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克坤
裴斐同志的文學論文常有獨到的見解,最近出版的《詩緣情辨》更是如此。
全書分為上篇:“詩緣情辨”;下篇:“詩緣情舉偶”;附篇:“詩律明辨”。上篇是主體。作者在“前言”里說,此篇“意在根據一己之見,將歷代詩論勾勒出一個簡明的輪廓?!苯y(tǒng)觀全書,確實可以看到作者重構中國古代以緣情論為綱要的詩學體系的意圖。
全書立論的基礎或出發(fā)點,是把我國詩論分為兩大派:言志論與緣情論。中國最古老的詩訓可以說是“詩言志”。本書作者的看法是:詩言志重視詩的社會功能,是政治家與經史家的詩論,是儒家正統(tǒng)的詩論?!八狞S金時代僅在先秦兩漢,其基本觀點也都在這時期形成。一經形成便不再發(fā)展,對后世的影響不是逐漸擴大而是日益縮小”?!皬臐h儒到宋儒再到清儒,正統(tǒng)言志論的影響始終沒有超出經學的范圍”。因而,作者得出結論:“中國詩論的主流不是屬于正統(tǒng)的言志論而是屬于非正統(tǒng)的緣情論?!?/p>
作者說:“緣情論的基本觀點又可用一句話概括:強調主觀感情(個性)的表達和意境的創(chuàng)造?!辈⑶疫\用歷史與邏輯相結合的方法,勾勒出緣情論的輪廓:“從創(chuàng)作論角度看,六朝是想象論,唐宋至明清是意境論……,意境論是想象論的深入和具體化;從本源論角度看,唐宋是社會決定論,明清是個性論,個性論是社會決定論的深入和具體化?!边@個輪廓,我以為是把歷史上諸多的緣情議論具體化、系統(tǒng)化了,對于理解中國詩藝特征提供了一把鑰匙。
這也是作者提出的古典詩學即緣情論的歷史范式。可以看到,這個范式在整體上能夠從某一個或某幾個層面概括出古典詩學的立體結構,但是在細部上有一些還不能認為是十分清晰、具體的。例如認為唐宋詩學是社會決定論,即便把范圍縮小到白居易,也顯勉強。如果真要說社會決定論,至少也要追溯到《詩大序》(漢)、《詩品序》(南朝·梁),而這兩篇是屬于“詩言志”體系的。因而作者提出的歷史范式,還有待于根據實際情況作進一步修正。不過,這一有待于修正的范式,實際上是作者自己的理論主張的映射。西方學人認為,文學藝術史既是歷史的,從某種意義上看來也是現(xiàn)在的。(韋勒克、沃淪:《文學理論》)這樣說有一定道理。近四十年來,中國文藝思潮發(fā)生了重大變遷。單就詩歌領域來說,七十年代末期以前,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對于歷史上的言志派是肯定多于批判,進入八十年代,許多詩人強調情感表現(xiàn),推崇個性,追求直覺、意象、韻味、意境、格式等,而在古典文學研究中也開始注重了對于緣情論的研究和肯定。借用劉勰的話來說,這就是“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本書作者企圖通過歷史的分析,為現(xiàn)代的文藝運動提供某種借鑒,所以字里行間經常出現(xiàn)針砭時弊的言論。在我看來,理論要求全面,創(chuàng)作只須個性。因為理論要求全面,因而把三千多年的詩學史歸結為一種范式,把多方位的文學理論歸結為一種結構,總是不利于真實地、系統(tǒng)地概括客觀存在的;因為創(chuàng)作只須個性,每個詩人只能依仗自己的時代、際遇、教養(yǎng)、心態(tài),偏好,自覺或不自覺地選擇一個方面的審美方式去吟詠情性,去把握客體。在這個意義上,“言志”是一朵花,“緣情”是一朵花,還有別的什么朵朵花,都可以在正常的社會環(huán)境里,百花齊放,群芳斗艷。
值得注意的是,《詩緣情辨》一書對于歷史上重要的詩論家及其著作都作了評價,有些議論相當大膽。例如,作者認為,清人葉燮的”理論體系——包括他的發(fā)展觀和創(chuàng)作論——不過是諸多矛盾觀念的綜合體,并存在機械論的根本弱點?!薄叭~燮詩論的哲學基礎不是什么唯物論,而是程朱理學,再加上作者自己的奇特解念”。又如論王國維“于意境本身的闡明毫未超過前人,而且有錯誤,有誤解”,“除了謬誤之外,王國維沒有給意境論增添任何新的東西”相反對于時下評價還不算太高的嚴羽及其《滄浪詩話》卻作了極其充分的肯定。作者認為嚴羽的歷史功績有四點。一是第一次提出尊唐抑宋論,二是第一次對唐詩加以分期,三是第一次對李杜加以比較研究,四是在以上三點的基礎上提出以禪喻詩的意境論。作者說:“嚴羽詩論所以深入人心,就在于它在適當?shù)臍v史時機說出了人人都能理解的樸素真理?!边@些以及書中其它一些議論,無不顯示出作者勇于思考的特點。至于是耶非耶,自然還有待于深入討論,但至少迫使當代學人面向現(xiàn)實,對歷史作新的反思。
紙尾不妨補充兩句。我相信,書中的觀點,都是作者獨立研究的成果。但是,應該指出,某中一些觀點,別人已經作出或部分作出。作為一部學術性著作,沒有明確標記出學界在這個領域的研究進展,即便是出于作者疏忽,也不能不說是一個有待克服的缺陷。
(《詩緣情辨》,裴斐著,四川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二月第一版,2.0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