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者

陳曉軒

人們渴望機會，但機會之于人，卻往往只是短暫的一瞬。能否抓住機會，關(guān)鍵便在于那瞬間的抉擇。四年前，孫維舟就面臨著這樣一種抉擇：或者繼續(xù)當他的設(shè)計室主任，或者去領(lǐng)銜創(chuàng)辦一個電子技術(shù)研究所。

1980年4月×日，合肥市電子局內(nèi)。局黨委書記陳發(fā)祥把34歲的孫維舟召來，進行了如下談話。陳：這個研究所獨立核算，自負盈虧，不吃國家事業(yè)費，怎么樣？孫：不吃“皇糧”的研究所，國內(nèi)還不曾有。這要成功了，是一項很有意義的改革。

陳：這個研究所不但搞科研，還承擔生產(chǎn)任務(wù)，使兩個環(huán)節(jié)緊緊相扣，怎么樣？

孫：這正是我們電子行業(yè)要解決的關(guān)鍵問題。

兩人一拍即和。陳發(fā)祥滿意地從煙盒中取出兩支香煙，一支給孫維舟扔過去。輪到孫維舟問話了。

——所址在哪兒？

——沒有。

——設(shè)備儀器呢？

——沒有。

—一人員？

——也還沒有。

孫維舟兩道眉峰逐漸向中間聚攏，終于形成了一個凸起的疙瘩。接下來他被告知，上級只給一次性撥款七萬三千元。七萬三，蓋房子，買設(shè)備，開工資；大到運輸工具，小到桌椅紙筆，一切開支皆由此出。換句話說，你拿著這七萬三千元，就得從平地上冒出個研究所來！孫維舟大口大口地吸著煙，這煙夠嗆！

孫維舟所在的無線電三廠設(shè)計室已初具規(guī)模，擁有40名技術(shù)人員。從個人角度看，孫維舟目前處境很不錯。假如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還將有一個穩(wěn)妥的前程。而眼前這個機會，卻充滿了未知的風險。

“這只算征求意見，你也可以不干。”陳發(fā)祥不慌不忙地吸著煙，他知道孫維舟會如何答復。

那個時候，我們國家的電子行業(yè)是怎樣的不景氣呵。產(chǎn)品老，技術(shù)開發(fā)慢，科研和生產(chǎn)脫節(jié)，一些落后廠家生意蕭條，門可羅雀。孫維舟不止一次地向陳發(fā)祥發(fā)過感慨。辦個研究所，扭轉(zhuǎn)被動局面，也是電子局早已有之的想法。然而兩次上馬，兩次失敗。這第三次，陳發(fā)祥把希望寄托在年輕氣盛的孫維舟身上。

孫維舟把半截煙蒂按在就近的煙灰盤上，站起身：“我干嘛不干！”

我只提了一個條件：研究所的人員得由我定。我當設(shè)計室主任的經(jīng)驗告訴我，大小一個領(lǐng)導，往往要把三分之二的精力用在處理人事關(guān)系上，實在讓人陪不起。我選人的條件是這樣的：一要技術(shù)好，二要不安于現(xiàn)狀，三要豁得出去。我看上眼的，死磨活纏也要弄來；看不上眼的，送上門來也不要。對徐志良（他是助理工程師），我的辦法是下班在廠門口堵，堵住了就一塊兒回家，路上海闊天空地聊；對郭本仁（他是無線電技師），我則天天買好早點，準時送到宿舍，然后什么話也不說，轉(zhuǎn)身就走。結(jié)果，徐和郭都來了。另一名技術(shù)人員也想來，可他老問我工資呵獎金的，我就把他拒之門外。小郭說我偏激，我說：“不是我偏激，是他自己豁不出來。”

剛建所時，我只找了六個人。兵不在多，而在精?！拔覀儗⒎砰_手腳干一番事業(yè)?！边@是我招兵買馬時唯一的許諾?？赡阆耄瑢τ诓桓事德档哪贻p人來講，還有什么許諾比這句話具有更大的誘惑呢？當然，對于研究所的前途，我也作了不少具體設(shè)想。我把這些設(shè)想和大家交流過，結(jié)果是：志同道合。

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隨著地勢的起伏，繞過半畝池塘、一片亂葬墳地，悄無聲息地向遠方延伸。小路的盡頭，有一座被主人閑置多年的小院。1980年10月，就在這里，誕生了一家不吃皇糧的研究所。

建所之初，他們一時顧不上搞什么科研項目，他們先得為研究所創(chuàng)造一個生存下去的起碼條件。為此，他們先須干一些純生產(chǎn)性的工作。于是，徐志良、郭本仁這樣的在原單位看圖紙，搞設(shè)計，獨當一面的技術(shù)骨干，便整天和電烙鐵、活扳子打開了交道。而學計算機出身的田新華，則干上了買糧買菜，燒火做飯的行當。孫維舟統(tǒng)領(lǐng)全盤，身兼數(shù)任：從副所長（正職暫缺），到夜間守門人。他把鋪蓋也搬來了。

那個秋天多雨。小雨，中雨，大雨；淅淅瀝瀝，隨風飛舞，傾盆而下。那條黃土小路，一下雨就寸步難行。人在路上走，腳抬起來了，鞋卻被留在地上。于是，他們那輛擔負全部運輸任務(wù)的130卡車就時常在泥淖中呻吟，就不時要靠大伙兒光著腳板把它推出來。也有實在推不動的時候，孫維舟就到附近村子里借頭牛來幫忙。

“一、二、三嘍！一、二、三嘍！”人和牛一起用力，130卡車喘著粗氣，爬出泥淖。

但是，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又還有多少泥淖。

對于創(chuàng)辦研究所，主管局內(nèi)是有不同意見的。相當一部分人認為，這個研究所辦不起來。以前不是有過教訓嗎？辦了兩次，都黃了嘛。要是明知不可而為之，那么好，就讓他們?nèi)フ垓v，我們聽其自然。

這座孤零零的小院，還真折騰不開。它不但遠離市區(qū)，去最近的村子，步行也得十多分鐘，交通、郵政、洽談業(yè)務(wù)都成問題。孫維舟四處張羅，想另找一處較理想的所址。

他們跟本系統(tǒng)一家工廠商量，借工廠的圍墻，搭一排棚子，作為研究所的安身之處。“不行。”答復非常干脆?！翱晌覀儾环恋K你們?！薄安环恋K也不行?！睕]有商量余地。

市內(nèi)另一家單位倒好說話，同意在自己樓頂上加蓋一層歸研究所使用。孫維舟他們高興極了，馬上行動！他們跑建材，跑運輸，請設(shè)計，請施工，四面奔走，八方交涉，甚至和泥搬磚當小工。可是加層的墻已經(jīng)起來了，這家單位突然變了卦：拆！為什么？這家單位同研究所的主管局鬧了矛盾?？蛇@又干研究所什么事？那不管，拆！

孫維舟和他的同伴站在人家的樓頂上，親手拆下那一塊塊浸透著他們汗水和希望的長方形灰磚。神情嚴肅，氣氛穆然，他們仿佛在舉行一個葬禮。大伙兒的心情壓抑到極點。

半年多了，他們什么科研項目也沒搞，他們的精力全消耗在與科研并無關(guān)系的事情上。起步維艱，這話不錯?？伤麄冎皇窃谠卮蜣D(zhuǎn)。在原地打轉(zhuǎn)也不容易，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會陷入絕境。眼下就是絕境。合肥之大，卻不容他們這個小小的電子技術(shù)研究所安身。

前不久，孫維舟吐血了。他本來就胃下垂12厘米，又急又累，舊病復發(fā)。醫(yī)生命令他休息，他躺下了。可很快又爬起來，同伴們再次把他強勸回床上。他開玩笑說：“我這病沒事，你們別管它。等咱們房子一蓋成，它自己就好了?！笨涩F(xiàn)在，那眼看就要蓋成的房子卻要在頃刻之間拆掉。

孫維舟和他的同伴向何處去！

那天，我非常想喝酒?；厮穆飞?，我拐進一家小鋪，買了瓶“合肥特曲”。

餐桌上，七個人都坐下的時候，我把酒擺了出來。

“你的胃不能喝酒。”小郭提醒我。

我說：“好吧，我不喝?？晌蚁刖创蠡飪阂槐！?/p>

小郭不說話了?？赡苁俏夷樕缓茫妥郎蠚夥胀o張。倒酒的時候，我的手抖抖嗦嗦的，灑了一桌子。

大家端起酒杯，也不說話，一個接一個地干了。

說不清為什么，我當時想哭。可我忍住了，我有好多話要說。

“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研究所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對不起大伙兒。”我覺得嗓子啞了，“喝了這杯酒，我想，誰有好的去處，就可以走了?！蔽艺f不下去了。

“走？研究所怎么辦？”這是小田。那些日子，他正犯痔瘡，坐在餐桌前，只用半個屁股挨住凳子。

“只要我在，研究所就在！”我這話象是喊出來的?！翱裳巯拢苌偻侠垡粋€人，就少拖累一個人，以后情況好了，再回來?！?/p>

又是沉默?？晌铱吹贸鰜恚蠹叶急镏枚嘣?。

小郭開口了。他說話總是不緊不慢的：“當初，我們七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電子技術(shù)研究所還只是塊招牌。可我們心里都清楚，那塊招牌下面，還有一行注解：有志者進來，無志者出去?！?/p>

他從我的煙盒里取出一支煙，自顧自地點著了。我有點奇怪，他是從不抽煙的。

“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會忘記，那十個字的注解?！彼菝爻槠馃焷怼?/p>

徐志良也有點失態(tài)。平常叫他喝酒可費勁了，可當時他就象搶一樣抓過酒瓶，主動給大家斟滿。他空過了我的杯子?！拔乙幌蛳矚g這樣一付對聯(lián)：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F(xiàn)在，我不提別的，只說一句話：這些日子，我過得痛快！”他說話的時候，誰也不看，眼睛望著天花板。

小田跳了起來?！皝?，干掉這杯，咱們一塊兒拼了！”

大家再次高高地把酒杯舉起，我也斟了一點兒，我們一飲而盡！

我不想再抑制自己的感情。心心相印，肝膽相照，患難與共，這就是我的伙伴、戰(zhàn)友、同志！我哭了。

第二天一上班，人們發(fā)現(xiàn)，孫維舟剃了個光頭。

田新華問：“你這是怎么了？”

孫維舟答：“按照我過去當兵時的說法，這叫決一死戰(zhàn)！”

田新華笑了，他拍拍自己的腦袋，“好啊，我也去干它一個。”

孫維舟說：“別，大家都剃得光光的不好看。”

研究所不會山窮水盡的！

離休了的原電子局黨委書記陳發(fā)祥來了。他說，我加入研究所！你們有闖勁，我有經(jīng)驗，我當你們的義務(wù)顧問

合肥制藥廠年輕的儀表車間主任董炳春來了。他說，孫維舟，咱們在黨校學習就認識了，你辦研究所為什么不叫上我？現(xiàn)在我自己找上門來，聽你調(diào)遣。

市醫(yī)藥公司小有名氣的革新能手劉養(yǎng)正來了。他正脫產(chǎn)在電大學習，還差一年就可以拿到文憑，可他不要了。他說，研究所正碰到難處，添個蛤蟆四兩勁！

就在孫維舟最困難的時候，這樣一批人緊緊地聚集在一起。他們發(fā)揮智慧，各顯身手，力挽研究所于危難之中。省市很多領(lǐng)導都在關(guān)注著這個研究所，一些領(lǐng)導同志還親臨視察。市委書記鄭銳同志說：這個研究所是有前途的。市科委主任老徐同志說：這是一支具有中國特色的“加里森敢死隊”！

難關(guān)終于度過去了。他們蓋起一排平房。1983年4月，研究所收進一家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小廠，人員發(fā)展到130人。他們著手實施了一系列改革。

他們先從干部制度入手，民主選舉所長，再由所長組閣。所長任期三年，中層干部任期一年。所有干部能上能下，不一定非等犯錯誤撤職。干不出成績，就請讓位。所內(nèi)人員實行流動制，可以招聘、解雇、辭職。你想在所里干，得看所里要不要你；所里想要你，還得看你想不想干，這叫兩廂情愿。對科研收入，研究所采用六三一的比例分配，即六成作科研經(jīng)費，三成獎金、福利，一成上交主管局及贊助社會公益。

改革為研究所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們?yōu)楹戏适性O(shè)計了人防警報系統(tǒng)，為省交通廳設(shè)計了大型站務(wù)顯示系統(tǒng)，為煤礦研制出礦用電子鐘、高效井下載波機。他們的一項科研成果，曾救活了一家小廠。而他們自己1983年一年的科研收入就達二十多萬元。

孫維舟他們最初的美好幻想，正在變成現(xiàn)實。

如果把創(chuàng)業(yè)階段的研究所比作“丑小鴨”，那么改革后，它就成了一只“肥天鵝”?！俺笮▲啞彼坪醪恢狄活?，而“肥天鵝”就難免令一些人眼睛發(fā)紅了。

“孫維舟居然買了一輛上海牌轎車，研究所只是科級單位！”研究所是科級單位，可來洽談業(yè)務(wù)的卻常常是廠長、經(jīng)理、總工程師。有輛轎車，對成交業(yè)務(wù)，提高效率大有好處，況且，他們并沒有用國家一分錢。，

“搞一次基建，弄出那么多白條子。研究所還有人管沒有了？”搞基建的時候，孫維舟到處燒香磕頭，得到的答復卻常常是：研究所不歸我們管！

“研究所濫發(fā)獎金，孫維舟一次就拿了一千二百塊！”這話比較聳人聽聞，實際上是怎么回事呢？

建所頭兩年半的時間，大家是一分錢獎金也沒有的。情況好轉(zhuǎn)后，根據(jù)承包合同與獎罰分明原則，研究所決定給大家發(fā)放一次性獎金。由孫維舟本人擬定的名單上，凡作出貢獻的人人有份（少至50元，多至900元），唯獨沒有他自己。他不要，大家都不拿，因為他貢獻最大。所里干部會決定，授予所長孫維舟最高額1,200元?？蓪O維舟堅決推辭，拒不領(lǐng)獎。直到他出差去了，所里才趁機把獎金送到他家。他回來后，見到了獎金，也聽到了一些議論：“他孫維舟也不照照自己模樣，值不值一千二百塊？”

孫維舟火了：“照這么說，這獎金我非拿不可！”

同伴們說：那幫人真不象話。這幾年，孫維舟光貼進研究所的錢也快到一千二了！這話頗含激憤，但卻在清濁之間，劃出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在孫維舟面前，有些人是該把頭低下去的。

如果光是議論，我可以不理它。你說你的，我干我的。可問題不那么簡單，檢查組來了。

我并不一般地反對檢查。上級檢查下級工作，是很正常的，更何況還有人告我們的狀呢？檢查清楚，對工作，對我們個人都有好處。但是，呼喇喇來一撥人，坐下來就翻帳本，站起來就找人談話，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什么結(jié)論也不作，就讓人不可理解了。

八三年，我們先后被檢查了三次。最后那次，檢查組一進門，我就沉不住氣了。

“帶介紹信了嗎？”我問他們。

他們挺尷尬，檢查組下來，向來是打了招呼就行了，怎么又要開介紹信了呢？

“沒帶介紹信，恕不接待！”我轉(zhuǎn)身就走了。

那天挺熱，所里同志見檢查組在太陽底下曬著，趕忙把他們領(lǐng)進顧問辦公室，那兒有臺落地式電扇。

我說：“把那臺電風扇扛出來。那是給老顧問用的，不是給檢查組用的。”

電風扇搬出來了。檢查組的人臉上直淌汗，可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所里同志又跑出去買了幾瓶汽水。

我把買汽水的同志堵住了?！拔覀兯锕ぷ鬟@么緊張上班都沒供應汽水，他們吃飽飯沒事兒坐這兒添亂還給汽水喝嗎？”我抓過汽水，一瓶一瓶全給摔了。

事后，老顧問把我訓了一頓。我知道，這樣做太過分了。老顧問說得對，作為一般人，有兩個肚子就夠用了：一個裝飯，一個裝主意；可作為一個銳意改革的人，還得比別人多一個肚子一一專門用來裝氣。

我還得再長一個肚子。

檢查組始終沒作結(jié)論，但我卻以“非法獲得獎金1,200元”被通報了。在市經(jīng)濟部門的一個會議上，我的大名和一個貪污犯一起被打印在同一份材料上。

開始我不相信?！安豢赡?，”我對帶來這個消息的人說，“別亂傳謠言。”

“怎么是謠言？”人家找來了白紙黑字的材料。

我只掃了一眼，就覺得全身血液都涌到頭上來了。我使勁提醒自己：沉住氣，沉住氣，把它看完。可我到底沒等看完，就把材料往桌上一扔，喊了出來：“豈有此理！”

我想，這已經(jīng)不是多長一個肚子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接踵而來的是研究所被罰了款，理由是遲交國家工商稅?？墒∥忻魑囊?guī)定：“科研單位的科研收入不予征稅?！鳖I(lǐng)取國家事業(yè)費，吃大鍋飯的研究所可以免稅，不吃皇糧，力搞改革的研究所倒要罰款，事情就是這樣怪。

我又沉不住氣了。我到處去爭，去辯，去講道理，去發(fā)脾氣，但都無濟于事。研究所的工作越來越難開展，矛盾、壓力又匯成一個焦點，集中在我身上。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自己再擔任所長職務(wù)已經(jīng)不合適了。我決定辭職。

同伴們不同意。他們說：“你不要走，再大的壓力我們一起頂！”

工人們也不同意。他們說：“所長不用走，不管外面怎么樣，在所里我們聽你的?！?/p>

這些話讓我很感動，但我還是決計要走。事情明擺著，好多事其實是沖我來的，我一走，研究所承受的壓力就會隨之減輕。

孫維舟跨出研究所的大門，雙腿就象灌了鉛似的沉重。那是1984年3月16日，從建所之日算起，正好過去三年半的時間。

這三年半多么漫長呵，風風雨雨，坑坑坎坎，他們長途跋涉，歷盡磨難；這三年半又多么短暫，如流星飛逝，似白駒過隙，好多想法都沒來得及實施。而他卻要走了。他又怎么舍得離開這里呢？他在這里撒下了汗水和希望，收獲過歡樂和苦辛。那醉人的歡樂呵，和那同樣醉人的苦辛！這里是他事業(yè)的所在，是他理想的所在，是他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臨行前，他和同伴最后在一起吃了頓飯。他恍恍惚惚，用筷子夾起一粒黑色的東西。同伴們打掉了他的筷子，一只死蒼蠅跌落在桌上。他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同伴卻難過得再吃不進一口飯。

也許，事情并沒有嚴重到非辭職不可的地步；也許，孫維舟這個決定出于他的感情用事；也許，辭職行動反映了孫維舟剎那間的動搖。但是，假如研究所沒有站住腳跟，打開局面；假如研究所沒有實施一系列改革，從而在制度上保證了持續(xù)發(fā)展的相對穩(wěn)定性；假如研究所內(nèi)沒有一批有膽有識、志同道合的干練人才，那么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孫維舟也不會離開這方可以大顯身手的舞臺。

而現(xiàn)在，他去了。他用目光向同伴投去最后的道別，留下自己深重的凝視。

孫維舟到了一個新單位。那里條件優(yōu)越，工作輕松，一下班更是百事皆無，清閑得很。但他卻感到難耐的郁悶。

當夜色濃重，家人熟睡的時候，孫維舟常常一個人走上陽臺，仰望星光閃爍的天幕，俯聽夜風吹動樹梢的嘩嘩聲響。只是在這種時刻，他才能尋回內(nèi)心的平靜。清閑使他寂寞，寂寞卻提供了思索的時間。他開始回顧自己走過的路。

他十分看重自己的長處：事業(yè)上的豐富想象力，勇于進取的精神，敢擔風險的氣魄。這些長處，使他在研究所創(chuàng)建和改革的過程中成為無可爭議的核心。他也并不諱言他的短處：莽撞，感情用事，還有點專斷。這短處使他在協(xié)調(diào)同外界的關(guān)系時顯得不很得心應手，有時還會使本來可以消除的矛盾激化。他不奢望成為一個完人，但他愿意努力變得完善一些，成熟一些。這是事業(yè)的需要。，

他非常珍視研究所的奮斗歷程，但他并不認為那慷慨悲歌式的創(chuàng)業(yè)是唯一值得效法的模式。假如有條件，就應該多籌些資金，從比較高的起點入手，讓科技人員直接進入崗位。從經(jīng)濟效益看，后者才是捷徑。

就在那些難眠的夜晚，他醞釀出一個新的計劃。他要重整旗鼓，再搞一個公司！

他找到郭本仁，談出自己的想法。

郭本仁搖搖頭：“你要干，就回來繼續(xù)當所長。這新計劃好是好，可依你現(xiàn)在的處境，根本拿不出來。”

孫維舟說：“我等著，早晚有能拿出來的那一天！”

4月11日，中共合肥市委書記鄭銳同志親自主持了解決電子研究所問題的會議，對研究所的改革和孫維舟的成績作了充分肯定，宣布孫維舟所得獎金合理，研究所被罰款項應予歸還。5月5日，國務(wù)院科技領(lǐng)導小組的同志來合肥，特意看望了孫維舟。

孫維舟不用再等，也不能再等了。他端出了他的新計劃。

“我申請留職停薪，個人創(chuàng)辦一個中國式愛迪生公司。設(shè)想如下：

宗旨：逐步建成以電子應用技術(shù)為主的研究開發(fā)公司，為振興中華，建設(shè)安徽作出貢獻。

特點：高效率、高工資、高度的組織紀律、高度的個人心情舒暢。

經(jīng)營范圍：應用電子儀器及設(shè)備；微機推廣及應用；計算機軟件出口……”

同四年前一樣，孫維舟又開始四處奔走了。爭取支持，籌集資金，招攬人才，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們不能預言孫維舟肯定成功。他腳下的路，尚有幾許曲折，幾多崎嶇。但我們相信，一個執(zhí)著追求的跋涉者，只要路未窮盡，他的腳步就不會停止。

我們愿以這篇粗淺的文字，為孫維舟，也為所有踏上改革之路的跋涉者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