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
解放后,在解放軍某高級醫(yī)院住院的鐘赤兵拄著拐杖,在走道上遇見了當年的干部休養(yǎng)連指導員李堅真,他興奮地喊道:“李大姐,李大姐!”
李堅真指著自己寬闊的肩膀說道:“老鐘,還記得嗎?長征時我的肩膀讓你當路走了?!?/p>
“記得,記得!”鐘赤兵緊握著李堅真的手,眼眶里涌出了淚水,“沒有你的肩膀,就沒有我的今天!”
在第二次攻打婁山關時被打斷一條腿的鐘赤兵,是被干部休養(yǎng)連的干部戰(zhàn)士用肩膀抬到陜北的。
鄧六金、范英秀、李桂英、吳富蓮、鐘月林、劉彩香、王泉媛,這幾位身強力壯的女戰(zhàn)士,長征時的職務是政治戰(zhàn)士,她們的首要任務是雇請民夫,跟隨擔架。
從瑞金出發(fā)時,有一長串擔架,上面躺著的有第五次反“圍剿”中受傷的連級以上傷員,還有一些國民黨兵受傷的俘虜。按照俘虜政策,他們不夠殺頭的條件,又不能放走,怕暴露我軍秘密,只有抬著走??傂l(wèi)生部還有一臺X光機,象一副笨重的棺材,需要八個人抬??傂l(wèi)生部下面建立了一個擔架連,女紅軍李桂英擔任指導員。在她接受任務時,總衛(wèi)生部長賀誠嚴肅地命令道:“你們管的擔架,不準丟一副,丟了就殺你們的頭。”
每個政治戰(zhàn)士要跟隨三四副擔架?!案S”兩字蘊含著無限艱辛:抬擔架的民夫多是臨時雇來的,一塊銀元一天。行軍時,政治戰(zhàn)士要同民夫走在一起,鼓勵他們跟上隊伍;他們累了,或腳走腫了,就要頂替他們抬擔架。民夫要是逃跑了,她們更是責無旁貸。夜行軍,走小路,她們要扶著擔架。擔架穩(wěn)穩(wěn)當當,她們自己卻不知摔了多少交。逢到下雨天,她們滾爬得象個泥猴。
白天行軍,有時一天要急行120里,她們不比誰少走一步,洗臉、梳頭都顧不上。遇到小水坑,撩幾掬水在臉上,用毛巾一擦,又急急趕路??诳柿?,見到路旁的小水坑,解下背包上的小茶缸,舀滿一茶缸水,來不及喝上一口,就得端著茶缸追趕隊伍。茶缸里的水晃晃蕩蕩,等追上隊伍往往也酒盡了。
她們每天出發(fā)時,要用茶缸或毛巾帶一包冷飯團,在半路上當午飯吃,但她們自己很少吃,寧可自己忍饑挨餓,也要把冷飯團省下來給民夫吃,讓他們吃飽好有力氣抬傷病員。到一個地方駐扎下來,她們自己顧不得洗漱,忙著尋找稻草,燒點水讓民夫洗腳,然后又要出去找民夫,替換走累的民夫。連續(xù)行走的雙腿得不到休息,腫脹得麻木不靈,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咬著牙爬起來,又得去追趕擔架。這樣精疲力盡的行軍,把她們折磨得到了宿營地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動。可是面前呻吟不已的傷病員和捶腿揉腰的民夫,又驅使她們連軸轉地忙碌起來,待到傷病員和民夫睡安穩(wěn)了,她們渾身的骨頭架都散了,連衣服都沒有力氣脫,和衣躺在稻草堆上,頭一觸草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死亡,同樣每時每刻跟隨著擔架。
敵機來了,目標最大的首先是馬匹,其次是擔架。敵機投彈,擔架如果來不及疏散、隱蔽,政治戰(zhàn)士就得撲上去,用自己的身體掩護傷病員。如果遭遇敵人,跟隨擔架的政治戰(zhàn)士首先要面對彈火的威脅。
在湖南境內,吳富蓮等人跟隨擔架翻越一個山頭,野戰(zhàn)部隊在前面與敵人接上了火,后面是野戰(zhàn)醫(yī)院和后勤部隊的騾馬、挑子,她們的擔架被夾在中間,進不得,退不得。她們急忙把傷病員隱蔽好,自己敏捷地爬上樹,隱藏在樹葉叢中,才沒有被敵人發(fā)現(xiàn)。等戰(zhàn)士把敵人打退了,她們爬下樹來,找到傷病員繼續(xù)前進。
有一次,劉彩香跟的一副擔架掉了隊,與前面的隊伍拉開了幾十里路的距離。被紅軍掃散的小股敵人發(fā)現(xiàn)了她們,奔襲過來。一陣機槍掃射,抬擔架的民夫著了慌。她拔出手槍,鎮(zhèn)靜地對民夫說:“同志們,你們趕緊走,追上隊伍,我來對付敵人!”她朝敵人掃去幾梭子,打倒了兩個敵人,乘其他敵人愣怔的機會,她保護擔架飛速追上了隊伍,脫離了險境。
土城戰(zhàn)役,我軍失利。部隊排山倒海般撤退下來,一條狹窄的山道被堵塞了,擠擠撞撞,反而減緩了撤退的速度。隊伍好不容易撤退下來,劉彩香她們走在連隊的最后。他們與追上來的敵人短兵相接了!牲口走不動,擔架抬不走,民夫又跑了不少,情勢險惡,傷病員的性命危在旦夕。政治戰(zhàn)士們便把傷病員從擔架上抬下來,攙著他們撤退。一個土坎橫在面前,傷病員上不去,政治戰(zhàn)士攙著傷病員也上不去。劉彩香便站在土坎下面推傷病員上坎,用肩膀頂著他們的身體往土坎上拱。她雖然個子矮,可是勁頭大,一會兒工夫就把十幾個傷病員推上了土坎,脫離了危險,可她自己離死亡的危險只差半步了!
她往上爬的時候,非常吃力,下面沒人推,上面沒人拉,她個子又小,跳起來手臂也夠不著土坎,找不到支撐點。她只好用指甲摳住土坎,兩腿踢蹬著往上挪。敵人追上來了,發(fā)現(xiàn)了目標,一梭子子彈掃過來,把她的衣服打穿了幾個洞,頭發(fā)也被彈火燎去了一綹。這倒激起她身體內的一股蠻勁,一縱身蹭上了土坎。她爬上土坎立即臥倒,拿眼一掃,在眼前的除了幾十具尸體,還有一個包袱。她認出是鄧六金的,撿起就跑,去追趕隊伍。
沉重的擔架,艱難地翻越過了終年積雪的夾金山。下了山,紅軍跟敵人打了一仗,又有不少傷員需要抬。已經(jīng)調到三軍團群眾工作部的鄧六金,仍然跟隨擔架前進。一天,要爬一座陡峭的高山,一個民夫撂下?lián)芘芰?,鄧六金接過他的擔架杠抬上肩。上山時,她抬前面,不感覺累,下山時,她抬前面,重心前傾,多半重量壓在她的身上,她感覺吃不消了,雙腿顫抖,胸口憋悶,呼吸急促。她咬著牙,堅持抬到宿營地。吃過晚飯,正要上床睡覺,一股血腥味沖上她的喉嚨,“嘩”一口,“嘩”又一口,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當時沒有醫(yī)生,沒有藥,只喝了點熱水就躺下了,第二天又繼續(xù)跟著擔架行軍。一直到延安,馬海德醫(yī)生才檢查出她患了肺結核,已經(jīng)鈣化了。
在生命最容易喪失的地方,救人一命,往往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一次夜行軍,部隊在一座山谷的狹窄小道上疾速前進。夜漆黑,星月無光。路邊有一個深坑,稍不留心摔下去,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上不去的。為了大家的安全,李堅真佇立在坑沿,不住聲地向路邊的戰(zhàn)士打招呼:“同志們注意,這里有坑!”
部隊全部安全通過了,她松了一口氣,正要轉身上路,坑沿土塊崩塌,她自己卻身不由主掉進深坑。
坑很深,她被摔得眼冒金星,渾身酸痛。她喘息了一會,掙扎著往上爬,可是坑陡土松,手無處攀援,腳無處踏,她越爬越往下掉,掙扎半天白費力氣。她絕望了,坐在坑底,被無邊的黑暗包裹,無聲無息。她喊了幾聲,坑里的回音嗡嗡的,上面毫無反響。她感到孤獨恐懼,心想:這回真要見馬克思了,部隊都過去了,沒人知道我在這里。
片刻,李堅真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大聲呼救。幸好卓雄率領的收容隊路過,聽見她的呼叫,立即停下步來,他們解下綁腿系在一起,把李堅真拖了上來。
部隊經(jīng)過的大多是人煙稀少的地區(qū),糧食、藥品極端缺乏,許多傷員的傷口潰爛,沒有藥換洗涂抹,有時吃不上飯,喝不上水。病痛的折磨和饑餓的煎熬,使有的傷員容易急躁,情緒失控,免不了把一肚子無名火發(fā)在日夜照顧他們的女戰(zhàn)士身上,甚至罵人,有個別傷員還用拐杖打過她們。
面對傷員的粗暴行為,女戰(zhàn)士們沒有一個發(fā)火的。她們想得開:他們畢竟是為革命掛花的呀!她們以理解和同情原諒了傷病員的粗暴,用女同志特有的細致和精心,周到地護理傷病員,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減少他們的痛苦,撫慰他們的心靈。
她們不感覺苦嗎?當然苦。她們也是血肉之軀,對苦的感受跟其他人同樣敏感,只不過她們承受艱苦的精神力量十分堅實。生活如此虧待她們,但大自然卻慷慨地恩賜給她們以陽光、雨露、生命。除了后來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期間犧牲的幾個同志,她們都獲得了高壽,有一半女紅軍現(xiàn)在還健在。
《政治戰(zhàn)士》選自即將出版的《巾幗列傳——紅一方面軍三十位長征女紅軍生平事跡》一書的若干章節(jié)。這本書再現(xiàn)了紅軍在長征中的艱苦卓絕的斗爭生活。楊成武同志在序言中指出:“這份記錄將會引起從長征中過來的老同志的美好回憶,將會激發(fā)青少年進一步發(fā)揚我黨我軍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無疑會起到積極作用?!?/p>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