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搬
義利之辨,哲學上早有了。我們最初的哲人一開始便把義看得比利高尚些?!墩撜Z》雖說“子罕言利”,但孔子對義利的表態(tài)還是十分明確的,所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者即是。這句話既含有明顯的褒貶,又有一些對事實的無可奈何的承認,遠不似孔門亞圣孟子的偏激,什么“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簡直于利于小人不屑一顧。到了荀子,說法緩和一些了,“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只不過小人是“唯利所在,無所不顧”,君子則“唯義所在,不顧于權,不顧其利,重死而持義不撓”罷了?;旧线€是尚義薄利的。
君子的尚義與小人的好利,確乎也是事實。但卻不能由此推斷出君子不好利與小人不尚義。只不過,君子者,剝削者也,攫取的生活資料已經(jīng)享用不竭,固然無須再操什么心;而小人者,被剝削者也,生產(chǎn)出的生活資料被人剝奪,因而不能不整日價為生計奔波。當然,這樣說并不排除有身在陋巷,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顏回這樣的君子,但要以這類道德的個別代社會的普遍就未免遷闊了。
然而孔孟及其徒子就有這種迂闊。社會本來是和諧安定的,不幸出現(xiàn)了紛爭,原因呢就在于大家逐利——孟子是這么看的:“王曰何以利吾國,……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避髯右策@么看:“故義勝利者為治世,利克義者為亂世?!绷x利的孰勝孰負既然是國之治亂的原因,化亂世為治世的辦法也就有了,便是以義勝利??鬃右簧鷹珬驶?,所做的事大抵上不過是以道德(自然是特定的具體的道德)改造人心,以有道德的人來恢復據(jù)說有過的和平之世,什么“放于利而行,多怨”的警告啦,什么“仁者愛人”的說教啦,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規(guī)勸啦,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設計啦,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擔心啦,都是一個目標。
問題在于以道德為紐帶來維系社會秩序與因經(jīng)濟利益的不均而造成的階級沖突之間,很難相互加以諧調??鬃訉Υ艘彩怯兴杏X的,所以他只好凡事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個問題到以后總是個問題,讓人群“放于利而行”既不可能,利義之間又不好加以調和,所以宋明的理學大師們干脆提出“存天理去人欲”了。人欲既沒有了,利的紛爭也就如釜底抽薪。這種辦法的一勞永逸與老莊的志義忘利率任自然的徹底頗相類似。
欲利的心機既被壓抑,滿足欲利的途徑亦多被堵塞,商品經(jīng)濟得不到發(fā)展,財富就永遠只是一個有限的量,因而利的獲得就更加困難,逐利的心機也就更加曲折、隱蔽而執(zhí)著,唯利是圖的小人,特別是那些口不言利,而用滿嘴道德仁義來掩蓋自己最卑鄙的私利的“君子”也就更多,而“存天理去人欲”的理論也就更要大肆鼓吹才行。這種循環(huán)往復一直到——似乎暫時還不好說到哪個時代已經(jīng)徹底終止了。
李贄曾指斥理學家們“陽為道學,陰為富貴”,雖然不過是一種道德上的義憤,但畢竟不失為相當有力的揭露。顏元的“利用安身,利用刑人,無不利,利者義之和也”,近乎說義利合一了。戴震鼓吹“人之有欲也,通天下之欲,仁也”,近乎說仁欲合一。不用說,這些異端思想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何況這類清醒意識的思想家深入地討論義利起來,大致上仍然取中庸的態(tài)度,如說利在義中,義不離利呀,又說什么私利不好,公利可行呀,諸如此類道理上極圓通的議論,其實是不含新信息的,對那個病態(tài)的偏執(zhí)社會來說,也談不上有什么大的刺激。中國的封建統(tǒng)治者據(jù)說很早就從大禹治水的經(jīng)驗里知道了堵塞不如開導的道理,但在這個問題上,卻很少有人敢想象一下“放于利而行”一個時期,會是什么樣子?
這么說是不是意味著,只要讓大家去逐利,就可以治國平天下了呢?事情不會這么簡單——除了利,確實還有義。識得義利二字,良非易事?!傲x”的內(nèi)容至少有二,一是不能見利志義,以私害公,損人利己;二是蛋糕大了,不能不考慮利益的公平。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致富機會的公平。讓人們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使真正的優(yōu)者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