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鍇
唐詩,一向被認為是我國詩歌的一座高蜂,其中尤以李(白)、杜(甫)為泰斗。這一“仙”一“圣”兩位大詩人威力所被,左右了其后千余年我國詩歌的風氣。威望太高了,誰要不買賬,就要被扣上“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的帽子。可是翻開我國詩史的頁碼,也頗能找出某些異議者的口氣,或拐彎抹角,或明目張膽,不服從兩位“仙”“圣”的領導。
從晚唐詩人司空圖與友人論詩書中標榜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等觀點看,調門顯然已偏向王(維)、孟(浩然)、韋(應 物)、柳(宗元)一派。其后宋嚴羽的《滄浪詩話》,明里掛著李、杜的 牌子,實際他那以禪喻詩,提倡“興趣”“妙悟”“空中之音、相中之色、 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的主張,正是上承司空圖。
最有趣的還是那位具有雄放開闊、波瀾萬頃詩才的蘇東坡,他的詩學要算是李、杜的嫡系了,晚年卻醉心于恬淡沖逸的陶淵明詩風,對陶詩一和再和達一百多篇,而對李、杜卻略有不滿,又稱贊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有“恨當時不識其妙”等語。(見《書黃子思詩集后》)
明末陸時雍,對李白、杜甫也都有譏議,而獨推重王維、韋應物。(見《唐詩鏡·緒論》)
清初以“神韻”說領袖一時詩壇的大家王士禎,其論詩宗旨更加明顯以王、孟詩境為極至。所撰《唐賢三昧集》,干脆把李、杜的座位都拆掉了。
原來文章家曾把文章的風格分為陽剛美與陰柔美兩大類型?!疤祜L浪浪,海山蒼蒼”,呼吸八表,“吞吐大荒”的陽剛美,李、杜、韓、蘇諸家屬之;而“幽人空山”“明漪絕底”“神出古異,淡不可收”的陰柔美,則是王、孟、韋、柳諸家的擅場。兩種類型的美各有勝境,本無高下;其擁護者的各異,實由于各人的氣質、性情、趣尚等不同罷了。
詩與畫,原是一雙孿生姐妹,其道理自然也相通。
老友旦宅,畫中王、孟之儔也。雖然他沒有跟我深談過有關藝術追求的旨歸,但從他筆墨間所流露出來的意趣看,與“神韻”說實無二致。
這本畫集雖然是十年浩劫之后的新作,卻凝聚了畫家半生的心血,從中可以窺見作者的才質、涵養(yǎng)與辛勤勞動,一種淵雅清空之氣撲人眉睫,詩意盎然,的是王、孟謫傳。
旦宅的畫,主攻歷史人物,山川花草、鳥獸蟲魚亦無所不能;旁及書法,取徑甚高。他腕底下的物象,神情意態(tài)、框廓結構、筆的起伏、墨的濃淡、色的調配以及景物的穿插安排、空間的虛實照應,都經過幾番精心籌劃而又一一出之自然,絕去雕飾。可是面對畫本,細加玩味,一種美的感受,卻不專在一筆一墨之間。透過筆墨探討一下旦宅作品的一些秘蘊,我認為不是沒有意義的。
一曰清,其清在神。作畫要有清氣而忌濁氣。然而清在神不在貌。古人論書,以“黑氣”為大忌。作字,本就是一色濃墨,怎么又有“黑氣”與否之分呢?所謂“黑氣”,并非用墨太黑,指的是一種污濁之氣。字畫有濁氣,最令人厭惡。比如相一個人,不在于看他衣著打扮得華貴或粗陋,其神情、舉止、吐屬、儀態(tài)、職業(yè)、身份自然流露處,自無法掩飾。故曰:“人不厭拙,只貴神清?!?笪重光《畫筌》)
旦宅的畫,不論人或物,都風神疏朗,空清而絕去渣滓。這種清氣,豈是斤斤于筆墨間所能取得的?
二曰秀,其秀在骨。今人作畫,或以鹵莽為蒼老,或以屈曲為古奧,或以丑怪為新奇,滿紙縱橫,以亂頭粗服為高,其實是前人早就批判過的“傖夫氣”“江湖氣”。旦宅能不為所惑,落筆優(yōu)游不迫,韶秀自然。秀,不僅僅限于仕女一類題材上,畫筆點染到老者、武士、道釋人物,同樣有一種明秀溫潤的氣質,這固然與行筆使墨有關,而實際上卻基于畫家的筆情墨性,筆情墨性又關乎作者的內在氣質,強為不得。李日華《竹懶畫媵》云:“學書如洗石,蕩盡浮沙濁土,則靈巧自呈,秀色自現?!笔^洗凈之后所呈現的骨相,是秀色,也是本色。
三曰妍,其妍在質。畫家選材,有專以丑為美入題者。旦宅則否,在他筆下,諸如和諧、美好、善良、真純等正面形象可以排列成隊。這類題材,又最容易偏重外形的涂飾,尤其是畫仕女,或濃脂膩粉,或忸怩作態(tài),一味追求冶艷,多失之甜與俗,甚至流于邪惡。旦宅所繪的仕女,不論尊卑貴賤,注重于儀態(tài)的端莊,艷而不妖,冶而不媚,人物有內在美。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中有一段說得好:“學作人物,最忌早欲調脂抹粉。蓋畫以骨格為主,骨格只須以筆墨寫出。筆墨有神,則未設色之前,天然有一種應得之色,隱現于衣裳環(huán)
四曰淡,其淡在味。毛先舒《詩辯坻》說:“記云:‘白受采。故知淡者詩之本色,華壯不獲已而有之耳。然淡非學詣閎邃,不可襲致。世有強托為淡者,寒瘠之形立見,要與浮華客氣厥病等耳。”淡得不對頭,便感“寒瘠”,與“浮華”一樣叫人討厭,毛病在不從真味中探求。所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這種平淡之味便覺釅而不薄。
旦宅對此深有體會。他作畫,或濃妝,或淡抹,自然清和雅淡,這雅淡正寓于情味之中。
五曰適,其適在韻。讀旦宅畫,有一種蕭散恬適之趣流蕩于絹素間,既沒有高嗓門,也沒有怪腔調,所有躁動筆觸都被淘洗凈盡。萬物的平行、交錯、穿插、游走,都步伐整齊,徐疾中節(jié),如臨流而看云起,如隱幾而聞天籟,這一切都從一個“韻”字中來?!吧耥嵱拈e,斯稱逸品。”(《畫筌》)前人往往把繪畫的“逸品”置于“神品”之上,也許正由于重視文靜的書卷氣的緣故吧。
六曰靈,其靈在境。畫的空靈感,極不易得。它不是一般的手法,而是一種境界,不存在于物象而又寄托于物象上。笪重光《畫筌》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惲壽平《南田畫跋》:“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于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已。”說的也是畫境。畫境,正是畫家的心境。畫集中《列子御風》《東坡問月》《清空秋色》《柳塘雙鳧》諸圖,簡到無可再簡而不覺空泛;《離騷圖》《蘭亭修禊》《荊浩》諸圖,密到不能再密而不感迫塞,一片靈氣往來其間,略無呆滯板實之病,難道不是畫家心靈的反映嗎?
上述幾點,可以說是陰柔美的構成要素,而這幾個因素的醞釀、成熟以至完滿的體現,又在于背后一個“靜”字,在于畫家“靜”的修養(yǎng)。靜,本于心靜?!敖Y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者,心境靜也。心境靜,然后清空閑適諸因素自能一一奔湊毫端。又由于畫家身居鬧市,這種靜,不至于不食人間煙火而遠離社會;這種靜,有人的氣息,有人情味;這種靜所生發(fā)出來的因素,到了紙面上就能清而不寒,淡而不瘦,秀不萎靡,閑不枯寂,構成一種閑適自在的審美情趣。這種情趣則是完滿的,健康的,向上的。
其實,即便與“沖和淡遠”的陰柔美相對的以“雄鷙奧博”為特征的陽剛美,又何嘗不以“靜”字為內涵呢?不過陰柔美在這方面呈現得尤為明顯罷了。
靜美,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上幾乎成為審美因素的核心,這是由于幾千年來祖國的文化,人們的思想意識,受傳統(tǒng)哲學影響極深之故。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主要來源于儒、釋、道三家,儒家之中正平和、佛家之空寂、道家之無為,聯合構成一種“澄懷觀道”“靜觀萬物”的內省世界。南朝宗炳引用這個道理論畫,《畫山水序》中一開始便提出“圣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像”作為綱領。高秉《指頭畫說》:“論書畫者伙矣,多言理法,言筆墨,言家數,亦有言氣味、氣韻、氣勢、氣魄者,而少言及靜之一字也。”秦祖永《桐陰論畫》:“畫中靜氣最難,骨法顯露則不靜,筆意躁動則不靜,全要脫盡縱橫習氣,無半點喧熱態(tài),自有一種融和閑逸之趣浮動丘壑間,正非可以躁心從事也?!边@些話都說明“靜”在中國藝術中的重要意義。
畫家旦宅在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文化源流上如果沒有長期的較深入的浸淫與領會,筆下作品怕達不到今天這個火候。目下有不少人畫歷史人物,不能傳出人物的內在氣質,無法表達人物的歷史距離,結果都象穿著古裝的現代模特兒,原因便在于少上了中國古代文化知識這一課。
王時敏《西廬論畫》云:“丹青家具文秀之質,而渾厚未足;得道勁之力,而風韻不全”,概括地道出了陰柔陽剛之美各自的長短兩個方面。且宅取得了陰柔美的長處,似乎也帶來自身缺損的一面:清空有余而渾厚不足以副之;活脫有余而凝重不足以輔之;秀潤有余而魄力不足以張之。所欠缺一面恰好又是陽剛美所長,我們從中也可以體會到剛柔相濟之理。
俗話說:“心靈手巧?!鼻杉词庆`的反映,好是好,略嫌單一,易入偏枯。《蕙風詞話》云:“天分聰明人最宜學凝重一路,卻最易趨輕倩一路?!敝档萌藗兩钏肌H~思
心靈,如果出之以稚澀、兩者相濟,境界或能更上一層。
社會上思維方式的變革,引起審美觀念的更新,這是時代的必然。在從舊京劇的慢節(jié)奏轉向狂熱的迪斯科舞的今天,固有的恬靜閑適的藝術審美趣味,可能遭到某種冷遇和難于被理解,然而好的藝術品,終歸不會隨著時代的更迭而少損其光輝,這是本文借畫家劉旦宅的妙繪探討藝術靜美這個題目的用意所在。剖析是否確當,還要就正于旦宅兄及廣大讀者。
旦宅認為這本畫集算是他前半生藝術歷程的一個總結,今后打算通過新的創(chuàng)作實踐進一步探索并體現現代美學觀點和審美情趣。我熱切期待老朋友的續(xù)集問世。
曾有兩首贈旦宅的小詩,附錄于此,做為結束,從中也許可以想見一點畫家的風致吧:
驚濤簸海幾經年,依舊掀髯畫里仙;
誰道寸縑天地窄,手裁風月正無邊。
吮筆神來秋水際,披圖人坐古皇初;
鉛華洗盡硯波朗,一桁風簾朝枕書。
一九八六年冬于北京團湖
(《劉旦宅書畫集》,將由上海書畫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