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
他叫張斌,人稱“張老虎”。這是一個使悶勁的人,一米八幾的瘦高個兒,醬色的面孔上架著一副寬邊近視鏡,微微駝背。這樣的形象,很容易讓人想起那田野里犁地的牛。人們一談起他,都會說出一個“怪”字來。
說他怪,必然有“怪”的根由。
1968年10月,張斌從武漢來蒲圻當(dāng)了插隊知青。在這里,他埋頭苦干,組織科學(xué)攻關(guān)小組,搞出了畝產(chǎn)1,100多斤的試驗田,成了遠近知名的優(yōu)秀知識青年代表。這時,縣里作出決定:一定要推薦他上大學(xué)。當(dāng)縣委宣傳部長和“知青辦”的主任把一張蓋了5個大紅印的招生表交給他時,他卻婉言謝絕了。
“你們?yōu)槭裁捶且译x開蒲圻不行呢?”張斌問。
“不,不是非要你離開,因為你是武漢人,總有一天要回去的。你為蒲圻人民犧牲得夠多了,你應(yīng)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笨h里的干部向他解釋道。
“我是武漢人,為什么就不能死在蒲圻?”
張斌這樣做可不是為了出風(fēng)頭,當(dāng)大家都隨著“回城風(fēng)”涌回城市時,他卻在農(nóng)村找了個老婆,安了家,而且還把年近古稀的老奶奶也從武漢接到了鄉(xiāng)下。你說他這是何苦?
1975年12月,張斌到一個年年虧損的磚瓦廠當(dāng)了廠長。去湖南岳陽學(xué)習(xí)歸來,這個從不知什么是圍窯、箍窯的小青年令人驚奇的成了“窯迷子”。在建筑60多米高的煙囪時,作為一廠之長,他總是爬得最高;在安裝機械時,一噸多重的機器,每次他都帶頭抬。有著高度近視的人燒電焊,困難就可想而知了,可他一燒就是幾小時,一天下來,臉上燙得凈是疤。
夠累的吧?而他的負擔(dān)還遠遠不止這些。
當(dāng)廠長要管人,管人就容易惹人怨。有人拿著扁擔(dān)要揍他,有人拿著刀子要捅他,還有人把他的收音機偷了來,丟進廁所里。
一座極原始的小箍窯、一棟難遮風(fēng)雨的蘆席棚,加上一群皇帝老子都不怕的“泥巴匠”,張斌硬是用了兩年時間,把虧損的帽子甩掉了。磚瓦廠第一次給國家上繳利潤8萬多元,成了省里知青企業(yè)中的先進單位。
爛攤子好歹理順了,你就坐下來享幾天清福,既得名又得利,領(lǐng)受贊美之辭吧,可他卻要走,要到那光禿禿的“雞冠山”上去辦麻紡廠。
蒲圻縣苧麻紡織廠,其實是車埠鎮(zhèn)的鎮(zhèn)辦企業(yè)。50萬平方米的廠區(qū),10萬平方米的建筑面積,循環(huán)排列著脫膠、精疏、長紡、短紡車間。配有電視機、服務(wù)員式的宿舍。1983年3月破土動工,同年10月部分投產(chǎn),一年半后,年產(chǎn)值達到了1,300萬元,而且產(chǎn)品全部出“洋”,遠銷日本、新加坡、南朝鮮、美國。不說1,250名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在這里找到了“鐵飯碗”,不說這里的工人平均每月收入不低于60元……就說當(dāng)?shù)氐穆檗r(nóng)吧,他們的苧麻每千克賣到9元!要知道,三年前這里的麻農(nóng)壓根兒就不想種麻,而是把麻兜挖起來當(dāng)柴禾燒呀,因為當(dāng)時每千克干麻才賣一塊來錢。這個變化小么?
現(xiàn)在,張斌已經(jīng)是車埠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了。按說,脫離了具體而繁雜的工作,他可以超脫一些。可他呢?心里還是放不下那個麻紡廠。
目前,國際市場上麻織品行情看漲。我國是世界麻紡品出口大國,但由于麻紡織工業(yè)的“后整理”技術(shù)不行,所以只能出口半成品,錢都讓外國人賺去了。于是,張斌又想心事了。假如有一天我們也能大批量地出口全套麻紡織品,那將為國家換取多少外匯!他正在設(shè)計著。到1987年,這塊昔日光禿禿的“雞冠山”上,將建成脫膠、精疏、紡織、染整、服裝加工流水線。到那時,他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去國際市場上賺錢了。張斌就是這么奔波著,苦拼著。
一天,我來到蒲圻縣車埠鎮(zhèn),打算找“怪人”張斌聊聊,以期能夠解釋別人對他的疑問。誰知,剛來麻紡廠,正碰上他們家鬧矛盾。
事情很簡單,因為妻妹趁他出外跑合同的機會,托人把自己從比較辛苦的精疏車間調(diào)到了比較舒適的短紡車間。
“這不行!你利用我的名義謀私利,我還怎么去說別人,回精疏車間去!”張斌回來后,片刻思考也沒有,就對妻妹表了態(tài)。
妻妹嘴上不敢違抗姐夫,可滿心都裝著怨。人家當(dāng)書記、廠長的親戚可以沾光,她做鎮(zhèn)長的妻妹卻多了一道緊箍咒。
老岳父就不是想不通的問題了,他不能容忍這個女婿狠到如此地步!“別人幫辦的事情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老丈人發(fā)火道,“你這次要是把引生(妻妹)趕回精疏,我跟你沒完!哪個當(dāng)官的不為自己撈好處?誰在麻紡廠不是三親六眷?你一個妻妹就容不下了?”
妻子是一個老實、本分的鄉(xiāng)下女人,可此刻,她那直愣愣的目光分明也是在乞求丈夫:算了吧,下不為例。“為辦麻紡廠,你出了力、吃了苦,妹妹的工種換好一點也不過分。再說,調(diào)工種不是你批的,責(zé)任不在你?!?/p>
然而,天生一副犟脾氣的張斌那里沒有“和緩政策”,最終還是讓妻妹回了精疏車間。
有人當(dāng)了官,工作拈輕的,條件選好的??伤?,竟為人家?guī)兔o妻妹調(diào)換了工種而鬧得雞犬不寧。這是為什么?
為了錢財?不對不對!他經(jīng)常和外商打交道,人家送他彩電、收錄機,明明白白說是送給他個人的,可他抱回來后,卻送給了廠里的小青年。后來人家改用塞紅包,這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而他,照樣交給了廠里。
為了個人利益?錯了,錯了!他所在的麻紡廠發(fā)展了,蓋了一幢幢頗有氣派的宿舍樓,兩室一廳的,三室一廳的,你說他住哪里?他依然住在矮小的平房里。他提議為廠里職工每月每人在銀行存5元基金;他提議在本廠家庭生活困難的雙職工結(jié)婚時,廠里贈送一臺電視機;他提議對私人蓋房的職工,廠里給以每平方米15元的補助??伤傻迷俣?,每月也只拿他的工資,出差一天,按規(guī)定補助1.5元錢。
為了當(dāng)官?是呀,當(dāng)官夠誘惑人的了,可我敢說我們的張斌腦子里沒有“官”的概念。舉例來說:武漢的工廠、深圳的公司都來請過他,重金請,而且許過愿,可他不去!當(dāng)一股“文憑風(fēng)”在社會上盛行時,他也報考了能拿文憑的“班”,而且金榜題名??珊髞硭衙~讓給了別人。如果是當(dāng)官要文憑,他不愿為文憑而讀書!這樣不合新潮的人,你能說他是為了當(dāng)官?
即然都不是,那他究竟為了什么呢?
這天晚上,我們倆坐在了一起。眼前的張斌沒有一點“老虎”的味道,我開門見山地提出要采訪他。
“行,隨便聊聊吧?!睆埍蟠鸬??!奥犝f你剛剛在家里平息了一場風(fēng)波,你不覺得對妻妹太苛刻了點嗎?”“也許苛刻了一點,但我總想,說人的人總不能讓人說?!?/p>
“世人都感嘆做人難,你有這樣的感受嗎?”
“沒有時間去感受。一個人能干點事情的時候是不多的,顧前顧后只會無情地抵消自己?!?/p>
“你覺得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干成幾件象樣的事。”
“聽說許多地方都聘請過你,你為什么不去呢?”
“最需要人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被人忽視的地方。蒲圻有這么多事情需要人干,我何必去湊那個熱鬧呢?”
他是一個“怪人”嗎?
這些年來,人們習(xí)慣了“人往高處走”的人生哲學(xué),對那些勤勤懇懇、甘當(dāng)公仆的人反而覺得不好理解??墒琼氈?,“一切都是為自己”的觀念只能去評說世俗庸人的心理。
“怪人”張斌,其實是一個正常的人,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