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肖像
一九四八年,美國學者克瑞恩·布林頓(CraneBriton)在其關于尼采的專著中,曾就尼采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做過這樣的估價:
“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人們之所以熱衷于尼采的著作,無非出于三個目的,或者說要將其派作三種用場。當然,這三者并不互相排斥。一些人是想從中獲得一種能夠產生滋補、止痛、振奮和慰藉等效果的美學經驗;另一些人感興趣于他在‘現(xiàn)實地研究人類社會行為中做出的貢獻,以及他對于一種所謂‘道德自然史的嘗試性勾勒;還有一些人則企圖從他那里找到某些對于今天看來是一種新的宗教信仰,即納粹和法西斯主義信仰的理論支持?!?《尼采》,哈佛大學出版社一九四八年英文版,第233頁)
這是一段很有代表性的文字,我們可以在許多西方學者,例如勃特蘭·羅素的有關著述中,看到類似的口吻和提法(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第311—312頁)。
從那時起,三十多年過去了,三十多年來對尼采哲學思想的研究,為人們提供了新的立足點和新的視角。憑借著這一切,我們發(fā)現(xiàn),布林頓先生上列的三種情況,分解地看,統(tǒng)統(tǒng)存在;但合在一起,卻成了另外一件證明物。它昭示著這位敘述者的膚淺和狹隘,或者換句話說,它表明,布林頓先生對于尼采的理解完全是皮相的,根本不得要領。
新的尼采肖像是這樣的:他首先是一位反抗基督教傳統(tǒng)以及建立在基督教基礎上的全部歐洲近代文明的斗士。他挾帶著一股狂暴的颶風,從另外一個角度,即文化的角度,象其同時代的許多偉大批判家一樣,闖入那些空虛、膽怯而又志得意滿的歐洲中產階級家中,以其強有力的手,橫蠻甚至殘忍地將他們從溫暖、舒適的鴨絨被中拽起,驅趕進夜幕籠罩下的荒原。在那里,他伴著雷鳴電閃,合著風的韻律,大聲訓誡他們:近代歐洲文明正經歷著一條下降的曲線,并且日趨腐敗,如今,我們已經到了一個大時代的門檻,“上帝死了”,從而應該對一切與其有關的價值重新做出估價,應該尋找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吸干這灣腐臭的海水,并以新的思想群峰填補上這個巨大的深坑。然而,尼采并不是摩西,也無力引導人們走出苦難的峽谷。他的具體指點往往是荒謬的,甚至十分可笑。但是,他畢竟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可能的選擇。他喝令自己的聽眾,跟隨著他,跨過十幾個世紀的頹圮的橋梁,回到古希臘酒神狄奧尼修斯的巨像之前,去品味往昔的金酒的清香,追求一種生命的完滿與充溢,在自己心中,也在自己的外部,開墾出一片新的田野,迎接“超人”,即與基督教傳統(tǒng)正相反對的人的降生。
面對著尼采的這幅新的肖像,使人憬然有悟于魯迅先生當年何以那樣喜愛他那驚心動魄的批判性的思想閃電,何以那樣贊賞他那洋溢著創(chuàng)造的生命力的吶喊;同時,又深深地厭惡他那到處可見的、赤裸裸的、貴族主義的灰暗線條。
尼采與勃蘭兌斯
在眾多的尼采傳記中,勃蘭兌斯的書不僅問世最早,而且頗有特色。它可以使我們對尼采的與眾不同的精神風貌,他那橫空出世的思想形象,獲得一種模糊但卻十分強烈的印象。然而,由于各種原因所致,勃蘭兌斯對尼采全部思想脈絡的把握尚不夠準確,因而他的一般性描繪也常常失之朦朧和狹隘,未能盡如人意。
勃蘭兌斯和尼采大致是同時代人。一八八七年,自信已經為德國甚至整個世界提供了“最淵博的著作”的尼采,于四處碰壁之后,將自己的兩部書寄往哥本哈根,“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自此開始了他與勃蘭兌斯的友誼。
可以毫不夸張地講,在整個歐洲范圍內,勃蘭兌斯是最早真正領悟和理解到尼采哲學價值的學者之一。然而,他的認識工具卻不是一般哲學家們慣用的邏輯推理法,而是一種藝術家的直覺和感受力。換句話說,他主要不是用大腦,而是以感官嗅出了尼采的偉大天才,并從他那堆為一般哲學家們所不齒的隱喻、格言甚至調侃和戲謔中,體味出一種澎湃的激情和新生命的萌動。同樣地,他的批評工作也并不僅僅局限于作品本身,而是力圖透過紙背,去把握隱藏其后的人,以及由這個人所代表的某種精神。他的第一個反應,即使今天看來也還是十分耐人尋味的:“這是一位高層次的思想家”,“他是什么遠比他實際做了什么更令人神往”,“他完全值得研究、批判和爭論”。
有什么樣的人,就有什么樣的哲學。同理,有什么樣的敘述者,就有什么樣的敘述結果。正是在勃蘭兌斯那詩意盎然、充滿藝術靈感的筆下,我們看到了這樣一位哲學家:他的頭腦不是一架邏輯的網(wǎng)絡,他的靈感主要不是得自于閱讀,他的哲學著作,除了《悲劇的誕生》和《看這個人》外,統(tǒng)統(tǒng)是以一種足以令斯賓諾莎、黑格爾們瞠目結舌的方式,即以格言體的方式寫成的,不僅書與書之間缺乏總體的構想,而且段與段之間也常常十分松散,帶有明顯的隨意性。這些內容,有的是深思熟慮的結果,有的則不過是當下的感受和情緒的記錄。
勃蘭兌斯是一位造詣頗深的文學批評家。一位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首先不是得到自己的同行,而是得到文學家的承認,這似乎是一件逸出常軌的事。然而,無獨有偶,叔本華不也是首先為歌德所賞識嗎?這一事實的確是耐人尋味的。一方面,它破壞了黑格爾為哲學家們立下的清規(guī):哲學家越少將個人感情注入哲學之中,則他的哲學也就越好。另一方面,它也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證明:十九世紀末出現(xiàn)了一批具有古希臘遺風的哲學家。他們帶著由大工業(yè)造成的分裂心靈,卻又企望著一種完滿的生命,一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圓滿,他們是一些名副其實的哲學家,但同時又是一些真正的浪漫主義的抒情詩人。
這樣,按照勃蘭兌斯的指點,我們首先就應該將尼采理解為一位經常處于迷狂狀態(tài)的藝術家,并且時刻不忘以審美的態(tài)度去品味他的著作。中國畫論歷來有“遠觀其勢”一說,以之用于尼采的作品,那是再精當不過了。但是,單憑感覺能夠把握和說明一個哲學家的深邃思想嗎?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勃蘭兌斯的根本缺陷。在致尼采的第一封信中,勃蘭兌斯寫道:“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精神從您的書中向我吹拂。”在本書第一部分結尾處,他又寫道:“我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尼采,首先是由于斯堪的那維亞文學在一些觀念里生活得太久了?!坪跄欠N構想偉大觀念的力量正在減弱,甚至對這些觀念的接受力也在迅速消失?!蚁嘈?,我們應該再次接受一種活生生的思想?!?指尼采的思想——譯者)然而,哪里是這種“精神”,這種“活生生的思想”的本質之所在?這種本質與其特殊表現(xiàn)形式即尼采就許多個別問題的實際論述之間,有著怎樣的關系?這一類問題似乎都離開了勃蘭兌斯的視野。他向我們敘說了尼采對各種問題的看法,文化、歷史、道德、民族,甚至婦女等等。但是,在讀完所有這一切后,我們依舊難以對尼采的學說形成一種完整的印象??梢赃@樣說,勃蘭兌斯如同一位奇怪的探寶人:他發(fā)現(xiàn)了金幣,卻又找不到一條金線,無法將其統(tǒng)統(tǒng)串聯(lián)起來。
勃蘭兌斯的缺陷,部分地反映著他那個時代的局限。許多問題尚處于成長階段,層層迷霧還繼續(xù)籠罩著尼采的著作,他常常是在霧里看花,因此,不能不“隔”。但部分地也是由于他僅僅習慣于一種認識工具,換句話講,他僅僅樂于從文學的角度理解尼采。在我看來,這問題的后一個方面尤其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為了理解尼采,我們同時需要站在哲學的高度上審視全部西方文化傳統(tǒng),確定尼采在其中的位置;檢查尼采的時代,以及推動他進行思考和創(chuàng)作的各種因素。
“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
一八四四年十月十五日,尼采出生于德國一個虔誠的新教牧師家庭。童年時期,他完全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但是,誰也不曾料到,這位曾經被同學們戲稱為“小修士”的少年,在大學畢業(yè)后,竟成了一切清規(guī)戒律、一切基督教道德信條的最肆無忌憚的破壞者。
尼采思想的前提建筑在這樣一個事實上:在大工業(yè)生產和當時的歐洲文化氛圍下,“生命是受病了,它病于工藝及機械主義之破壞人性,病于工人之非人性,病于分工之經濟學謬見?!?《看這個人》第五章第一節(jié))尼采關注的中心乃是文化問題,包括“文化”概念本身。而基督教文明及其傳統(tǒng),則是他的主要攻擊對象。在他看來,今天的歐洲文化狀況其實是基督教文明的必然結果,是對于古希臘文化傳統(tǒng)的可恥倒退。他警告人們,整個歐洲已經走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關頭:或者聽憑基督教的毒汁繼續(xù)浸潤每個人的心靈,從而使其日益萎靡、頹唐,成為一群由牧師馴養(yǎng)的名副其實的牲畜;或者拋棄十多個世紀的傳統(tǒng),重新銜接起因基督教之崛起而斷裂的古希臘文化之橋,讓一股澎湃的生命之流再次涌滿人的周身,使他成為獨立的、活生生的、桀驁不馴的個人。也正是基于這種看法,他發(fā)出了“上帝死了”的宣言,從而繼文藝復興和法國啟蒙運動之后,開始了對于上帝的第三次征伐。
按照尼采本人的說法,這次征服的第一個特點在于,“從前人們只想證明上帝之不存在”,而我現(xiàn)在的工作“卻要證明,對于上帝的信仰如何發(fā)生,為什么這信仰產生了如此重要的意義和相當深遠的影響。”(《快樂的智慧》第九十五節(jié))。人們也許會說,這其實并不是什么特點,費爾巴哈、伏爾泰等早就做過類似的工作。但是,即便這一說法真能成立,我們也還是要承認,無論如何,下述第二個特點的創(chuàng)始權應該屬于尼采本人(也許還有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就是,它公開宣稱,“上帝死了,因此,一切事情都可能發(fā)生”,“上帝死了,因此那些瀆神的人們也一同死了”(《札拉斯圖拉如是說》序言第三節(jié))。
公正地講,這是一個極其深刻的思想,它標志著歐洲文化史上的一場革命。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它“帶給西方哲學以顫栗,而此次顫栗的最后意義直到現(xiàn)在還未能估定出來?!鄙系鄣挠^念實際上是一千多年來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表征者和守護神。它已經以有形無形的方式融進了每個歐洲人的血液里,彌漫于歐羅巴的空氣中。它的死亡將根本動搖肇始于柏拉圖,并且得到包括康德、黑格爾這樣一些偉大人物支持的理念論哲學觀;顛覆奠定在基督教基礎上的整個道德價值體系。假定地球具有自我意識,它當然會為不得不繞太陽旋轉而惱怒;但是,如果取消了這種引力,從而令其成為一顆到處亂闖的流星,它大概又要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甚至恐懼。對那些勤于思索的人來說,上帝之死恰恰使他們陷于這樣一種境況。
這是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境況。此時,倒退是不行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奮力創(chuàng)造出一張不以上帝為依托的、新的道德價值表。當然,這決非一朝一夕之功,它只能是一個漫長的歷史發(fā)展時期的結果。尼采堅信,自己已經找到了完成這一偉業(yè)的門徑,并且為此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這就是,以批判之錘打碎舊有的一切偶像(“真理”),對前此所有的價值重新做出估價。他的許多著作,如《偶像的黃昏》、《道德的譜系》、《善惡之彼岸》等,都是圍繞這一主題展開的。
不僅如此,尼采還為這張新的價值表提供了一份藍本,這就是古希臘的悲劇精神。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尼采第一次將阿波羅(日神)和狄奧尼修斯(酒神)這樣兩個概念引入美學和哲學領域,并以這兩位藝術之神的名字分別指謂造型藝術和音樂。在尼采看來,相應于前者的是夢幻世界,而相應于后者的則是沉醉狀態(tài)。對人們說來,夢幻世界無疑是一個放射著美的異彩的世界,只是在這里,他才第一次看到了神的形象,然而,如果我們繼續(xù)俯視人類的心靈,便可以發(fā)現(xiàn),在思維和想象之下,還有一個恐怖與狂喜的世界,這便是狄奧尼修斯的領地。由是,我們的心靈便被分出了兩個層次,上面是象征著美、和諧、理性和均衡的國度,下面則奔涌著原始的生命力與澎湃的本能的浪濤,夾雜著迷狂與苦痛。尼采認為,這是兩個彼此平行發(fā)展,同時又相互爭斗、相互刺激的領域?!爸钡阶詈螅捎谙ED意志的形而上學的奇跡,它們竟彼此結合起來,并由于這種結合,終于產生了希臘悲劇這種藝術品,它是酒神的,同樣也是日神的?!?《悲劇的誕生》第1節(jié))希臘悲劇是古希臘偉大傳統(tǒng)的頂點,而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以降的希臘哲學,由于執(zhí)意宣揚一種世界的分離(理念世界和假象世界),人類心靈的分離(理智的生活和本能的生活),反倒成了這種傳統(tǒng)的衰微的象征。而它與希伯來文化的匯流便構成了基督教文明的原始發(fā)端。
但是,在上述兩個概念中,尼采更加強調人的沉醉狀態(tài),即所謂酒神精神。在他看來,“只是在狄奧尼修斯的神秘情境下,在狄奧尼修斯的心理狀態(tài)中,希臘本能的基本真相——它的生活意志,才表露出自身。”這種狂歡節(jié)式的自我陶醉充分體現(xiàn)著生命的滿溢和無窮的能量,它為我們提供了理解所謂“悲劇情感”這一概念的鑰匙,也教會我們,“肯定生活,即便在最離奇、最苛刻的時刻也依舊如此”。(《偶像的黃昏》第九章第五節(jié))可以這樣說,所謂狄奧尼修斯精神,歸根結底是一種極端反基督教傳統(tǒng)的精神,它排斥所謂“真實世界”與“虛幻世界”,“本體世界與現(xiàn)象世界”,思維與本能,理智與感情之間的二元對立,追求一種完滿、充盈的生命形式,呼喚著一個有著強烈特性的、真正的個體。
理解了尼采的酒神精神,也就可以把握他的“超人”概念的基本內含。質言之,所謂“超人”便是上述狄奧尼修斯精神的呼喚對象,是古希臘酒神精神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者。根據(jù)尼采本人的說法,“‘超人一詞實在是指這樣一種類型的人:他們之出現(xiàn)當是偉大幸福的一個片斷,是一種與“現(xiàn)代人、‘善人、‘基督徒以及別的虛無主義者正相反對的人,這個詞出諸倫理之破壞者札拉斯圖拉之口,就有著深奧的意義”。(《看這個人》第三章)當然,在別的地方,他還為這一名詞做過另一些規(guī)定。但我們應當看到,尼采的“超人”概念,無論如何解釋,也還是屬于貴族主義的范疇。它的謳歌對象只是少數(shù)天才人物,命定的統(tǒng)治者,而其余的人則不過是其陪襯,甚至是一般意義上的工具。這也是尼采的學說在經過某種變形和扭曲之后,受到希特勒法西斯主義青睞的原因之一。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超人”可以是任何東西,但唯獨不是一個種族主義概念。它本身決不應該成為希特勒之流種族主義和反猶太主義的理論根據(jù)(尼采本人從來不是一個反猶太主義者),
尼采確信,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不可能出現(xiàn)真正的“超人”,即使歌德、叔本華以及他本人也配不上這樣的稱謂。然而,他又常常自命為“超人”的預言者,并且極端自傲地寫道:“我就是命運”;“如果電火的別名就是‘超人,”那么,“我就是電火的先導,是云里的大雨點。”(《札拉斯圖拉如是說·序言》)他的任務就是告訴世人,如同猴子已經為人所超越一樣,人也將為“超人”所超越。
然而,這里的所謂“人”又是什么呢?在尼采眼中,他們僅僅是一群浸透基督教毒汁,形體虛弱,心靈分裂,目光呆滯,生活在今生卻矚望著來世的生物;是大工業(yè)狀況下的畸形的生物。這樣的生物難道不應被超越嗎?的確,尼采關于“人”曾講過許多惡毒、殘忍的話,但是,這除了他的獨特氣質以及由于難覓知音,不得榮譽而來的某種變態(tài)心理(對此,勃蘭兌斯曾有過很好的分析)外,實在是出于上述邏輯線索。這個人自稱是“時代的繼父之子”,而不是什么“時代的兒子”,他從未獲得過自己時代的恩寵,相反地,卻嘗夠了自眼,受盡了凌辱。同樣地,他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加倍報復了自己的“繼父”。他從不贊揚或維護這個時代,而是要揭露它、抨擊它,指出它必然滅亡的宿命。
近代歐洲曾出現(xiàn)過許多偉大批判家,也有過不少破壞狂。他們之間的唯一區(qū)別在于,是否具有一種寬廣的視野,并提出一種鼓舞人心的偉大理想。反過來講,只有一種偉大的理想才可能為人們提供一塊從事偉大批判的立腳點。然而,這種理想又往往表現(xiàn)為兩個相反的極端。在康帕內拉、托馬斯.莫爾以及形形色色的烏托邦主義者(就這個詞的積極意義而言)筆下,它們直接就是未來的一塊樂土。而在盧梭、尼采等人眼中,它們卻意味著往昔,甚至草昧和洪荒時期。但是,就其本質而言,后者不過是一種理論假象,一種來自未來世界的隱蔽的折光,一種以思古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未來的矚望。有時,它們甚至可能蒙蔽住思想者本人,并且由此,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歷史循環(huán)理論。馬克思主義對于尼采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正如弗·梅林所指出的,“他手里從來也沒有一本科學社會主義的著作?!?《保衛(wèi)馬克思主義》第245頁)因而可以這樣說,凡是他從“云端”降入“凡間”,并試圖對具體的政治和經濟問題發(fā)表意見時,便顯露出驚人的無知和乏味。他的看法總是十分淺薄、荒唐,簡直就是一無可取(關于這一點,可參看尼采《朝霞》第三卷第二○六節(jié))。
尼采是一位悲劇人物。他的反對者和支持者們競相誤解、曲解、甚至篡改他的學說;他的頭腦,那個曾經是健全的、充滿生命力和天才思想的大腦,竟在一八八九年初背叛了他,并且將其引入一個漆黑的、陌生的世界。然而,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仍舊比不上下面的因素更加令人傷感,更加耐人尋味:在瘋魔一步步逼近之際,尼采寫下了最后幾封信。其中一封的內容是:“您曾經發(fā)現(xiàn)過我,找到我是容易的,但現(xiàn)在的困難是,如何擺脫我……?!笔鹈恰搬斣谑旨苌系娜恕?即耶穌)。另一封信則號召在羅馬舉行一次列國君主會議,以決定將年輕的德國皇帝槍斃于此。署名是“尼采—凱撒”。這一情況為我們展示出了一副無比陰暗的圖景:這個臨近瘋狂的大腦,曾經竭力掙扎過,并且一直徘徊于西方歷史上兩個最偉大的名字之間,難以確定自己最后的歸宿。然而,這是兩個怎樣的名字呵!他們同時也是兩面耀眼的旗幟,分別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傳統(tǒng)。尼采最后的失迷無疑是一種明顯的象征,它告訴我們:這個生長于基督教傳統(tǒng)之中,而又對之恨入肌骨的偉大批判家,這個一心向往古希臘傳統(tǒng),向往由凱撒表現(xiàn)出來的某些“超人”的品質的狂醉的夢幻者,終生未能棄其所恨、歸其所愛,更未能超乎這兩種傳統(tǒng)之上。相反地,他卻將自己的心靈當成了雙方角逐的戰(zhàn)場,品嘗著戰(zhàn)爭的苦痛,經受著烈火的熬煎,最終以悲劇形式結束了他的一生。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六日
(《弗里德里?!つ岵伞罚?丹麥〕勃蘭兌斯著,安延明譯,將由工人出版社出版)(本文尼采像,丁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