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沙的命運(報告文學)

賈宏圖

如果命運朝你胸口打了一拳，你不要后退。無論如何要前進！這才是勇敢。

——奧斯特洛夫斯基

A.1958年明媚的夏日。隨著他胖乎乎的小手在鋼琴的鍵盤上調(diào)皮地劃過最后的一串流水般的音響，少年宮劇場里響起了潮水般的掌聲。他走到臺前，右手舉過頭頂，向觀眾致以少先隊員的敬禮。這時，他一眼看見了坐在觀眾席上的媽媽—尼古拉烏沙克娃，那位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俄羅斯婦女。他好象聽媽媽對他說：“OueHbxopowo，Muwa！”（太好了，米沙?。翱炜囱?，二毛子！”不知臺下哪個孩子喊了起來，引起觀眾席上的一陣哄笑。小胡泓在笑聲中跑下臺，他哭了，淚水滴落在胸前的紅領(lǐng)巾上。少年宮的老師一再勸他，他還是放棄了下一個節(jié)目—小提琴獨奏《花兒與少年》，盡管他的小提琴水平是高于鋼琴的。

“媽媽，他們?yōu)槭裁唇形叶樱俊?/p>

“米沙，你聽媽媽說，二毛子沒有什么不好！”

媽媽告訴他，外祖父是來中國東北修鐵路的俄國工人，他把自己的三個孩子獻給了中國革命。媽媽是解放軍四野的護士，爸爸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營長。他們相識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結(jié)合在綠色的軍營中，而他是偉大民族友好親善的結(jié)晶。

米沙不哭了，他摟著媽媽的脖子非讓她講爸爸的戰(zhàn)斗故事。此刻，他多么想立刻見到爸爸。這時爸爸正在遙遠的歐洲。解放后，這位解放軍團職干部被黨送到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學習水電專業(yè)，畢業(yè)后又被送到蘇聯(lián)、波蘭、匈牙利、捷克、南斯拉夫等國家進行為期三年的學習考察。

媽媽告訴他，昨天晚上，她夢見爸爸回來了，站在窗下的丁香花叢中喊她：“安娜，我回來啦！快讓我看看米沙長多高了！”今晚，米沙也夢見了爸爸，他走下飛機，向他跑來，一手捧著鮮花，一手拿著一枝小沖鋒槍，——那一定是給我買的。他笑了。

B.1970年嚴寒的春日。

“爸爸，爸爸！”他急切地呼喊著，一把推開門。媽媽倚臥在那架破鐵床上，身上蓋著舊毯子，零亂的白發(fā)披散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他一眼看見桌子正中擺著的一個木制的盒子。上面是一朵白色的紙花。

他是3月16日在完達山下的兵團連隊接到家里的電報的。電文寫得很清楚：“父病故速歸。”可他不相信46歲的爸爸會死！這是使人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老抗聯(lián)戰(zhàn)士、共產(chǎn)黨員、電機專家，死在我們自己的監(jiān)獄里！

他想起他和爸爸那最后的一別。那是1968年2月14日，爸爸起得很早，讓媽媽裝好飯盒。本來研究所已經(jīng)亂套了，可他每天還是按時上班。他穿上大衣要走了，又轉(zhuǎn)身回到胡泓的床前，把他叫醒，摸摸他的手，親親他的臉，告訴他：“外面太亂，別出去，在家看書！”就在這一天，爸爸被抓進監(jiān)獄。

也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胡泓穿著淺黃色的大衣，鉆進了北去的列車?？墒牵]有擺脫厄運，荒原的原始的勞動他并不懼怕?？膳碌氖撬チ藨?yīng)該得到的信任。他是一個藝術(shù)的精靈，13歲時竟能把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窂念^拉到尾，而不差一個音符?？涩F(xiàn)在他卻無緣登上連隊那用土坯堆起的舞臺。他教的學生都上了團里宣傳隊的“威虎山劇組”，可他還在山下邊。師里要成立宣傳隊，他寫了一封長信毛遂自薦，這封信又轉(zhuǎn)到連長手里。他遭到一頓臭訓：“你也不搬塊豆餅照照，自己是什么貨色！”部隊文工團來招兵，他大顯身手，放下小提琴，又拉手風琴，接著又唱大號男高音，最后還交上一個劇本和一個舞臺布景設(shè)計?？上?，胡泓和招兵的人都是空歡喜，他的“檔案”令人望而生畏。

他苦悶，多少次跑到連隊附近的白樺林，象野狼一樣嚎叫；他徬徨，在歡度新年之夜，他竟頂著大煙泡在荒原上游蕩……今天，他簡直絕望了，他抱著爸爸的骨灰盒哭啊，喊??！仿佛要渲泄心中的一切憂怨和不平。

“孩子，不要哭了，你爸爸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媽媽因為爸爸的死，突然癱瘓了，可她的心是堅強的。因為她曾經(jīng)是一位革命軍人，她象高爾基筆下的母親，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巴維爾。

琴聲，鏗鏘的琴聲，又飛出這間木制的俄式花園小房。33310*22270*這是貝多芬的《命運》。

歌聲，低沉的歌聲，又飛出這間木房雕花的窗口。“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這是列寧最喜歡的《三套車》……

C.1974年風雪迷漫的冬夜

這是海拔3000多米的青海高原的一個高炮連隊。

滿臉胡須的新戰(zhàn)士胡泓剛剛下崗，他抖落軍大衣上的積雪，又使勁跺了跺腳。汽油桶里嗞嗞燃燒的木柈子烤得他暖洋洋的。他毫無倦意地從鋪下拿出一本稿紙，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又開始了他的邊塞文學生涯。

誰能想到，無情的命運之神，又把他從北大荒擲到了青海高原。父親死后，他滯留在哈爾濱，頂起了破敗的家。起初，他給人家補鞋、磨刀、打洋鐵盒，后來又干起木匠活。下鄉(xiāng)前，他在電子儀器廠當臨時工時考取了五級木工。當時他才16歲。為了使人看不出他的年齡，他竟天天不洗臉，整天戴個破帽子。聽說刮臉能長胡子，他一天刮兩次。

家境稍有改善，他又拿起了琴。他不信，憑自己藝壓群芳，憑自己在哈爾濱業(yè)余文藝愛好者中的聲望，就考不上專業(yè)文藝團體？一次又一次的初試、復(fù)試，一次又一次精彩的表演，他總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可一到政審，他又總是“走麥城”。人家說，要當文藝兵，必須走后門。他坐火車跑到西安，去找一位在軍隊任高職，又走紅的親戚，可人家不愿理睬他。他又自報家門地跑到蘭州空軍文工團，不要任何待遇地當了一陣子“臨時工”，這下子感動了上帝。文工團派出干部三闖關(guān)東，到兵團調(diào)他，可都碰了壁。第四次，胡泓和部隊的同志一起來到了兵團，還請軍方的一位要員寫了信，他總算摘下了“知青”這頂帽子。

胡泓雄心勃勃要大干一番。連著寫了幾個劇本，人們卻看中了他的高個頭，寬肩膀和一手好木匠活，于是他成了舞臺美工。他仍然干得很來勁。同時他還十分狂妄地說：“中國應(yīng)當有貝多芬，有莎士比亞，鄙人要當中國的貝多芬和莎士比亞！”還有相當“過激”的話：“不是說百花齊放嗎，怎么只有八朵！”于是他被光榮地派到連隊，長期深入生活—來到了這青海高原的高炮連。時間不算短，連著在高原上兩年沒人理睬他；生活也倒相當豐富，饅頭蒸不熟，白水每天分半碗，白天端槍站大崗，晚上打撲克談女人。為了不辜負上級的期望，他不停地寫，什么高原戰(zhàn)士的風情，可愛的藏族老阿爸……幾十萬字的稿子寫出來了，可找不到讀者，只配摞起來當枕頭。

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地給戰(zhàn)友們朗誦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憂郁，也不要憤慨?。豁樞牡臅r候暫且容忍；／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就會到來。

“這是誰寫的？”一個小伙子問。

“普希金?！焙?。

“啊，肯定是個老毛子，是你舅吧！”

胡泓眼里閃著淚。

D.1984年金色的秋天。

胡泓坐在南崗區(qū)人民醫(yī)院昏暗的放射線科那間小屋里，仿佛浪跡天涯的游子回到了寧靜的港灣。對他來說，X光醫(yī)生的工作是清閑的。

他是在歷史轉(zhuǎn)折的1976年復(fù)員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的。一下火車，望著那既親切又生疏的一片片建筑，他竟淚水蒙蒙。這座美麗的城市并沒有對他這多情的兒子表示出熱情。他想到文藝團體去重操舊業(yè)，可那里容不得一個青海高原的大兵。在區(qū)文化館當了幾個月又編又導(dǎo)又演又唱的臨時工，可終于被有門子的人擠掉了，盡管那個人連簡譜都不識。后來，他被安置到南崗區(qū)醫(yī)院，倒也心安理得，分配他當X光醫(yī)生，他勝任愉快，而且很快在技術(shù)上高人一籌。總算有了可以掙錢吃飯的看家本領(lǐng)。

生活平靜如水，他和別人一樣成了家。妻子是醫(yī)院的護士，她對他好，他認為她可親，他們很快就結(jié)合了，又很快有了女兒。奶奶給她起名叫Bepa（維拉），俄語的意思是信心、信念。而他卻愿意稱維拉的諧音“月亮”，因為他喜歡月亮的皎潔、清高。他深深地愛著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三歲就開始跟他學琴的小女兒——小月亮。

也許是媽媽的死，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這位和中國人民一起飽經(jīng)憂患的俄羅斯婦女，在人民開始了嶄新的生活的時候，她悄然離去了。媽媽的晚年是在讀書中度過的。她讀格林的童話，讀托爾斯泰的小說，而她最喜歡高爾基。媽媽臨終時說的話是：“米沙，給我念念《海燕》吧！”他回答媽媽說：“我不能當一輩子企鵝！”

他有一種預(yù)感：我們到了人盡其才的時代。他把突破口選在文學，他的處女作《黑雪地》被《青春》雜志登載在顯要位置，這是一篇描寫勞改釋放人員奇特愛情的故事，歌頌被壓抑的人性。而第二篇是描寫當代青年愛情生活的，其中也有他自己的影子?！赌阕约簩ふ姨枴?，小說的題目好象是胡泓的宣言——他自己要去尋找太陽。

這一天，哈爾濱最大的商場秋林公司的家具部，突然人群熙攘。這個城市的公民崇尚高雅家具，可眼前這一套家具令人嘆為觀止。這是一套歐風家具，式樣古樸華貴，顏色濃重高雅，最精彩的是家具表面上刻工相當精細的浮雕。酒柜上刻的一個窈窕的少女坐在椰樹下吹笛，左右兩邊是展翅欲飛的小天使，梳妝臺上刻的是一個拉提琴的風流瀟灑的男士，旁邊是兩個彈豎琴的侍者。1850元的要價并沒有嚇走鑒賞家們，交款處排起長隊，售貨員只好宣布讓人掃興的消息：這套家具在運往商店的路上，就被人定了貨。這套家具的設(shè)計和制造者就是胡泓。

幾天前，他正式辭去了醫(yī)院的工作。幾天后，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哈爾濱日報上。又過了幾天，蘆家街17號，他的家里賓客盈門，來定貨的，來學藝的，來搞聯(lián)合的，個個面帶微笑。轉(zhuǎn)瞬之間，他成為哈爾濱成千上萬個專業(yè)、半專業(yè)木匠中的佼佼者了。為了擴大生產(chǎn)，他在客廳里也安上了電刨、電鋸。“這回米沙可發(fā)大財了！”鄰居們這樣說。連樓下那位最老實的老頭，也三天兩頭向他要酒喝，名曰收取“震動費?！泵看魏伎犊饽?。

E.1986年多采的春天。

哈爾濱火車站，永遠喧鬧的廣場。

5月21日，廣場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新奇的建筑。過往的行人大吃一驚：昨天這里還是個空場呢！這是一座風格別致的建筑小品，它由兩部分組成，一側(cè)是個圓頂?shù)乃?，另一?cè)是由鐵皮拱形屋頂?shù)男⊙蠓?，占地面積50多平方米，整個建筑都是木制的，精巧典雅，讓人耳目一新。這又是胡泓的作品，他以此向養(yǎng)育了他的母親城市再表點心意。

胡泓在去年年底又出人預(yù)料地關(guān)閉了辦得正興旺的家具店，這等于每月扔掉一個四位數(shù)的銀行存折，人們疑惑不解。胡泓象一個永不滿足的追求者，他要的不是金錢而是藝術(shù)，為家具鑒賞家們增加幾件室內(nèi)擺設(shè)，已不能使他欣慰，他夢寐以求的是為這座風姿綽約的城市再獻上幾首凝固的樂章。于是，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小伙子成立了這個建筑裝修隊，并以他不滿四歲的女兒“小月亮”的名字命名。因為他對這兩個生命寄予一樣的期望。他為每個隊員親手設(shè)計了一套背上印有月牙標記的夾克衫，他相信中國的月亮和外國的一樣圓。

成立會開得相當莊嚴，在隊旗下，胡泓代表隊員宣誓：小月亮的宗旨是為藝術(shù)，不為金錢，每個人都要有獻身精神，創(chuàng)辦哈爾濱第一流的建筑企業(yè)，建設(shè)哈爾濱第一流的工程，要為歷史和后人留下永恒的紀念！

第一炮就打響了！這群以普通工人、待業(yè)青年組成的隊伍，完成了哈爾濱第一個由本地人干的室內(nèi)裝修—哈爾濱攝影社。行家說，不比香港人搞得差，而且省了一大筆錢。汽車出租公司基建處的一位干部來這里照相，當即和胡泓敲定，請他設(shè)計站前的調(diào)度室。這時他們已請過許多專家，提出多種方案，都不盡如人意。3天后胡泓拿出5份圖紙，張張令人驚喜，經(jīng)專家審定，終于選定了現(xiàn)在干的這一個。

迎著春風，這座建筑小品象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火車站廣場上。它那美好的形象印在報紙上，出現(xiàn)在熒屏上，過往的旅客也爭著和它合影留念。有人說它象童話中白雪公主住的小屋，有人說，它象歐洲的鄉(xiāng)間別墅。

在蒙蒙春雨中，胡泓和一位年輕的法國外交官在這座建筑前進行了一次非官方的談話。他是法國駐莫斯科的商務(wù)參贊，他在這個城市住了5天，竟4次來到這里，明天就要離開此地，今天又冒雨來了。

“我很欣賞你的才華！”

“如果時間充裕，我會搞得更好！”

“這么美的建筑小品，莫斯科現(xiàn)在也沒有！”

“我們會搞更多莫斯科沒有的東西。”

F.1986年酷熱的夏天。

胡泓大步走進松花江畔的雄偉建筑—友誼宮，心里不禁一陣激動。50年代，爸爸媽媽經(jīng)常領(lǐng)他來這里參加舞會，看望支援我們建設(shè)的外國專家?？墒呛髞恚瑢＜覀兙共晦o而別了。久違了，友誼宮！

在二樓一間布置典雅的會議室里，聚集著這座城市的十幾位建筑設(shè)計專家，他們來自實力雄厚的哈爾濱建筑工程學院、省和市的建筑設(shè)計院。這是一次招標審定會，標的是中國哈爾濱玉泉狩獵場建筑群體設(shè)計。這是我國建設(shè)的第二個狩獵場，中南海經(jīng)常來電話過問，市政協(xié)組織社會名流、賢人智士多次論證它的建設(shè)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