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希彬
鹽湖真是個奇妙的地方。
襄渝鐵路還在緊張鋪軌的時候,我就聽說上級決定調(diào)我們連到青藏高原上的察爾汗鹽湖修路。那會兒,在我想象的熒屏上,鹽湖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海,鐵路從這里通過,也就象跨黃河、越長江一樣,架一座長橋而已??傻搅诉@里,舉目了望,褐黃色的天空沒有一只飛鳥,鹽地上不見一株綠草,整個天地是枯竭的、苦澀的,連吹的風都帶著咸味。仔細看去,遼闊的湖面象用拖拉機耕耘過的土地,濕漉漉,平坦坦,陽光一照,遍地閃爍著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光,耀眼奪目,綺麗無比。一天,團里總工程師來連隊講技術(shù)課,我才略知一點鹽湖的奧秘……
察爾汗鹽湖位于柴達木盆地中部,是我國最大的一個鹽池,它的面積約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相當于杭州西湖的數(shù)百倍。整個鹽湖分成幾段,西部是別勒灘,達布遜,往東南叫北霍魯遜。由于高原特殊氣候和地質(zhì)條件的影響,這里降雨量極小而蒸發(fā)量很大,湖面有些地區(qū)已經(jīng)干枯,凝成又厚又硬的鹽殼。數(shù)萬年來,風吹沙掩,鹽湖與戈壁渾然一色。但是,你取掉鹽殼,用鐵鎬往下一刨,就見白花花、亮晶晶的鹽巴,最厚的鹽層有二十三點五米,可供世界人口吃一千多年。在這里修鐵路,國內(nèi)沒有先例,國外也屬罕見。早在五十年代初,慕生忠將軍曾率領(lǐng)部隊和工人,在鹽湖上利用鹽殼的承載力,就地取材,修成了一條公路,汽車穿行,如履陸地,是遠近馳名的“萬丈鹽橋”。青藏鐵路上馬后,我們部隊揮師高原,我們連開進了鹽湖。
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內(nèi)地早已風和日暖,春意盎然;然而,察爾汗鹽湖南緣至伏沙梁一帶,卻是狂風怒吼的季節(jié)。八九級狂風時有所見,風沙打得人們睜不開眼。先頭排第一天在鹽湖架起十幾頂帳篷,第二天夜里,忽然從昆侖山口鉆出來一陣狂風,三四頂帳篷被連根拔起,風箏似地飄上天空。兩個熟睡的戰(zhàn)士被裹在里面,仿佛坐上神奇的飛船……后來,我們干脆就地取材,用鹽蓋修建營房。
巖鹽地段的鹽蓋硬似石頭,我們用鋼釬撬,鐵錘砸,把方桌、碾盤大的鹽蓋修整成一塊塊的鹽巴磚,砌成墻。我們還走訪了公路道班的工人師傅,提來一桶桶鹵水,順著砌好的墻縫刷了一遍又一遍,半小時之后,鹽巴墻又平又光又結(jié)實,象涂了層油漆。每到晚間,電燈一亮,四周墻上閃閃爍爍地跳動著迷人的光環(huán),真好似住在水晶宮里。后來,大家又用鹽巴蓋了一座可容納四百人的小禮堂,砌了十米寬,三十多米高的露天固定銀幕,還開辟了一個別致的籃球場……生活,真有了鹽湖上特有的風味兒。
家安好后,緊張艱苦的施工開始了。
我們連擔負的打砂樁工程,是一項新的科研項目。施工的地段,技術(shù)用語叫飽和粉細沙液化地層。人走上去,就象踩在棉花包上,稍一晃動就會陷下去。那天,出于好奇,我用棍子往地下戳,用力過猛,結(jié)果連胳膊也捅下去半截。技術(shù)員一把將我拽起,說:“伙計,這鹽土承載力很低,每平方公分才是零點二五公斤……”
“那跑火車行嗎?”我隨便問了一句。
“正因為不行,咱們才靠科學修路——打砂樁!”技術(shù)員滔滔不絕地解說著,“就是用機器把大量的礫砂擠壓到液化地層里去,形成梅花型的砂柱子。然后在上面鋪一層路基,火車就可以安全飛馳。”……
冒暑抗寒,追星攆月。經(jīng)過一番艱苦奮戰(zhàn)和智慧的比賽,我們配合科研人員在鹽湖南北兩緣的液化地層,共打進五萬六千零七十七根砂樁,總進尺等于鉆通十五個珠穆朗瑪峰;修起五點五公里長、看不見橋墩的“鐵路鹽橋”,在我國鐵路建設(shè)史上寫下了新的一頁。為此,獲得全國科學獎,我們連被鐵道兵黨委命名為“鹽湖筑路先鋒連”。
在鹽湖,工程上的困難算不了什么,提起我們的生活,那才真叫艱苦呵!
不說別的,就說水吧!一天,全連正在午休,忽然,幾聲隱隱約約的悶雷把連長從睡夢中驚醒。他一骨碌爬起,走到院子里朝西北方向一看,只見黑壓壓的烏云從昆侖山口飄過來,心里一陣高興,一邊吹哨子,一邊大聲吼:“各班排趕快取家什,準備接水!”說時遲,那時快,戰(zhàn)士們把鍋碗瓢盆,大桶小罐,就連施工用的空斗車也抬出來了,擺滿院子。
“嘎啦——!”一聲炸雷,震得百十雙眼睛象銅鈴,一眨不眨地瞅著天空……
真是大旱天望云,心急火燎呵!自從打樁工程進入液化最嚴重的地段后,我們的衣食住行也越來越艱苦,尤其是生活用水直接威脅著人們的生命。偏不巧,這一年青海又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半年的時間,柴達木連一滴雨水都沒有落,地皮干得冒煙。鹽湖上本來就沒有淡水,吃用全靠汽車到幾十里以外的格爾木去拉,來回往返,一車水就得花二十六元錢啊1全連一臺水車。不停點地拉,每人一天才分得幾公斤。沒辦法,大家用分得的一盆水,早晨洗臉后,存下來洗衣服,到了晚上再洗腳。有兩天,拉水汽車壞了,做飯沒有水,全連只好吃炒黃豆。你說說,眼下烏云飄在頭頂,一場大雨眼看就要落下來,在場的一百多號人哪個心里不美氣!即使是讓大雨澆成落湯雞,全當洗個雨水澡……
住在鹽湖,豈止是盼水,吃一頓新鮮蔬菜,就等于過節(jié)會餐。
高原上鮮菜奇缺,每年夏天,后勤統(tǒng)一去內(nèi)地拉些鮮菜回來,由于路遠天熱,一車青菜送到連隊已經(jīng)爛掉一多半。經(jīng)常是早上吃咸菜,中午吃干菜(壓縮菜),晚上吃海帶。所以,我們夢里也都向往著蔬菜的鮮綠。
記得,那天連隊看電影,開頭紀錄片加映某城郊生產(chǎn)隊蔬菜大豐收。一組水靈靈的黃瓜、芹菜和西紅柿的鏡頭閃現(xiàn)在銀幕上,電影場里立刻響起一陣“吱喳吱喳”的咀嚼聲,有的人饞得直流口水。四川籍戰(zhàn)士小羅,站起來沖著放映員喊,“再放一遍,啷個吃不上青菜,多看會兒心里也安逸喲!”此刻,坐在我旁邊的司務(wù)長,心里真不是個滋味。第二天,他搭了個順路車趕到西寧,經(jīng)過幾天奔波,買了幾百斤鮮嫩的黃瓜和其它青菜?;氐竭B隊的當天,指導員親自下伙房,做了幾個拿手菜,特意來了一大盤黃瓜涼拌粉絲。平常做一鍋米飯總是剩一半,可這天,一鍋飯不但吃了個凈光,連早上的剩饅頭也全報銷了。炊事班長倚著伙房門,手搓著圍裙,見大家吃得又香又甜,心里就象灌了蜜。他暗暗為自己留下的一手感到欣慰。原來司務(wù)長把菜一拉回家,炊事班長就趁洗菜機會,悄悄分出來二十多根又大又嫩的黃瓜,放在宿舍床鋪底下的鹽地上;還蓋了層麻袋,準備二天早餐時給各班加一盤小菜,讓大家再飽口福??傻诙煲辉纾唤衣榇?,卻瞪大眼睛呆住了——黃瓜全蔫巴了,顏色也變了,他撿起一根咬了口,咸得趕忙吐了出來……這件事,后來成了連里的一樁笑談。
盡管鹽湖生活這么艱苦,但是,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樂趣。每逢星期天、節(jié)假日和工余時間,大伙總愛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地去散步。鹽湖上奇異的景致也是目不暇顧呵!陽光晴朗的午間,遠望前方,好似一片茫茫湖海,水波蕩漾,湖上有小島、行舟。夕陽落山時,透過蒙蒙霧露,又時而呈現(xiàn)出幽靜別致的高樓大廈,時而忽閃出一座繁華熱鬧的市鎮(zhèn),影影綽綽,神奇至極!那就是人們常說的“海市蜃樓”,鹽湖上一種特有的幻景。指導員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可以斷言,湖上出現(xiàn)的仙景,伴著火車的汽笛,一定會變成現(xiàn)實?!?/p>
更吸引我們的地方還是那雪白雪白、晶瑩閃亮的大鹽場,戰(zhàn)友們稱它“湖上公園”。那天,我們幾個陜西老鄉(xiāng)兵,帶著干糧水壺,一大早就去“游園”。走了不知多少路,忽然,眼前展現(xiàn)出一個寬闊的大湖:湖水飛蕩,波光粼粼,跟湖水相接的一邊是一大片白得刺眼的鹽殼地段。那出水芙蓉一般的鹽花,奇形異狀,千姿百態(tài);有的象珍珠;有的象蘑菇;有的象珊瑚;還有一種類似玻璃,透明發(fā)亮,就象水晶石。你拿起一塊,迎著太陽光一照,會發(fā)出橙、黃、乳白等各種顏色的光彩。我們一到那里,就象海邊的人尋找貝殼海物一樣,撿了許多奇形怪狀,大小不一的鹽殼?;氐郊?,用小刀刻上精細的花紋,再涂上顏色,當作盆景,放在窗臺、床頭,在“鹽的世界”里,尋找生活的樂趣。
后來,我們又搬到鹽湖中部,修一段鹽巖路基。呀!那里的鹽殼硬得賽過花崗巖,推土機的大刀片鏟下去,只能啃出一道白印。你說怪不怪,同是一個鹽湖,軟硬相差就這么大!連長性子急,跑到倉庫領(lǐng)了些雷管、炸藥,朝全連一聲吼:“軟的沒有拖住咱們,這硬的咱們也不吃!大家上,打眼放炮崩!”于是,我們就拿起鋼纖、八磅錘,叮叮當當干開了。起舞的大錘震落了群星,飛濺的堿花染白了黎明,人人手上磨起血泡,個個胳膊酸痛難忍。炸開的鹽塊象玉石,被推土機一鏟鏟填在路基上,接著,噴灑鹵水,再用機器在上面來回碾壓。
那會兒,時值盛夏,鹽湖上熱似蒸籠。噴灑鹵水是個最苦的活兒,一臺臺抽水機從鹵水坑里飽吸著高濃度的鹵水,呼呼地遍地噴灑。鹵水被風吹得滿天飛,濺到臉上,皮膚被腐蝕得紅腫裂口,火燒火燎地疼痛。戰(zhàn)士小張噴灑鹵水時,陷進鹵水坑,鞋子里灌滿鹵水,收工回家洗完腳一看,一雙腳丫子被腐蝕得又紅又腫,十個指頭象腌紅蘿卜似的。平常,鹵水粘著衣服,象涂上一層白漆,硬梆梆閃著銀光,穿不到三個月,用手輕輕一撕,就成了片片。
一次,有位老作家來我們連隊,摸著爛得象哈蜜瓜皮似的籃球,說:“哎喲,這鹽堿腐蝕真厲害呀1”
“可不是!”吳副連長接過去說,“你再看看我們養(yǎng)的豬和雞,運到北京,都可以放進動物園展覽哩!”說得老作家真有點詫異。他來到豬圈旁,可不是,豬的硬蹄殼讓鹽堿咬得很薄很薄,腿也比一般的豬長得細長。精心的飼養(yǎng)員給每個豬蹄下裹上了一厚層膠皮布,豬象穿上了高跟鞋,走起路一搖一擺。再一看養(yǎng)的雞,爪子被咬蝕得象兩根細棍子,要不是副連長介紹,他還當成是鳥島上那長腿雁呢!
后來,連首長讓我陪老作家沿著新修的鐵路走走,看看。我發(fā)現(xiàn)他對鹽鹵腐蝕的事,仍然在擔憂,便對他說:“別看鹽鹵處處都在威脅著我們,可它也給了我們不少方便。比如說,腌咸蛋和咸菜,就地挖個小坑就行。用鹵水點豆腐,質(zhì)量又好又不要錢。炒菜用鹽更方便,不過部隊有三大紀律,我們吃鹽都按國家規(guī)定到指定的開發(fā)點去買。”……
“嗚——!”汽笛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剎那間,遠處一列長長的列車,披著玫瑰色的霞彩朝鹽湖開來。我扶著老作家急步來到剛剛修好的察爾汗車站月臺上,隨著站房里清脆的鈴聲,車站一頭綠光一閃,陡然射進我的眼簾。啊,綠色信號燈,宛如被太陽照透的一眼水井,蓄著無涯的綠蔭,是那么明亮。此刻,面對這盞又亮又綠的信號燈,我從心眼深處感受到:我們鐵道兵長年累月身居鹽湖,含辛茹苦,不就是為了這綠燈的閃亮嗎?幾年來,我們一套套軍衣上的綠,一頂頂帳篷上的綠,不正是隨著身上的汗水,流進信號燈里而聚集在燈鏡上,濃縮成一個春的信息,報告著鹽湖春天的到來?!
列車徐徐進站了。霎時,從車廂里涌出來一群人,個個滿面春風;站臺上,陣陣笑語歡聲……
面對此情此景,那位老作家臉上泛起了欣喜的紅暈,他用他那作家的詩情,無比感慨地說:“是呀,鐵道兵戰(zhàn)士是春天的使者,也是春色的播種者。在他們足跡踏過的地方,沒有綠色,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