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似
我愛南國,也愛南國的榕樹。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庇捎谔圃娚嫌羞@兩句,好幾位北方及江南的朋友向我打聽過紅豆的印象,或托我覓寄過紅豆。其實,紅豆樹雖生于南方,我們常住在南方的人也不容易見到,未免太罕有,太矜貴了。至于榕樹,就完全不同,無論城鄉(xiāng),到處皆有;它同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人們對它也就非常諗熟。但奇怪不,它卻不大為詩人們所注意和吟詠,更說不上禮贊與謳歌了。
其實這是不公平的。
榕樹,一般都長得很大,兩三個人合抱不攏來。它盤根錯節(jié),氣象軒昂。它的樹干粗壯,棱角嶙峋,枝丫卻光滑平直,有的低層的橫枝,一字般平伸出去,竟象一尺多見方的屋梁,放牛娃可以在上面睡午覺。最可愛的是它那大幅的濃蔭,往往蓋過半畝地面,不透一絲陽光,盛夏之時,人們來到榕蔭之下,簡直要產(chǎn)生“人在清涼國”的感覺。所謂“大樹好乘涼”,真正說起來,只有榕樹才當(dāng)之無愧。南國多炎熱,而榕樹,就象是大自然有意賜予這兒人們的恩物,它不必到山林中去找尋,而是在村頭巷陌,屋旁路邊,就可以見到它綠影婆婆,巍然屹立,好象正在那里等候著乘涼者、需要憩息者的來臨。
如果松樹有值得稱頌的性格的話,那么,榕樹的風(fēng)度卻又迥然不同,彼此足以互相輝映,或者說各有千秋。榕樹,它顯得魁偉、莊嚴、恬靜、安詳。它莊嚴,但并沒有矜持的氣味;它平和,卻半點也不見得荏弱。它恬靜、安詳,卻又非常堅韌而強勁。盡管可怕的臺風(fēng)把松柏連根翻起,榕樹仍然牢不可拔;盡管異常的干旱使別的大樹枯死掉了,它仍然能夠生存。它根扎得最深,伸得最遠,惟其如此,才可以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見過榕樹的人,都對它那瓔珞流蘇一般的須根感到興趣。它們倒垂而下,把榕樹妝點得更幽然有致,意態(tài)橫生……正由于這些千絲萬縷、互為表里的地下根和空中氣根,保持了榕樹生命力的經(jīng)久不衰,使它顯出一種從容不迫,恬靜而平和的風(fēng)度。倘若樹木也能給人以美感的話,那么,榕樹那翠珠華蓋般的外形美,和它堅韌不拔而又恬靜安詳?shù)膬?nèi)在美,實在是非常統(tǒng)一調(diào)和、獨具一格的。同青松的挺且直,豈不是足以媲美而有余嗎?
我敬仰青松,但我卻更喜歡榕樹。
我常常想起,正是莊嚴而不矜持的榕樹,把它的濃蔭給予一切的人,總是那么慷慨,那么無私。當(dāng)那些“鋤禾日當(dāng)午”,汗流浹背的勞動者,到這兒來披襟而坐,吹一陣沁人心牌的涼風(fēng)的時候;當(dāng)趕路累乏了的遠行者,到這兒來,呷一口“路鋪”的米湯或黃片糖沖的檸檬水,借以消除疲勞的時候;當(dāng)夏日晚涼,鄰居好友,同志同窗,三五成群地拿著蒲扇,圍攏在一起,享受一天工作之后的余暇,談天說地評古論今的時候;當(dāng)一群群少年兒童,攜帶著炊具,到野外活動,在這兒找到最理想的營地的時候,人們就更加感到榕樹的可愛可親,不由得要對它產(chǎn)生一種恒久的、真摯的感情。
我愛榕樹,在南國,更甚于愛青松。
柳宗元在柳州時,有一首題為《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的詩,那是抒發(fā)他的羈旅愁懷之作,他所描寫的榕樹落葉情況,卻并不是確切的。榕樹二月確實要落葉,但它一邊落,一邊又長出新葉來了,榕樹的葉是那么濃密,一年四季也沒有“落盡”的時候。正象它不曾有過因氣候的變化而枯槁,它從來也不曾因風(fēng)雨冰霜的侵襲而變成禿頂。任憑風(fēng)吹雨打,它總是并不減損它那一樹綠云,巍巍矗立的豐姿。
榕樹的壽命很長,很長。假如它們會說話,那么,讓它們來講述一個村、一個鄉(xiāng)、一座城市的滄桑變化史,那該多饒興味啊。桂林的榕湖,因榕樹得名,據(jù)說現(xiàn)在湖邊那株大榕樹,當(dāng)年曾系過黃庭堅貶官南來的行舟,這樣算來,就已活了將近一千歲了。陽朔明月峰前的古榕,則相傳是晉代的遺物。在我的故鄉(xiāng)博白,我小時候攀爬過,春社秋社之時,在樹下看人分社肉的那幾株榕樹,當(dāng)我今年回鄉(xiāng)時,它們與五十年前并無兩樣,仍然枝榮葉茂,處在它們的青春時期……
南國的風(fēng)光是美好的,南國的榕樹令人喜愛、眷戀、難忘。我想。隨著時光的邁進,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榕樹,了解榕樹,并從內(nèi)心里十分欣賞它的吧。
(摘自《中國現(xiàn)代科學(xué)小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