五六年夏天說起。
當時,首都正在舉行規(guī)模盛大的全國話劇會演。張良在沈陽軍區(qū)抗敵話劇團的《戰(zhàn)斗里成長》一劇中,成功地扮演了通訊員雙幾,榮獲了中央文化部頒發(fā)的演員個人三等獎。
王靜珠,這時作為八一電影制片廠的業(yè)余演出隊員,也參加了全國話劇會演。那時候的王靜珠是個相當標準的蘇州美女,明眸修眉,風姿綽約,再加上她那兩條光潔、柔軟的長辮子,因扮演蘇聯(lián)姑娘染成了金黃色,在胸前背后怪招人地蕩來蕩去,很快就吸引了張良的目光。其實,漂亮的女孩子,張良見過不少了,唯獨這一個,張良見過一面之后,就再也難以忘懷。同樣,姑娘王靜珠的心里也留下了張良的影子。那會兒,他們上樓下樓,開會看戲,碰見了也不過點點頭,笑一笑,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呢。
不久以后,八一廠決定拍攝電影《戰(zhàn)斗里成長》,張良被借調(diào)到制片廠試鏡頭。
“喲,您原來在這兒呀!”有一次,張良突然在飯廳里遇到了這個長辮子姑娘,辮子已非昔日的金黃色,而是又黑又亮,在那長長的辮梢上,還飛舞著兩只彩色的“小蝴蝶”。
張良象老相識似的和她打了招呼。
“我可知道您來了?!惫媚镄χf。
“你貴姓?”張良這才想起來還不知道她的貴姓芳名,忙問了一句。
“我叫王靜珠,在八一廠搞軍事動畫片?!?/p>
就這樣,他們算是正式相識了。
這時候,王靜珠還沒看過影片《董存瑞》。
說起《董存瑞》,張良的知名度可就高了。不久前,在首都劇場舉行的《董存瑞》首映式上,張良以其精湛的演技,贏得了全場觀眾的心。場燈一亮,一千多名觀眾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坐在前排的張良身上,海潮般的掌聲一浪蓋過一浪,朝張良涌去。
一群群熱情的觀眾,呼喊著他的名字,朝張良圍過來,握手的,祝賀的,簽名的;感謝的,一時間,象刮起了一股臺風。弄得坐在張良旁邊的《董存瑞》導演郭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叢中擠出來。
張良象一顆耀眼的新星在影壇上升起來了。他一連收到好幾百封觀眾來信,有時一天就要收到二三十封,祝賀的、恭維的、捧場的、學習的……什么樣的都有,一些女青年還熱情地寄來了求愛信,附上了眉目傳情的小照。但是,張良的心卻始終平靜無波。
有一天,八一廠也調(diào)看了影片《董存瑞》,全廠上下為之震動!這個可親、可愛、可信、可學的英雄形象,頓時使那些呆板生硬的公式化概念化的“英雄們”黯然失色。領(lǐng)導請張良向全廠職工作了兩個多小時的報告,他生動實際的創(chuàng)作體會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共青團還組織了團員和青年座談《董存瑞》,張良也應(yīng)邀出席,回答問題。王靜珠在會上聽得入了神。她覺得這才真正的認識了他,心上那個影子從此再也抹不掉了。
3
人們往往只看到成功者的微笑,而看不到在那微笑背后隱藏的執(zhí)著和追求。張良的成功之路,又是怎樣走過來的呢?
一九四五年,張良的家鄉(xiāng)遼寧本溪縣下馬塘村,被解放軍從日偽手里解放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個無知的孩子,只知道自己是“滿洲國”人,還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當父親問他是哪國人,他說自己是“滿洲國人”時,父親氣壞了,“啪”的就是一耳光:“給你講過多次了,要記住,你是中國人,不是滿洲國人。”幾個耳光挨下來,他好歹記住自己是“中國人”了。但是,真正使他感到做中國人是光榮的,還是解放軍的言傳和身教。演《白毛女》、《牛永貴負傷》……的是他們;教老鄉(xiāng)們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的也是他們;幫老百姓挑水掃院子的,還是他們……從他們身上,張良才真正明白了這就是中國人,自己就是要做這樣的中國人!
小張良興高采烈地開始了新生活,他站崗、放哨,當兒童團長,別提干得多歡實了。很快,他又學會了表演秧歌劇《兄妹開荒》。宣傳隊的同志直夸他:“這小子演得真不賴呀!”他樂得忘乎所以,一個心眼認定是宣傳隊看中了他,偷偷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瞅個空子就往駐軍宣傳隊跑。想不到,人沒跑多遠,就被母親揪回來,說他還不滿十三歲,哪能吃得了那份當兵打仗的苦,一把大鐵鎖就把他鎖到了小屋里。
家鄉(xiāng)很快又被國民黨反動派奪了去。張良在苦難中掙扎,在苦難中期待。
一九四八年十月,解放軍再次解放了他的家鄉(xiāng)。這回,他是吃了稱砣——鐵了心,“死乞白賴”,軟磨硬泡,好歹總算參上了軍。
人民軍隊是什么?學校、熔爐,廣闊的天地,人生的戰(zhàn)場。張良在這里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干什么都帶著一股蠻勁。真是指到哪打到哪,哪里艱險往哪里去。兩度抗美援朝,他都趕上了。頭一次,美國鬼子正囂張,揚言要到鴨綠江邊飲戰(zhàn)馬,到中國過圣誕節(jié)。他夜過家門而不入,緊隨志愿軍匆匆趕過鴨綠江。部隊三天三夜沒合眼,火燒到腳跟才知疼,硬是穿著單薄的軍衣,頂風冒雪把美國鬼子打得狼狽不堪,節(jié)節(jié)敗退。兩年后再次赴朝時,張良已是文工團員了。
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看到過千百個舍生忘死的英雄好漢,體驗過無數(shù)次純潔無私的戰(zhàn)友情、同志愛,自己也積極投入了救死扶傷、戰(zhàn)地鼓動的火熱斗爭。血與火的磨煉,使他日益成熟?;貒院?,張良先后參加過宣傳隊、文工團、話劇團。一切又從零開始。好長時間里他只干雜務(wù),管道具,弄服裝,拉大幕,老也撈不著演戲。后來,領(lǐng)導上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表演才能,才讓他在一些話劇里演些跑龍?zhí)椎慕巧?。萬萬沒想到,有一天,電影導演郭維會來找他演自己一向無比崇敬的英雄人物董存瑞。他過去遇事從未退縮過,這回卻猶猶豫豫,不敢大膽應(yīng)承了。想想自己身材不高,又沒有濃眉大眼,魁偉氣度,哪能演好這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經(jīng)過長期革命戰(zhàn)爭鍛煉的郭導演,在藝術(shù)上有著的獨特的追求。他認為,把英雄神化是不對的,英雄也不一定就身材魁偉,高不可攀,不過是些平凡而又偉大的人罷了。郭維要他回想在戰(zhàn)火中碰到的那些真正的英雄戰(zhàn)友,那不都是普普通通的伙伴嗎?而英雄業(yè)績正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你,不也在抗美援朝時期立功入黨了嗎?要是你碰到董存瑞那樣的關(guān)鍵時刻,我相信,也會成為董存瑞那樣的英雄人物的。一席話,說得張良開了竅,心里頓時萌發(fā)了一股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他勇敢地接下了這個任務(wù),讓自己長久地反復地追憶過去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然后象蜜蜂釀蜜那樣,去提煉和調(diào)動自己那些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感受。一個活生生的英雄人物——董存瑞,就這樣在銀幕上出現(xiàn)了!
4
聽了張良的報告,王靜珠已經(jīng)清晰地看到他走過一條什么樣的人生道路。隨著了解的加深,那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感情也愈加清晰起來,并且一天比一天熾熱。但穩(wěn)重的姑娘并不急于表達這純潔的愛情,她仍在日常生活中細心地觀察。一天,在攝影棚里,王靜珠和她的女伴們正坐在一條長凳上看拍戲,張良躊躇滿志,昂首闊步地帶著幾個部隊的高干女兒走進來。他對王靜珠她們不理不睬,好象沒看見似的。還有一次,在八一廠的大門外坐車,張良在車上高聲說笑,儼然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這些細枝末節(jié)她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了。
張良在八一廠試過鏡頭后,突然檢查出得了肺結(jié)核,攝制組只好中途換人,把張良送回沈陽住院治療。住院期間,張良仍不斷收到許多觀眾的來信,其中也有一些姑娘的求愛信。有一天,張良從眾多來信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封批評信,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信里沒有恭維,沒有贊揚,更沒有愛的表白,而是直言不諱地說:我不否認你是一個有才華的演員,但是,從你最近的某些言談舉止來看,我覺得你不能正確對待榮譽,有些驕傲了。你不要讓鮮花和掌聲沖昏了頭腦,以為你演好了一個董存瑞,就多么了不起,可以高視闊步,目空一切了,這會成為你繼續(xù)前進的絆腳石的。我希望你今后戒驕戒躁,再接再勵,不斷前進,能為人民塑造出更多更好的英雄形象來……信末的署名是“王靜珠”。啊,原來是她!
讀了這封信,張良非常感動,好象服了一帖清醒劑。他一晚沒有睡好,思前想后,越想越覺得王靜珠的信真正觸到了他的痛處,就象一場及時雨?!耙粋€多么好的姑娘??!”他打心眼里稱贊著。現(xiàn)在他看到的已不僅僅是姑娘那美麗的外表了。他連夜給她回了信,真誠地感謝她的批評和幫助,表示今后一定要正確對待榮譽,正確對待藝術(shù),正確對待人生……
從此以后,他們的兩地書來往頻繁,談學習,談工作,談生活,談友誼,就是沒有談情說愛。雖然如此,彼此早已心心相印,不言自明了。
5
那是一九五七年春天,伴隨著撲面而來的寒流和風沙,張良的周圍也飛短繞長,謠言四起,說什么他演了《董存瑞》之后,驕傲自滿,反黨反社會主義,成了大右派了。隨后多數(shù)友人不來信了,也有少數(shù)老友來信罵他忘了本。張良真有點哭笑不得。此刻,他正在新上演的蘇聯(lián)話劇《艦隊的毀滅》中扮演一名水兵,大右派和他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嘛。
演出結(jié)束,他才回到團里,參加整風學習。黨號召黨員要向黨交心。張良是黨小組長,他真誠相信黨一再提出的“不打棍子、不揪辮子、不戴帽子”的“三不政策”,相信只要在黨內(nèi)會議上說的話,即使錯了,也不會挨整。于是,他十足天真地帶頭要求“澄清自己的糊涂認識”。他首先對有人造他的謠表示憤慨,說自己因為演了董存瑞,長影和沈陽軍區(qū)授予他先進工作者獎狀也好,中央文化部給予他演員一等獎的金質(zhì)獎?wù)乱埠茫际屈h和人民給予的,又不是他伸手要的,他并不想爭名奪利,難道榮譽背后總是伴隨著災難嗎?他表示,如果真有右派要殺共產(chǎn)黨人,他會堅決反對,誓死斗爭,但是,要說有些三八式的老黨員,一夜之間也會變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他打心眼里不理解……
“你具體說說看?!敝鞒謺h的整風辦公室的同志馬上插問。
“比如說吧,郭維、沙蒙都是我的啟蒙老師,是我一向尊敬的革命老前輩、老黨員。說他們會突然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就不相信。他們啟發(fā)了我如何正確看待黨和人民,如何正確看待革命英雄和革命戰(zhàn)爭。要說他們也會反黨反社會主義,他們怎么會拍出充滿革命英雄主義激情的《董存瑞》、《上甘嶺》這種好片子來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呢?”
很奇怪,當時會上鴉雀無聲,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批判張良的不是??墒?,第二天,整風辦公室就指使人明確宣稱:張良跳出來了!《人民日報》已經(jīng)公開報道長影揪出了“沙(蒙)、郭(維)反黨集團”,他不相信黨報,就是不相信黨;他反對黨報的結(jié)論,就是反對黨;他還為右派大肆辯護,高唱贊歌,自己不是右派又是什么?!
這就是當時的邏輯!真理!張良不服。他苦苦地搜索自己走過的不長的人生軌跡:十五歲參軍,差兩月十八歲入黨,對黨和革命軍隊懷有感恩戴德的深情;對黨和這支軍隊,他只會寫一個“愛”字。什么反黨呀,什么右派呀,什么不相信呀,完全是無中生有!他想不通,他反駁,但那條邏輯是不可變更的,于是“打態(tài)度”,態(tài)度不好矛盾就更加激化,上綱越來越高。張良一向?qū)W習勤奮,懷里經(jīng)常揣著一本字典、一本日記,有“張字典”的美稱。他天天寫日記,記學習心得。整風辦公室為了進一步掌握他的材料,查抄了他的書信和日記,雖然找來找去,也實在找不出半句反黨言論,可那條邏輯也仍然是“真理”。
不久,抗敵話劇團團長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半版長文,題目就叫《一個青年演員的歧路》。發(fā)表這篇文章的目的,一來是向全國人民宣布張良的“罪行”;二來是借此澄清張良已正式劃為右派分子的謠傳,說他雖然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還構(gòu)不成敵我矛盾。但是必須痛改前非,到艱苦的環(huán)境中去徹底改造,才能得到真正挽救。
6
整風、反右運動一來,王靜珠似乎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她比往常更勤快地給張良寫信,總想時刻知道他的消息。但她收到的回信卻越來越少了。她又接二連三地給張良發(fā)了五封快信,竟沒有收到對方的片言只字,而可怕的消息卻紛至沓來:張良出事了!張良被劃為右派了!甚至有些“好心人”早早就勸她不要再癡心苦等、耽誤青春了。
執(zhí)拗的姑娘一心只等著張良的回信,好弄個明白。這一天,郵遞員又來了,仍然沒有他的復信,但她卻在所送來的《人民日報》上,看到一個赫然醒目的標題:《一個青年演員的歧路》。標題下面,她一眼就掃到了張良的名字。她怦怦心跳,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幾個月來得不到回信的謎底終于揭穿了。
飛來的橫禍,使王靜珠痛苦異常。
她和張良一樣想不通:難道向黨獻出一顆熾熱坦率的心,說了真話就錯了么?她堅信張良沒有錯,更沒有罪。她為他痛苦,為他抱屈。她深知此刻張良最需要的是她的信任和支持。寫信要耽誤時間,快!她一口氣跑到郵局去,先給張良發(fā)了一封電報。
這時候,張良正背著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在長春演出話劇。戲剛完,后臺突然騷動起來:王靜珠給張良來電報了!
“唉,這下沒準關(guān)系告吹了!”大伙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從沈陽軍區(qū)抗敵話劇團轉(zhuǎn)到長春來的這個電報袋,在人們手中傳來遞去,引發(fā)出了種種不同的感情。有些人平素和張良有說有笑,似乎真誠相待,這時候避之唯恐不及了;有的人嘆息不已,對張良將要受到的新的打擊自知無能為力,愛莫能助;還有人嘴角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因為好戲又要開場了……
“干脆拆了吧,看看到底說了些什么?”
其實,電報袋經(jīng)過很多人的手,已經(jīng)破裂了。這一提議正符合人們的好奇心,沒人提出異議。電報袋撕開了,提議者小心翼翼地打開折疊著的電報紙,讀了出來:
“張良同志,……”
“怎么了,快念下去呀?”大伙正豎起耳朵聽,忙急急地催道。
電報沒人敢再念下去了,卻一個緊接一個地傳著。人們一看完,全都不吱聲了,有的人還趕緊走到一邊去。
這封長長的電報內(nèi)容確實非同凡響,難怪震駭了大家:
“張良同志,要挺住,我相信你,永遠跟你在一起。希望你能為革命塑造出更多更好的戰(zhàn)士形象!”
有人急忙找到張良,問他這幾個月給王靜珠回信沒有,他說沒有,問題一時說不清楚呀。那個同志就往他背上打了一拳:“你小子有福,找到了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你為什么老不給人家回信?過去你飛黃騰達的時候,多少人追求、羨慕、恭維、贊美,都是假的,只有這個姑娘在你一落千丈的時候,還要永遠跟你在一起,這才是真心實意,千金難買,你若再不回信給她,就不是人了……”
“黃金有價情無價”。朋友的這一番大白話,句句屬實,再沒什么可猶豫的了。張良當天就給王靜珠回了信,表示不管受到什么處分,也決不辜負她的深情厚望,一定不灰心,不喪氣,盡快用奮不顧身的實際行動,爭取早日重新回到英雄戰(zhàn)士的隊伍里來。
7
張良的處分終于下來了。雖然未定為右派,也未能逃脫一個內(nèi)定的中右分子所受到的嚴厲處分:他被留黨察看兩年,行政降一級,每月只發(fā)六元津貼費,勒令長期下連隊當列兵。
張良被罰下連隊當兵的東北三十八軍,曾是志愿軍的王牌軍。有幸下放到這樣的英雄連隊,他決心重打鑼鼓另開張,好好鍛煉改造,當個模范列兵。下去之前,他特意給王靜珠寫了一封信,說是下連當兵期間決定不再給她寫信了,也希望她不要再來信。是孬種,是好漢,下去實際看!至于他倆的關(guān)系,等著瞧他往后能否從戰(zhàn)士的行列里從新挺立起來,再作決斷吧!
這時的王靜珠苦惱極了。她才二十二歲,正象一朵早晨帶露的鮮花,多少蜜蜂圍著她嗡嗡轉(zhuǎn)。有些好心人開導她:“張良犯了嚴重政治錯誤,這下一擼到底,很難再上來了。你們又沒結(jié)婚,現(xiàn)在不吹,更待何時?!”“你是大專畢業(yè)生,人又長得好,在北京,在八一廠,起碼也可以找個校字號的,干嘛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呀???”有些人更邪乎,趁機死皮賴臉,自作多情,纏住不放。
這種日子使得王靜珠心煩意亂,連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想:張良長期在東北山溝當兵,自己呆在北京,兩人的地位和差距不是越來越大嗎?她應(yīng)該到東北鄉(xiāng)下去工作,使自己的身心離張良更近一些,在精神上對他也是一種支持,她自己也好擺脫那些無聊的糾纏。何況她一直有志于寫作,下去也可以增加生活積累,開闊眼界。恰好這時部隊正在號召大批官兵前去支援北大荒建設(shè),王靜珠就一連寫了三封申請報告,堅決要求到北大荒工作。頭兩封報告遞上去之后,領(lǐng)導上勸她對如此嚴肅的問題要三思而行,“切記不要感情用事,”并以“過來人”的經(jīng)驗,勸告她不要心血來潮,輕率從事。
可她很快又遞交了第三份申請報告。為了表示決心,她還當眾剪掉了自己那兩條心愛的長辮子。這個剪辮行動使領(lǐng)導上看清了她的決心,只好勉強批準了申請。下去后,密山農(nóng)墾局看她能寫會畫,就把她留在宣傳部工作,以后又讓她到《農(nóng)墾報》社,當編輯,也經(jīng)常作為記者,下到基層采訪。
生活安頓下來以后,王靜珠打開地圖一看,原來北大荒離吉林通化遠著呢,常見面是不可能了。兩人只好相約:天天在活頁紙上記日記,到一定時候就往大信封里一裝,互相寄給對方,靠著這特殊的通信方式,他們的心越貼越緊了。
8
現(xiàn)在張良有了兩個人的決心和勇氣,眼前的烏云逐漸散去了。他自覺有足夠的信心,很快就能恢復自己過去的處境。他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和戰(zhàn)士們摸爬滾打在一起。
指戰(zhàn)員們都看過影片《董存瑞》,對張良很熟悉,很尊重,也很愛護,從沒把他的下放當兵看成低人一等。他自己也不象個倒霉蛋,成天樂呵呵的。學習、勞動、操練、演習……樣樣搶著干。他本來就是個兵,當了演員還是演兵,盡管這次當兵是懲罰,可是他與士兵長期相處慣了,早已有了一種天然的感情。
有一次,部隊進行五百里的急行軍,搞立體現(xiàn)代化的軍事演習。天上飛機轟炸,地上圍追堵截,每人負重七八十斤,日夜兼程前進。張良事事以身作則,幾百里行軍不掉隊,連帶搞好宣傳鼓勵。演習完了,張良榮立了三等功,這在和平環(huán)境里是很不容易的。春節(jié)前夕,部隊規(guī)定立功喜報要往家里寄,張良說他的父母死了,姐姐嫁了,家早沒了。
指導員問:“那你還有什么親近的人嗎?”
“有一個,叫王靜珠,現(xiàn)在密山農(nóng)墾局工作。”
“她是你的愛人嗎?”
“可以這么說,但是,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p>
“那組織上就把喜報寄給你的未婚妻吧?!?/p>
這是張良下放以后,帶給王靜珠的第一份禮物。
張良下連當兵立功受獎了,老戰(zhàn)友們都為他高興。此刻,八一廠要拍影片《戰(zhàn)上?!?,關(guān)心張良的老同志們,乘機建議攝制組把他借調(diào)來演戰(zhàn)士小羅。影片拍成上映以后,很受歡迎。一九五九年九月,八一廠正式向總政打報告,把張良調(diào)到廠里來當了專業(yè)電影演員。
這一來,為了張良才奮力來到北大荒的王靜珠,反倒成了一只飛不回來的孤雁了。好在兩人都深信:“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真正的愛情,是經(jīng)得起時間和離別的考驗的。
9
好運氣總算盼來了。
一九五九年底,王靜珠被借調(diào)到北大荒文工團話劇團,南下廣東湛江去給全國農(nóng)墾會議的代表們演出。
一天晚上,農(nóng)墾部長王震突然看望文工團員們來了。這位當年叱咤風云的將軍,如今是文化戰(zhàn)士們的知交和摯友。大伙一見,立刻一窩蜂圍攏過去,紛紛問候王部長,一時笑語喧嘩,氣氛十分歡快。這時候,文靜的王靜珠仍然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專注地看她的書。她的神態(tài)很快引起了王部長的注意。他忙向文工團員們打聽這個姑娘是誰,從哪兒來的?人們告訴他,她叫王靜珠,是北大荒文工團的報幕員,從前是八一廠的。王部長“哦”了一聲,說:把她叫過來,別叫她一個人悶在那里。
王部長親切地詢問王靜珠怎么到北大荒來的,王靜珠一時不好直說,就回答:“到艱苦的地方來接受鍛煉改造呀!”
看戲時,王部長又叫王靜珠給他解說劇情;吃飯時,他也拉她坐在自己的旁邊,好和她聊聊天。當王部長得知王靜珠原是在八一廠搞軍事動畫片的,有技藝專長,就說她這樣的人才恐怕還是回北京更有用些。
王靜珠的女伴們趁機接過話茬,打趣地對王部長說:“她做夢都想回北京去呢!”
“為什么?”
“人家的未婚夫是八一廠的名演員嘛!”
“誰呀?”
“張良!”
“是演董存瑞的張良嗎?”
“正是?!?/p>
“怪不得!連我的兩個兒子,看了《董存瑞》以后,也成了張良迷,嚷嚷著‘要是我是個女的,非嫁給張良不可,難怪你看上了張良!”王部長的話那么風趣,引得姑娘們啥啥大笑。
王部長隨即要王靜珠跟他一塊回北京,不要學時下的一些美妞兒,又愛某個小伙子,又吊著人家的胃口,老拖著不跟人家結(jié)婚。王靜珠還以為王部長是在開她的玩笑呢,沒想到,他第二天就派秘書胡中、劉良玉夫婦來傳達他的命令,要把她的行李取走,讓她趕快回北京去和張良結(jié)婚。
真是天大的喜訊!碰上了這么一位好部長,那么關(guān)心人,體貼人。她天天盼,夜夜盼,終于盼到了這一天。可是,王靜珠面對這突然飛來的幸福,心里卻忽然害怕起來:人們背后會說什么呢?她早就嘗過人言可畏的滋味了。她沒有讓胡中夫婦取走行李,卻和他倆一道去湛江霞山的賓館見了王部長。
王部長一見王靜珠沒有帶著行李來,臉一板,責問道:
“怎么不拿行李來?”
“我怕這樣回北京影響不好?!彼挠杏嗉碌卣f。
王部長用右手從上到下把臉擼了一把,做了一個很生氣的習慣動作:“什么影響不好!快去把行李拿來,明天跟我走。”
就這樣,王靜珠回到了北京,被調(diào)到中央農(nóng)墾部的《中國農(nóng)墾》雜志當了編輯。
王靜珠回京以后,張良的處分還沒有撤銷,所以還不能立刻結(jié)婚。又過了一年,沈陽軍區(qū)認為過去對張良的批判處分完全錯了,正式給他平了反,恢復原級別,撤消了對他的一切處分。六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10
張良和王靜珠婚后的幾年,是他們生活中難得的平靜、幸福的日子。小家庭又添了兩個新成員——相繼降生的小兒子。他們對生活的企望不多,這就一切都有了。他們分外珍惜這不易得來的安寧,趁著年輕,都要在學習上、事業(yè)上拼搏一番。王靜珠在忙于工作和家務(wù)之外,還爭分奪秒,風雨無阻,學完了全部電大中文系的課程,拿到了畢業(yè)文憑。張良的創(chuàng)作熱情更直線上升,一連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了不少令人難忘的藝術(shù)形象。如《林海雪原》里的通訊員高波;《家庭問題》里的青工杜福民;《三八線上》里的小不點;《碧空雄鷹》里的傘兵二娃;《打擊侵略者》里的邱少云式的英雄偵察兵丁大勇。其中的高峰要算他在《哥倆好》中一人扮演陳大虎和陳二虎這兩個性格迥然不同的角色了。因為出色地扮演了哥兒倆,張良于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摘取了《大眾電影》第二屆“百花獎”的“最佳男主角”的桂冠;作家老舍親筆題贈張良小詩一首:“氣壯肩雙虎,男兒斗志昂,都夸《哥倆好》,因勝漢張良。”最大的光榮是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在“百花獎”的發(fā)獎會上一見到張良,就親切地招呼他,夸獎他:“張良,你過來。你的《哥倆好》演得好嘛,演得很象個戰(zhàn)士?!睆埩疾缓靡馑嫉氐拖骂^來,幸福的笑容在他臉上蕩漾。但總理是嚴格的,隨即又告誡張良:“你不要笑,我還要說你呢?!闭f不笑,總理自己倒先笑了,又接著說道:“你最近在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里演的陳喜,就不太象嘛。是什么原因呢?一個演員,要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不斷地突破自己已經(jīng)塑造成功了的形象,你說對不對?”張良很感激總理的深刻批評。這時候,攝影師過來要給大伙照相。張良趕緊往旁邊讓,總理又一把拉住他:“小張良,不要走,就坐在我旁邊?!睆埩紙?zhí)意不肯坐在中間,總理說那就讓年長的同志居中吧,他恭謹?shù)匕汛笏麕讱q的《三打白骨精》的導演楊小仲請到了中座。自己坐到了左二的位置上。至今在張良的客廳里,還掛著這張珍貴的歷史照片。
可惜,好景不長,張良夫婦的災難,也和我們整個國家遭受的災難同時降臨了。一九六六年六月,張良剛從山西農(nóng)村“四清”前線回到八一廠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第二年八月,王靜珠突然病倒了,到三○一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要她馬上住院,進行“胃癌細胞切片檢查”。
“還是不住院吧?!蓖蹯o珠看了看丈夫,為難地說道:“家里怎么辦?老大才六歲,老二還不到一歲,會吵得你一點事都干不成的?!?/p>
張良只盼妻子趕緊把病治好,說道:
“你安心治病吧,家里的事我會照顧好的?!?/p>
王靜珠十分清楚,丈夫在事業(yè)上有自己的追求。他要在自己原有的可憐的高小文化基礎(chǔ)上,不斷躍升到新的高度。這,不下苦功能行嗎?從托爾斯泰到契訶夫;從巴爾扎克到莫伯桑;從莎士比亞到易卜生;從曹雪芹到魯(迅)、郭(沫若)、茅(盾);從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到愛森斯坦;……那一座座輝煌的文學藝術(shù)的宮殿,他都要走進去,學習感受一番。他還時時不忘盡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的責任。那日夜的辛勞,她全都知道??伤植贿^張良,只好心神不安地住下來。至于住院需要的東西,只好讓丈夫明天送來了。
醫(yī)院的女兵們,紛紛傳遞著“張良來了”的消息。影迷們一窩蜂涌進病房,嚷嚷著要看看張良,沒想到張良剛剛走了。姑娘們纏著王靜珠,要她命令張良趕快來和大家見見面,王靜珠沒法,只好應(yīng)付道:“好了,明天他給我送東西來,我一準通知你們來瞧個夠就是了?!?/p>
第二天,一群姑娘精心修飾了一番,早早就來到王靜珠的病房里等候。王靜珠比她們更加心焦,早就眼巴巴盼著那個熟悉的身影了。
對王靜珠來說,這真是最漫長的一天。下班號、開飯?zhí)?、熄燈號全都吹過了,從早到晚,整整一天沒見張良的影子。姑娘們遺憾地走了,王靜珠猜測張良也許是有要緊的事耽誤了,明天一定會來的。第二天,第三天,她幾乎是數(shù)著鐘點熬過來的,但卻依然不見丈夫的影子。想來想去,斷定準是家里出了大事,因為張良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失過約呀!
她馬上去找醫(yī)生,要求立即出院。醫(yī)生不同意,但又勸不住她,只好把張良被揪出來的消息告訴了她。
這真如晴天霹靂!張良是八一廠的“先進工作者”呀,“文革”前夕,又在農(nóng)村“四清”中剛剛被評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怎么一夜之間,紅的變成了黑的?王靜珠恨不得長上膀翅,飛回家去。醫(yī)生很理解她的心情,同意了。叫她晚上回去,也許沒人看見,
挨到夜里,王靜珠摸黑趕回北京遠郊的八一電影制片廠。這個平常被張良戲謔為“膽小如鼠”的王靜珠,今天竟有了百倍的勇氣,居然獨自穿過了廠后那一大片黑黝黝的亂墳堆和高梁地。她什么也不怕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張良。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好不容易走進廠后門,偷偷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屋里還亮著燈。她輕輕地推開門。張良正趴在桌子上寫“認罪書”。她一眼看見,他一向心愛的紅領(lǐng)章和帽徽都被摘去了。張良聽到響聲,回過頭來,四目對射,一時都呆住了。王靜珠一下?lián)溥M丈夫的懷里,淚水撲簌簌地流,她撫摸著他那失去笑靨的臉頰,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么時候,你還回來?不治病了么?”良久,張良才如夢初醒地問道。
“我……怎么能不回來?這不是我的家么?你不該瞞著我,應(yīng)該讓我早點回來。再大的風浪,再大的痛苦,兩人承擔總比一人承擔輕松些,你說是嗎?”
“你有病,我一個男子漢,多大的風浪也受得了,還是你的身體要緊……”
原來張良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天,剛想出門,“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的高音喇叭就吼叫起來了:“堅決揪出漏網(wǎng)大右派張良!”“張良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黑寵兒、黑尖子!”“張良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從此,他就被摘去了領(lǐng)章和帽徽,失去了一切活動的自由。沒有解釋,沒有調(diào)查,一切都決定了。張良,這個才華橫溢的演員,再次從藝術(shù)的圣殿里被踢了出來。
丈夫作為一個革命戰(zhàn)士,突然被摘去了人民解放軍的領(lǐng)章和帽徽,王靜珠痛苦極了。不!在她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忠誠的戰(zhàn)士!她毅然從丈夫發(fā)抖的手中拿過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頭上,然后久久端詳著,注視著,就象在對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行注目禮。透過這充滿深情和信任的目光,張良清楚地看到:不管前途多么艱險,她永遠會和他在一起!
11
沒過多久,有人急不可待地給王靜珠定了個莫須有的“階級異己分子”的罪名,把她也揪出來了。審查了兩個月,又宣布搞錯了,把她放了出去,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總算又有了媽媽。張良關(guān)在“牛棚”里繼續(xù)挨批斗,罰苦工。接著全家又被查抄一遍,趕出樓房,和八一廠廠長陳播等六戶“走資派”、“牛鬼蛇神”一起被趕進鐵絲網(wǎng)圍著的四面透風的雞鴨房住,再往后就是張良被下放到山西總政五七干校勞動改造。
那年月,人情的溫暖格外可貴。圍在鐵絲網(wǎng)內(nèi)的六戶“牛鬼蛇神”生命雖然變得賤如螻蟻,死活自便??墒撬麄儏s能患難相助,使大伙兒都得到了支持和安慰。女化妝師顏碧君刨煤燒鍋爐時被埋進了煤堆,張良等人趕緊把她挖了出來??偣こ處焻翘鞜ㄒ患液蛷S長陳播的兩個兒子先后在冬夜中了煤氣,張良把他們一一背出戶外,灌了醋,全救活了。張良的二小子發(fā)高燒,抽風不止,吳天煥懂點醫(yī)學常識,又用掐“人中”穴位的方法,治好了孩子……
可是,在鐵絲網(wǎng)外,在這些“囚徒”魂牽夢縈的家里,情景就各種各樣了。
張良是幸運的。不管他處境多么艱危,前途多么險不可測,他的妻子仍然和他在一起,彼此相濡以沫,情深愛摯,同甘共苦。每念及此,張良就感到心中的希望之火仍在熊熊燃燒,耳邊就會響起電影《怒潮》的編劇鄭洪自殺前對他傾訴的肺腑之言。
那是在一天晚上,“造反派”通知張良第二天回中隊報到。就是說,他可以告別“牛棚”,重新回到演員劇團去過自由的生活了。他原是“牛棚”里的一個組長,鄭洪是他的副組長。臨走前,他去向鄭洪告別。鄭洪是他一向敬重的一個很好的老同志,就因為寫了《怒潮》,被“造反派”說是“為彭德懷樹碑立傳、翻右傾機會主義頭子的案”,被打成“叛徒”、“特務(wù)”。如今要分手了,誰知前面等著他們的又是什么?他只有勸鄭洪千萬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鄭洪很感激張良真誠的關(guān)切。但是,不堪忍受的嚴峻處境,早已使他萬念俱灰了。此刻,在陰暗潮濕的“牛棚”里,沒有第三個人在。鄭洪眼里噙著淚花,緊緊握著張良的手,聲音顫抖地說:
“張良呀,一個人什么災難都能挺過來,經(jīng)得起大自然的禍害,經(jīng)得起政治運動的沖擊,就是經(jīng)不起親人的侮辱和拋棄。好比浪里行舟,親人推一把這個人就可能落水淹死,拉一把又可能把他救上船來。我羨慕你,你有一個忠貞的妻子,你將畢生幸福。我不行了,我的妻子已經(jīng)跟我斷絕了夫妻關(guān)系,還逼著孩子同我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她把大字報送進了“牛棚”,還當著眾人的面打我的嘴巴……連最親近的人都不信任我了,都不把我當人看待了,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張良流著依依惜別的淚水,苦苦勸慰鄭洪千萬要心胸開闊,自我珍重,等待著是非功罪定有公論的那一天,然后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沒想到,第三天一早,就聽見人們?nèi)氯拢骸班嵑樵诖髽湎碌跛懒?!”張良難以言喻自己內(nèi)心的深切惋惜和悲痛,他簡直承受不住了,以至不敢再去看一眼鄭洪那張飽受屈辱和折磨的臉。以后,鄭洪的妻子嫁給了另一位部隊領(lǐng)導干部,當她知道張良同鄭洪在鄭臨死前有過一次重要的談話之后,多次托人捎信說她要來看望張良,都被張良堅決拒絕了。
人哪,就怕“叫真”,更怕比較!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是一種夫妻關(guān)系;天塌地陷兩人頂,??菔癄€不變心,又是一種夫妻關(guān)系?!拔幕蟾锩比缤粓鐾ㄌ齑蠡穑瑤缀跞巳硕急粺裏捔艘槐?。烈火煉出了真金;烈火也無情地使一些人現(xiàn)出了原形!鄭洪死了,張良活著,因為他有一個堅貞的妻子。這道理很簡單,但真正理解它,卻需要時間、磨難以至鮮血和生命的代價。
12
一九六九年九月,八一廠“造反派”把張良從山西的五七干校叫了回來。專案組把關(guān)于他的處理決定正式通知他:問題的性質(zhì)是敵我矛盾,作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行政降三級,處理復員回東北老家,到偏僻的農(nóng)村長期勞動,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鑒于現(xiàn)在已接近國慶二十周年,“牛鬼蛇神”一律不準在京和革命群眾一起歡度佳節(jié),張良既已定為敵我矛盾,因此限他必須在九月十五日以前離開北京,否則要按軍法處置!
好一個“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王靜珠一聽就火冒三丈,感到真是欺人太甚了。她找到干部科長,說:“張良十五歲參軍,老家早就沒有親人了。我現(xiàn)在身體又不好,兩個孩子還小,你叫他拉家?guī)Э诨貣|北農(nóng)村怎么過?按照黨的政策,丈夫的家鄉(xiāng)沒有親人了,如果妻子的老家在城市,丈夫也可以一塊去,或者是到妻子老家所在城市附近的鄉(xiāng)下落戶?!?/p>
答復是冷冰冰的:“張良的處分已經(jīng)定了。至于你嘛,情況不同,雖然也當復員處理,但是可以照顧你回蘇州的老家去。別說讓張良進蘇州市,就是讓他到蘇州的城郊落戶也絕對不行,你能保證沒有外國人到那里去參觀訪問嗎?”
聽著這些出自當時的當權(quán)者之口,而又不象人話的話,王靜珠實在難以按捺內(nèi)心的悲憤:“我們孩子還小,誰來帶?你叫我一個人回蘇州,日子怎么過?你這不是要活活拆散我們一家人,要我們活離婚嗎?!”
回答更加透心涼,甚至帶有幾分挑釁性:“你覺得不能過,可以離婚。如果你現(xiàn)在打離婚報告,我可以馬上批準。你一定要跟張良到東北農(nóng)村去受一輩子苦,我們也悉聽尊便!”
王靜珠差一點氣炸了肺,她已經(jīng)被逼到了絕路上。這個一向性格溫和的女人,驀地站起來,顫抖的手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聲音象金屬般鏗鏘有力:“你們想要我離婚,妄想!我就是死,也要跟著張良;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張良的身邊!好,你馬上給我辦手續(xù),讓我跟張良到東北,我們?nèi)ジ脑?!”盡管后來醫(yī)生一再勸告說,象王靜珠這樣病弱的身體,到東北去吃苦受罪,肯定是九死一生,也未能動搖她的半點決心!
記得在王靜珠的家鄉(xiāng)流傳過這么一首膾灸人口的愛情民歌:“生不離來死不離,生死我倆共堆泥,一塊石頭落下水,石頭浮面才分離?!边@個受過家鄉(xiāng)乳汁哺育的女兒,對愛情正是這樣忠貞不渝的!
九月十二日,八一廠派了一輛卡車,送張良全家離京。車過天安門,王靜珠借口要給孩子買幾根北京的紅小豆冰棍,要求司機停一停。妻子是這樣懂得丈夫此刻的復雜心情,是的,他不能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要好好看看天安門,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多看天安門幾眼呢。
張良緩緩走下車來,他仰望著雄偉的天安門城樓,撫摸著故宮午門前那潔白的華表,仿佛透過歷史的迷霧,聽到了“五四”運動的怒吼;看到了在“一二·九”運動中迎著國民黨反動派的水龍前進的學生游行隊伍;又恍如置身在歡慶新中國成立的滾滾人流之中……他的目光,從幾個臂戴“紅衛(wèi)兵”袖章昂首而過的男女青年們身上掃過,心潮象大海的波濤般翻滾,往事象電影鏡頭似的,在他記憶的銀幕上閃過:
在新中國臨產(chǎn)前的陣痛歲月里,他瞞過了家人,參加了人民解放軍。那時他還沒有步槍高;開國大典,他就是在這里,親耳聽到了毛主席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他那顆年輕的心和年輕的共和國一樣熱血沸騰。抗美援朝,他義無反顧,兩渡鴨綠江。撫今追昔,張良感慨萬端,悲憤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了。他在心里大聲呼喊:歷史作證,天安門作證,張良從不曾想過要玷污“母親”的尊嚴和神圣,即使永不能回到您的懷抱,我也將做您忠誠的兒子,堅貞不渝,赤膽忠心……。
張良的思緒飄得很遠,直到孩子從媽媽手里接過一把冰棍,要爸爸也吃一根時,他才轉(zhuǎn)身揩干眼淚,回到嚴峻的現(xiàn)實中來,再次向宏偉的天安門行了一個莊嚴的注目禮,然后登車東去。
13
本溪縣是遼寧東北部的一個小山城。張良全家一到,先被安排在招待所里,等候分配。他當時還不知道,早在他到來前幾天,八一廠專案組已派了兩個人來本溪縣革委會,打著軍委總政的招牌,向縣革委提出:張良問題嚴重,不能安排工作,只能讓他到最偏僻艱苦的農(nóng)村,去作長期脫胎換骨的勞動改造。他的妻子王靜珠,也可不予安排,因為她是不服從分配,擅自來到東北的。整人,就務(wù)必置之死地而后快!這就是在那場政治瘟疫中,一些人染上的嚴重的精神虐殺癥。
幸而本溪縣革委的領(lǐng)導是另外一種人。他們過去曾把全國著名的電影演員張良當作家鄉(xiāng)的驕傲,現(xiàn)在眼見他落難回鄉(xiāng)了,聲名掃地了,他們也不嫌棄他,更不忍“落井下石”,反倒十分同情他的處境。自然,他們也不敢完全置高高在上的總政的“指示”于不顧,對張良的安置,也是在逐步深入了解實情之后,幾經(jīng)緊急磋商,才抱著“天高皇帝遠”的僥幸心理,冒險“頂他一回”的。
回到本溪縣的第二天,張良就去縣革委的組織部報到。一位負責的老大姐親切地接待了他,勸他多休息幾天,等縣革委好好研究一下。她還問:
“你的介紹信都交齊了嗎?”
張良回答“都交齊了?!彼中πφf:“沒有吧,你的組織關(guān)系呢?我就沒有看到你的黨員介紹信嘛!”
張良噙著淚水告訴她,就在幾天之前,他已經(jīng)被八一廠專案組定為敵我矛盾,當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開除了黨籍……
她似乎沒有想到:“有這樣的事嘛,我還不知道呢,那你明天再來聽聽意見吧。”
隔一天,張良去聽安排意見??h革委主任拿出一張全縣地圖來,告訴張良,準備讓他全家到本溪最西邊的一個山村去。那兒也許是個比較安全的避風窩。可張良仔細一看,這個山村已經(jīng)靠近長白山區(qū),不通火車了,他心里一急,沖口問了一句:“山村里有醫(yī)院嗎?”
“沒有?!?/p>
“這下完了。”張良無可奈何的嘆息著??h革委主任馬上關(guān)心地追問:“怎么,你的身體不好嗎?”“不是,是我的妻子身體很壞。胃萎縮,無胃酸,血色素很低,嚴重貧血。”張良隨即拿出妻子的一級醫(yī)療證明來給主任看。主任答應(yīng)立即研究一下,很快就把研究結(jié)果告訴了他,改為讓他家到離縣城僅有一座山頭的謝家拐子去,這樣,他妻子犯病時,用擔架就可以抬到較近的縣醫(yī)院里來。
張良知足了,第二天,他就用自行車推著王靜珠和兩個孩子,到那個靠近謝家拐子的山頭上,先去瞭望一下那個村子,也許他們一家將要在那兒度過一生呢。
這兒真是一個安靜的小山村,只有五六十戶人家,參差散落在田野上,村前村后還有一條小河緩緩繞過。張良高興得叫了起來:“呀,這村子就是咱們未來的家了,還有條河呢!我小時候就喜歡在河里游水、摸魚。往后干完活,我就下河給你們摸幾條魚回來,改善改善生活。”妻子也被他的樂觀情緒所感染,眉頭漸漸舒展開了。
過了一天,張良全家正準備出發(fā)到謝家拐子去,縣革委領(lǐng)導人又找張良來了,說縣革委對他們的安置連夜召開了緊急會議,認為張良早在建國前就參軍了,十五歲后就沒干過什么農(nóng)活,到謝家拐子全靠工分養(yǎng)活一家四口,怕也難。以后一家老小都落了農(nóng)村戶口,再上來就不易了。黨的政策還是要給出路嘛,縣革委經(jīng)過再三討論,決定把他安排在縣里的木材廠,當工人。這樣一家人還可以在城里落戶,吃商品糧,工資雖然緊點,一個月五十六塊吧,好歹總能養(yǎng)活一家人。至于王靜珠同志,雖然參軍也早,但時間是在解放以后,她現(xiàn)在身體又不好,縣革委就不好安排工作了,只好委屈她先當個家屬吧。
張良做夢也想不到家鄉(xiāng)的領(lǐng)導對自己一家關(guān)心、設(shè)想得如此周到。在那“人妖顛倒是非混淆”的年月,這種深厚的情義是何等珍貴??!張良感激不盡,決心用出色的勞動來報答家鄉(xiāng)父老的熱情關(guān)懷和幫助。
14
就這樣,張良在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安了家,到本溪縣木材廠當了一名工人。一家四口,每月只能配給八斤大米,他把全部大米給了王靜珠這個身體不好的南方人,算是“重點照顧”,一家人經(jīng)常是窩窩頭就咸菜,過著清苦的生活。他每天一清早就上工,把一根根六七米長的紅松扛到電鋸旁,鋸成木板。下班后,接著要開班后會。東北的秋冬天黑得早,他每天總要七點半鐘以后天黑凈了才能回家?;丶乙院?,就得忙著挑水、挖泥,做煤塊……把一些笨重的家務(wù)活兒全包了。
一開始,還有不少人象看“猴戲”似的,把頭伸過木材廠的圍墻,來圍觀正在露天堆料場扛木頭的張良。墻外不時飄來零零散散的議論:
“喲,他不就是演董存瑞、《哥倆好》的張良么?”
“嗨,長得艷正、不賴!”
“前不久剛上映的《打擊侵略者》里的丁大勇也是他!”
“想不到,一個名演員,也會發(fā)配到這窮地方來監(jiān)督勞動!”
“你不知道,他是漏網(wǎng)大右派,都被八一廠開除了……”
“你相信?唉,聽說他老婆有病,兒女又小,夠苦的……”
“誰叫他反黨反社會主義……”
“少廢話……”
……
沒過多久,看新鮮的,幸災樂禍的人少了;同情的,唉聲嘆氣的,甚至為他豎大拇指的,卻逐漸多了起來。
一天,有根六米長的圓木,從背后堆得象小山似的木垛上,突然轟隆隆地滾了下來。張良一聽聲響,轉(zhuǎn)身一看,不好了。本來,以他的機靈勁兒,往前快跑幾步,是完全可以躲過去的??墒?,那就會砸壞電鋸,再說,身旁還有個嚇壞了的小青工,他先跑開了,小青工很可能遭殃。這些念頭一閃過,張良就催小青工快跑,自己抄起一根撬木頭的鐵棍,向飛快地滾下來的木頭迎了上去。附近的工人紛紛大喊:“老張,快跑!”他此刻不僅充耳不聞,還以最快的速度沖了上去。
說時遲,那時快!沉重的木頭帶著巨大的沖力,把張良的鐵棍砸脫了手,然后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立即把他的右肩砸脫了臼,把他的左手掌也砸得麻木了!他頓時疼得支撐不住,身子朝前一趔趄,往地上倒去。
“老張,老張,你感覺怎么樣?”工友們趕緊把他扶住,都夸他是好樣的。
“沒事兒。你們幫我抬抬這肩膀,它好象掉下來了?!?/p>
大伙七手八腳地握住張良的右膀,使勁往上一抬,“咔嚓”一聲,脫臼的肩關(guān)節(jié)復位了,張良痛得直咧嘴。
“手骨折沒有?”有個工人看到木頭同時砸了他的左手,急切地問道。
“沒什么,就是僵硬點,皮都沒有破?!?/p>
下午,張良不能扛木頭了,還要來推車。班長責怪他:“你還來干什么!還不趕緊上醫(yī)院查查,好好休息休息?!?/p>
“一個蘿卜一個坑,我怎么能誤工!”他早已養(yǎng)成了一個牢固的觀念:戰(zhàn)士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喊疼。
“不行,上醫(yī)院要緊,還是快去看看吧!”
他抗不過,只得上了醫(yī)院。醫(yī)生一檢查就責怪他為什么不早來。從透視結(jié)果看,肩膀和左手都骨折了。醫(yī)生立即給他打了石膏繃帶。兩手剎時全都不能動彈了。
這次,張良萬幸撿回了性命,受這點傷張良本不在乎??墒牵顚嵲谔狡攘?。這時候,王靜珠生下小女兒才兩個多月。懷第三胎時,她因為身體太虛弱,醫(yī)院怕危險,堅決不同意給她作流產(chǎn)手術(shù)。
小女兒來得不是時候,一生下來就骨瘦如柴,嗷嗷待哺?,F(xiàn)在張良又不能上班,少干一天活就少掙一天錢,更糟糕的是家務(wù)事也少了一個主要勞動力。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幾乎全部落在病病歪歪的王靜珠身上了。
妻子體貼人微。她生怕丈夫的手指殘廢了,往后要是還有出頭之日,不能演戲怎么辦?她就天天燒一盆熱水,硬要張良泡泡手,在熱水里動彈動彈,好早日恢復知覺。又要張良把受傷的手心和手背,緊緊貼在她的臉頰上,反復地撫摩、揉搓,來幫助丈夫減輕痛苦。她深知此刻丈夫心頭的痛楚遠遠超過肉體的傷痛,就極力想讓自己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燃得旺些,更旺些,讓丈夫,讓孩子,能在嚴寒的日子里,多感覺到一點人間的溫暖。
張良的傷勢稍有好轉(zhuǎn),王靜珠卻再也挺不住,猝然病倒了。一天早晨,王靜珠一下暈倒在炕上,象一架長期超負荷運轉(zhuǎn)的破舊機器似的,突然散了架。張良嚇得手足無措,自己的兩手還不聽使喚,只得找鄰居的大娘來幫忙,用小推車把妻子送到縣醫(yī)院去搶救。
那些日子,真是狼狽極了。張良自己還要人護理,卻必須每天到縣醫(yī)院去照顧妻子??h醫(yī)院是沒有專人護理病人的。在家里,張良的手不能干活,就指揮八歲的大兒子湊湊合合做好飯,然后由大兒子提著大米粥罐子,張良請鄰居把五個月的女兒背在他的背上,他再用受傷的右手牽著三歲的二兒子,父親和兒女一行四人,每天這樣穿過大街,到縣醫(yī)院去給王靜珠送上三頓飯,照料她的生活起居。鄉(xiāng)親們每天看到這一家人落魄到這副模樣,不由得搖頭嘆氣:“唉,想不到一個全國知名的電影演員,好端端的一家人,落難到了這步田地,眼看連命也難保了……”工友們對他們一家都主動伸出了援助之手,象挑水、挖泥、和煤這些重活兒,總也少不了有人包攬。
王靜珠在醫(yī)院躺了一個多月,經(jīng)常昏迷不醒,水米不進。醫(yī)生不得不告訴張良:“快把你的妻子接回去,想法子轉(zhuǎn)到外省的大醫(yī)院治療。她患的是胃癌,我們縣治不了?!?/p>
張良如同挨了當頭一棒!命運真要把他推上絕路么?何況醫(yī)生的建議,又是他此刻根本辦不到的。王靜珠明白自己的病很重,也不愿再在縣醫(yī)院住下去了。她懇求丈夫:“張良,咱們回去吧,死活還是在自己家里好。”是呀,既然眼看沒有別的活路了,那就不如回家,一家人也好多廝守幾天啊!
張良把王靜珠接回家來。這位昔日出色的演員,現(xiàn)在為了逗妻子笑一笑,減輕點痛苦,卻作了最拙劣的表演。他強打精神,裝出一副笑臉,有時說上幾句笑話,那笑話其實一點也不逗樂:“你想吃肉嗎?趕明兒我給你宰一頭豬;你想吃雞嗎?過一天我給你殺一只雞;讓你美美地解解饞?!闭f完了,聽過了,兩個人誰也笑不起來。
趁兒子們不在跟前的時候,王靜珠猶猶豫豫地對張良說:“要不,咱們給周總理、王震部長或者是我住三○一醫(yī)院時認識的毛主席的兒媳婦邵華同志寄封信,讓他們幫助你平平反,救救咱們一家子吧?”
“哪能呢?他們那么忙!尤其是周總理,日理萬機,要忙著挽救全中國面臨的大災難,哪能為了咱一家一戶的小事,去麻煩他老人家呢?……”張良還沒說完,夫妻倆同時撲過去,止不住抱頭痛哭起來。難道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絕路了嗎?這時候,張良那顆流血的心在默默地念叨:“她真要不在了,那我倒不如隨她一塊去算了,這世上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
縣革委副主任和木材廠副廠長輕輕推門進來,看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掉了淚。他們是代表組織上來宣布的:鑒于張良過去對人民作出過貢獻,王靜珠也是職工家屬,不能見死不救,因此,工廠決定派人送他們?nèi)业教K州去,對王靜珠進行搶救。
又一次絕處逢生,又是家鄉(xiāng)的親人伸出了援救的手!張良無限感激。起先他不肯拖累組織,后來才勉強同意工廠派人送到沈陽,然后他們自己坐上南去的列車回蘇州去。
張良一家離開本溪那天,許多工人和鄰居都踏著深雪來送行。有些人搶著抬躺在擔架上的王靜珠,有些人搶著上車去給張良一家占坐位,有些人搶著從車窗外往里遞行李。人民還是熱愛真正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家的啊!面對此情此景,張良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他對自己一度萌生的灰心絕望的情緒,感到深深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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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蘇州醫(yī)生的確診,王靜珠的病雖重,但還沒有轉(zhuǎn)化為癌癥,就留下來繼續(xù)治療。張良在蘇州陪伴了二十天,自己也治了治手,就急著帶上兩個大孩子回到本溪。他要用辛勤的勞動來報答家鄉(xiāng)黨政軍民對他全家的深切關(guān)懷和幫助。王靜珠在蘇州治了一年多的病,痊愈后也帶著小女兒回到了本溪。身體好了,縣革委又把她安排到百貨公司當了售貨員。這樣一來,日子就好過多了。
一九七二年底,八一廠為張良平了反。調(diào)到了珠影。從此,他在珠影扎下了根。
人貴有自知之明。隨著年歲的增長,張良已是四十開外的人了,體型也發(fā)胖了,再演自己最熟悉的小戰(zhàn)士是比較困難了。他又天生一張娃娃臉,要演其他中老年角色,也有一定的困難。于是,他就要求改學導演,并從副導演很快升為正導演。一度還當過珠影的廠長助理和藝術(shù)中心主任。
其實,張良對自己的改行,早已作了長期準備。在拍攝《董存瑞》的時候,他就開始愛上了導演這一行,時時細心觀察和揣摩郭維是怎么進行導演工作的。以后在長期的電影實踐中,他也少不了繼續(xù)努力觀察和學習導演工作。他甚至把一本庫里肖夫的《電影導演基礎(chǔ)》的大書讀得爛熟。在這條陌生而又似乎熟悉的道路上張良小心翼翼地前進著。他所執(zhí)導的影片,有的在國內(nèi)外獲獎。
這對夫妻終于迎來了他們事業(yè)上的春天,他們沒有忘記這一切是怎么到來的,他們更沒有忘記,為了今天和明天,自己又負有何等迫切的社會責任。
啄木鳥198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