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和 袁荃茵
寫中國音樂史是一個艱巨的工作,如沒有堅韌不拔的意志,刻苦用功的耐力是寫不好的;如果僅有豐富的書本知識,而沒有音樂本身的豐富實踐去檢驗它的真?zhèn)?、?yōu)劣,也是寫不好的。楊蔭瀏所著《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一書可說是理論與實踐密切結(jié)合的實例。
他本是學經(jīng)濟專業(yè)的,音樂好象是業(yè)余愛好,由業(yè)余愛好而迷上了它,而且終生系之。但是音樂這一行,在舊社會是沒有出路的一門藝術(shù),為了生活,他在中學時代是讀的師范,在大學是學的經(jīng)濟,終于因家庭經(jīng)濟條件所限,連大學也沒有畢業(yè)。由于他具有深厚的中、英文底子,可以容許他用更多的業(yè)余時間去學習和研究音樂,學習和研究音樂就幾乎占據(jù)了他全部的業(yè)余時間。
他六歲時便學會吹簫,每當傍晚時,常常和他的哥哥合奏,哥哥拉胡琴,他吹簫。那時他的手指還夠不上簫的六個按指孔,他將簫的尾端頂在板凳角上,嘴壓住吹口的一端,才能勉強按住,終于手指隨著持之以恒的鍛煉,也漸漸地長長了。他的家庭原是書禮之家,不許孩子出大門玩耍,以免接受社會上不良習慣。為了讓孩子不出大門去淘氣,容許住在鄰近的小道士穎泉每日傍晚來和他們玩耍,教他們學習笙、簫、笛和胡琴之類樂器。后來穎泉離開之后,接著來教他的是阿炳,即華彥鈞。在十二歲時,他家里覺得阿炳不如穎泉老誠可靠,由他們的親戚、有名的書法老師黃緒初介紹到天韻社,從吳畹卿社長學琵琶、昆曲、三弦等等。
天韻社是個歷史悠久的昆曲社,它創(chuàng)始于明末天啟、崇禎年間(一六二一——一六四四),到民國初年才命名為“天韻社”。它的成員大都是有文化的音樂愛好者,既能唱昆曲,又精于演奏各種樂器和唱民間小曲。當這些前輩談古論今時,往往涉及音韻、音律、宮調(diào)等等問題。這些都引起他研究的興趣,成為后來走向研究中國音樂史的起點。
當他進江蘇省立第三師范讀書時,在無錫音樂界已小有名聲,除了在本校推動業(yè)余音樂活動外,還在縣立東林、
因為他是輔導縣立各校音樂活動的小先生,于是就有義務(wù)為音樂愛好者挑選樂器的責任。為學習者選購琵琶時,經(jīng)常遇到音位不準的問題,這促使他注意到了對音律問題的研究,同時也因教課需要,注意到收集曲調(diào)等等,如一九二三年出版的《雅音集》第一集就是他在中學讀書時搞音樂活動的產(chǎn)物。在這書的后面,就已經(jīng)提出琵琶應(yīng)該安裝十二個半音品位,以及如何計算排品的方法。這個意見,可能與劉天華先生設(shè)計做半音品的琵琶差不多同時。在解放后,由于音樂事業(yè)發(fā)展需要,十二個半音品位的琵琶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
說到音律問題,本來是個科學問題,但在我國古代的記載中,歷來夾雜一些封建神秘的色彩,如陰陽五行,把它說得玄而又玄,令人如墜迷霧之中。楊蔭瀏為了弄清楚它,曾經(jīng)化費不少精力。在圣約翰大學讀書時,他本來是讀文科的,為了搞清楚音律問題,卻選讀了高等數(shù)學和高等物理,為了畫好精密的樂器圖,又學了用器畫?,F(xiàn)在研究所內(nèi)還存有他解放初期采訪樂器時畫的一百幾十幅樂器圖,都詳細記錄了精密的尺寸和音高等等。為了打破陰陽五行之說混淆律學的長期傳統(tǒng),他甚至于跟算命瞎子去學算命。及至弄清楚了它與音律本身沒有關(guān)系后,才舍棄它。
抗日戰(zhàn)爭之前一段時間,燕京大學的哈佛燕京學社請他兼任研究員。因為他在六公會編輯贊美詩委員會編《普天頌贊》的工作還未結(jié)束,只能兼任。同時他又從劉廷芳博士學音響心理學,從燕大物理系主任某教授學音響物理學,并閱讀國際上用英文、法文發(fā)表的大量有關(guān)音響學的書,作了幾千張卡片。一九三七年在燕京學報上發(fā)表的《平均律算解》一文,就是在學習音響學之后,研究朱載
一九三○年,我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音樂系教課時,曾兼任故宮博物院古樂器審音工作,將鐘、磬及管、篪、笛、簫等類樂器測音,在音準上邊記錄弦長尺寸。當時劉半農(nóng)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的顧問,我們在他主持下工作。后因日本入侵華北(約一九三三年),故宮許多文物裝箱南運,我們只好停止工作。那份材料由我交給半農(nóng)先生整理,換算成音高。不久,半農(nóng)先生故去,七七事變發(fā)生后,北京淪陷,我們工作的結(jié)果,終于不知下落。蔭瀏深為惋惜,說,如果有能由弦長換算成頻率和音分的一本工具書,那末你們就可以方便得多了。因此,他時常思考著如何才能做成一個量音尺,來解決測聽樂器音高的問題,那么只要有能辨別音高的能力,即使沒有高深的數(shù)理知識,也能運用自如,可以省去換算的麻煩。
一九三九年,他隨中央機器廠遷到云南昆明,廠里的出納主任室內(nèi)有部手搖計算機,他就利用業(yè)余時間,在計算機上算出了《樂律比數(shù)表四種》。一九四一年遷到重慶青木關(guān),在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工作時,他將此表交我用算盤為之核對,他自己在此時寫了引言及計算方法。《樂律比數(shù)表四種》為:一、《振動數(shù)比值與音分互求表》,二,為《弦度比值與音分值互求表》,三、為《振動數(shù)比值對數(shù)與音分值互求表》,四、為《弦度比值對數(shù)與音分值互求表》。后來又寫了《音準及量音尺述略》一書。這年秋天,他調(diào)離音樂教育委員會,改就國立音樂院教職,在遷居過程中,兩本手稿全部被竊?!稑仿杀葦?shù)表四種》,幸我曾有當時抄錄的副本,但是一本尚未抄全的殘本(此書今在音樂研究所資料室保存),而《音準及量音尺》一卷,則已無法再見矣。
一九四一年初夏,楊蔭瀏患瘧疾,在教育部宿舍休息,他又思考著琵琶排品的音準問題,即如何才能創(chuàng)造出簡便易行的方法,使樂器工人也能掌握比較精確的排品方法,又能校正弦線張力的誤差,使之發(fā)音接近準確。有一天,我買了廣柑去他宿舍看望,他高興地告訴我說,琵琶的排品方法已想好了,只要運用幾何原理,“若有符合于樂律比例的若干平行直線,則割截此諸直線之任何斜線,與其相當平行線段所成之比例均相等”。依此原理,他繪成一圖,稱為弦樂器定音計。其法用泛音、按音相和,先定某數(shù)個柱位,然后將弦分成數(shù)截,分別應(yīng)用定音計中各比例線以求得其余各音位。此定音計亦可用于琵琶、月琴、三弦等樂器。三弦有指板無品,故初學者全憑聽覺感受,比較難于掌握。他在教初學三弦的學生時,曾在三弦柄上仿古琴徽位之法,象秤星那樣釘在柄上,全音兩個星,半音一個星,以幫助初學者掌握音準?!断覙菲鞫ㄒ粲嫛穼懏呏?,由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出版,曾獲當時教育部學術(shù)審議會的二等獎。后來兼北碚禮樂館樂典組主任時,曾與物理學家丁西林先生談及此事,丁先生很贊賞,說,“弦樂器的張力誤差問題這樣解決,我沒有想到?!?/p>
弦律問題解決了,他又考慮到笛子開洞的音準問題。一九四七年國立音樂院遷南京以后,他利用回無錫休假期間,在樂器店買了很多竹制的笛坯,自己挖洞,去研究管律。聲音不準時,用膠布貼上再挖,有時一支笛上鉆滿窟窿,這樣一支支地試驗,大概挖了幾百支,終于得出了笛子按孔大小及開孔位置與音律的關(guān)系,便做了兩副尺子。此時他已能隨意制成任何長短粗細不同,高低不同的多調(diào)笛子。在這段時期內(nèi),前后制成六孔笛、六孔簫、及十孔半音階的簫和笛數(shù)十支。在試制簫笛的過程中,他又依據(jù)《晉書律歷志》所提供晉荀
一九四七年十月,今虞琴社在常熟集會,出席者大多是琴人,楊蔭瀏亦應(yīng)邀出席。當時有人說起笛音問題,查阜西先生說,“本國笛音是不是七平均律?”楊蔭瀏就這問題進行研究,認為不是七平均律,相反,它倒是與三分損益律、純律和十二平均律更比較接近,因之寫了一篇《談笛律》文章,發(fā)表于《禮樂半月刊》上,引起爭論。大概就在這年冬天,他開始親自制笛的實驗。記得試制時,先將笛子尾端浸入水中,吹出筒音a,使之與音準哨子相和,用鉛筆依水面劃線后,據(jù)此依一定比例上開挖。一九四八年又寫了《再談笛律答阜西》一文,他在文中明確提出自己對待研究的態(tài)度,“是尊重事實,注意民間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反對因為要勉強造成某種圓滿理論而抹殺事實的態(tài)度?!逼鋵?,這一點也是他對待一切研究問題的基本態(tài)度,對音樂史的研究,更是采取這種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否則將對不起古代輝煌燦爛的音樂遺產(chǎn)。
在一九七八年《中國古代音樂史稿》交印之后,他又想到古代樂律問題,雖在史稿中已經(jīng)全面敘述清楚,但僅僅是從歷史角度提出,至于管律的科學性方面,則并未深入論述。他認為,三分損益律是從弦樂器的音樂實踐中產(chǎn)生的,因而是可信的。管樂器的發(fā)聲規(guī)律,則較弦樂器復(fù)雜的多,它不僅僅與長度有關(guān),而且還和管徑大小、按孔距離、孔徑大小等等許多因素有關(guān)。而古人對于管律,僅僅根據(jù)弦律的“弦長九尺,管長九寸”比例,用三分損益計算方法推算出來,并未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因而是錯誤的。所以又寫了《管律辨訛》一文,以使后人研究音律,不要盡信書本記載,必須用實驗去檢查是否可信。差不多與此同時,又寫了《三律考》一文,運用他多年研究樂律知識,結(jié)合古代音樂史料,論證了三分損益、純律、平均律三種律制在我國都存在,而且存在的時代都相當早。
三分損益律的產(chǎn)生,可能在周代產(chǎn)生琴、瑟等弦樂器演奏實踐中即已存在,而它的理論計算則最早見于春秋時代的《管子·地員篇》,其后各代的樂律家也大都據(jù)此發(fā)展推算。我國雖無純律之名,但從古琴演奏實踐中,也早已存在。凡用到三徽、六徽、八徽、十一徽的泛音運用來看,它應(yīng)早在南北朝之前?,F(xiàn)在我國還保存有最早的琴譜《幽蘭》一曲中,就用了三、六、八、十一等徽上的泛音。宋代姜夔(約一一五五——一二二一)所作琴曲《古怨》,在二弦與六弦上用十一徽,在七弦上用八徽,也都是純律的證明。平均律的產(chǎn)生,似應(yīng)遠在漢代的琵琶(現(xiàn)在稱阮)這類有品樂器的出現(xiàn)前。因為三分損益律和純律都由大全音、小全音組成,各音程之間距離不等,而琵琶是有品的樂器,在一個品位上架四條不同音高的弦,則在同一品位上不可能有大小不同距離,因此,須要大小音程互相湊合,大的減一點,小的加一點,于是就產(chǎn)生了平均律。我國平均律的實踐雖然很早,但它的理論的出現(xiàn),卻要到一千七百多年以后的明代朱載
關(guān)于音律問題,過去有人以為笛音是七平均律,有人以為琵琶是七平均律,也有人以為是純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種爭論,其原因都是因為脫離音樂的實際,空談理論所致。他寫此文,作為自己研究樂律的總結(jié),也減少后人在空洞的音律問題上兜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