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純潔
基督教文化在中國的命運以及中國文化對此所作出的反應,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實事。故而,認真研究在中西爭辯結束以及陳規(guī)俗套的回響被認可以前,即在十七世紀中國文化首次與“天主教義”相接觸時,中國在多大程度上做出了回響,以便揭示中國與西方關于世界概念之間的基本差異,這無疑另有一種魅力。
巴黎法蘭西學院的中國知識分子和社會歷史教授雅克·格內特(Jacq-ues Gernet)撰寫了《中國和基督教的碰撞:文化的沖突》一書,試圖全面翔實而又深入精細地解答這種震撼心魄的“碰撞”及其飛濺的火花。他認為,這些問題的答案無疑是根植在相沖突二者各自的文化傳統(tǒng)中。作者正是基于此點來展開全書的結構的,比如,他在“導言”中開宗明義地表白了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也交代了自己的資料來源,接下來便在第一章里描述了第一批基督教傳教士在中國的命運:“從同情到憎惡”——把近代中西文化沖突的過程生動地擺在我們眼前,以后各章則是著重那些相沖突的觀念的比較研究,如,倫理觀,宗教觀,以及“天”與“上帝”觀念等。
這里只就本書第一章的內容作些粗略的介紹。
意大利的羅明堅(Michael Rug-gieri)和利瑪竇(P.Matteo Ricci)作為第一批基督教傳教士,在一五八三年來到中國南方,并在那兒具有確定的生活方式。他們雖然遭到驅逐,但盡量克制不去為此尋找任何借口,因為在他們看來中國“是極為仇視外國人的”(羅明堅)。不過,使中國人皈依宗教的最大困難卻是:“他們遵一些人屈從于另一些人的法則,依照他們自己所處的地位行事,且一切以君王為至極。這就是萬物何以依賴于君王的最后欲望并希望能召喚教父出面的原因了”(羅明堅)。正是出于對這些問題的思慮,利瑪竇才格外謹慎,凡事遵從中國的法則,以避免使基督教的教義同中國的法則相沖撞。他自己不僅在“四書五經”方面學到了基本的知識,而且還穿戴儒生的服飾。他懂得,如果他希望受到中國上層社會的厚待,那么,他就要首先改變自己的身分:不是作為一名宗教人士,而且作為一名俗人和一名“西方信使”,即道德學家、哲學家和學者。他曾嘗試著與中國文化精英在書院進行交流,但并不想顯露自己的本來面目:一名來自西方宣講“上帝真諦”的牧師。他寫道:“我們不打算開辦教堂……因為通過交談來布道比單純布道要更為優(yōu)越,更為有效?!?/p>
由于利瑪竇蓄著長須并身穿儒服,他便廣泛得到相識人士的好感。他的謙虛和判斷力,他對中國習俗的尊重,他使用漢語的說、寫能力,他的“四書五經”知識,他的一些道德著作,他的有關外國哲學的長文大作,以及他的數(shù)學知識,這一切都使他在中國學界和政界不斷地取得成功。他被稱為“奇人”,并贏得了廣泛的同情和善意。而且,他的世界地圖和他的數(shù)學與天文學的傳授,以及進貢的鐘表和繪畫,給他帶來了更大的聲譽。他甚至把西方自己的觀念歸因于中國,特別是歸因于古代中國:他以儒家經典作為基督教教義的源頭活水。
但是,在利瑪竇于一六一○年謝世以后,一些傳教士對他提出了大膽的詰難:在基督教的上帝與中國經典的至上君王之間所確立的等價智慧是否可能呢?他們制造了許多可悲的混亂和錯誤;另外,他們擔心:假如典籍因注解而被闡釋成具有不同意義的東西,那么,“中國人就會認為我們沒有讀過多少他們的書,或者不曾把握他們的思想真諦”(洛戈巴德可,Logobardc)。隨后,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這樣的情景:“爭辨的氛圍”,包括在經典中尋覓真義,以及反對佛教徒的攻擊,等等。
不幸的是,在利瑪竇死后的一些年里,早期與中國學界和政界建立的友善關系被逐漸產生的懷疑和憎惡所代替。這種惡化的氣氛無疑能被解釋成諸多原因,比如,他們所奉行的教會政策漸漸變得僵化;教父們急于求成,多懷有立竿見影的心思;傳教士人數(shù)的劇增以及他們在大眾場合內的頻繁活動。事實上,如今的文化精英們同對傳教士們的道德教誨、反佛活動以及科學知識的了解相比較,更加了解傳教士們本人。
顯然,在中國,儒家顯學就意味著一切。“從同情到憎惡”,這便是基督教文化在中國受到的禮遇,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本的寬容精神。只要思,考一下中國人對待科學和宗教的態(tài)度,也就不難理解中國文化的“同化意識”以及這種認同性的深長意味了。因為,對于中國來說——作者在扉頁如是引喻其意——“真正的奇跡不會高揚于長空或闊步于水上:它正行走在大地上呢。”
雅克·格內特教授完全對文化敞開來,并把自己投入進去了。
(Jacrues Gernet,ChinaandtheChristian Impact:aConflict of Culture,Collègede France,Pairs,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