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印
讀周谷城《中國政治史》
周谷城先生的舊著《中國政治史》,最近由中華書局重印出版了。這本書雖寫在四十多年前,但今天讀來仍能給人以新鮮之感。
顧名思義,人們也許會以為它是講歷代理亂興衰的,但看了周谷城先生書前的《弁言》,便知其實不然。周谷城先生說:“本書不是政治思想史,不是政治制度史;更與一般專講理亂興衰的政治史絕不相同。理亂興衰為政治現象。然政治現象實為各種社會勢力所造成。故善為政者,應該洞明每一時代支配政治的主要社會勢力?!薄岸疵髅恳粫r代支配政治的主要社會勢力”,這便是本書研究的重點。很顯然,如果說一般政治史對歷史上的政治現象只滿足于知其然的話,那么,周谷城先生的《中國政治史》卻要進一步,即要知其所以然??梢哉f,這正是這部《中國政治史》的特色。
早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美國著名社會學家摩爾根就提出:“人類的經驗只產生兩種政治方式……第一種,也就是最古的一種,我們稱之為社會組織,其基礎為氏族、胞族和部族。第二種,也就是最晚近的一種,我們稱之為政治組織,其基礎為地域和財產……這兩種方式在性質上根本不同。一屬于古代社會,一屬于近代社會”(《古代社會》第二章《易洛魁人的氏族》)。周谷城先生在本書開篇即引用了摩爾根的這段話,來肯定這“兩種社會型”,并且在以后的論述中,還不斷援引摩爾根的成果加以印證。這說明,周谷城先生是極為重視摩爾根的科學成果的。他力求借助這些成果,來開拓自己的研究領域。無疑,借助這些成果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摩爾根在他自己的研究領域內獨立地重新發(fā)現了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歷史觀……”(恩格斯:《致卡爾·考茨基》)。而只有這種科學的歷史觀,才能正確地解釋歷史上出現的各種政治現象。
“唯物史觀是以一定歷史時期的物質經濟生活條件來說明一切歷史事變和觀念、一切政治、哲學和宗教的。”(恩格斯:《論住宅問題》)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政治史》在考察我國歷史上的各種政治現象時,正是較好地把握了這一點。它較為清楚地揭示了,歷史上的各種政治現象,一無例外,都是代表一定經濟(或階級)利益的不同社會勢力所造成的,這種社會勢力,在摩爾根所謂的“社會組織”階段,是氏族、胞族和部族,而在“政治組織”階段,則是階級。
周谷城先生從姓和氏的區(qū)別入手,詳細考察了我國古代氏族的情況。這些氏族,雖然有代表同一血統的姓和代表同一地方的氏的區(qū)別,并且由于蕃衍,也有爭奪較好自然條件的棲息之地的矛盾,但歷史證明,它們都逐漸由氏族而部族、由部族而民族的聯合了起來,怎樣解釋這一歷史現象呢!周谷城先生說:“綜括說來,氏族的聯合,只有一個原因,曰:爭得生存的必要條件是也。分別說來,卻有兩項:一曰抵抗天災,二曰抵抗外侮?!?本書第一篇第二章第二節(jié)《由氏族到部族》)這就是說,由于當時生產力極其低下,他們不聯合起來,就無法對付這些威脅生存的天災和人禍,或者說,他們正是要生存下去,才不得不聯合起來。當然,這種由小漸大的聯合,由于種種原因,決不是一帆風順的,它有戰(zhàn)爭的征服,也有道德的感召。但無論怎樣,這種聯合必然以一個強大的氏族為中心則是不言而喻的。這樣,這個強大的氏族首領便在聯合中逐漸成了部族以至民族的共同首領,而我國歷史上的堯、舜、禹,乃至周天子等就是這樣的首領。在這里,作者顯然不是簡單地說,在我國歷史上曾存在過某種政治現象,而是著力從當時“各種社會勢力”的活動中,探索這種政治現象所以出現的必然性。因之,它能使讀者透過這些歷史知識看到更深刻的東西。這是本書的一個特點。
本書另一個特點是邏輯線索十分清楚。例如,周谷城先生認為,自周平王東遷洛邑以后,以血統為中心的氏族社會開始解體,而以財產和地域為中心的政治社會開始確立。那么,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周谷城先生用一章的篇幅首先講述了“社會經濟的變革”。他指出,由于部族的聯合,無謂的戰(zhàn)爭減少了,各部族完全定居了,于是促進了農業(yè)發(fā)展。農業(yè)發(fā)展的結果,帶來了多方面的影響:一、對統治階層來說,“因農業(yè)發(fā)達,他們從農民方面征取的剩余農產品極多……結果生活奢淫,統治能力喪失,自身崩潰”。(本書第二篇第一章第一節(jié)《農業(yè)進步與地主》)二、正因為統治階層的無限奢求,“各部族間關于土地的爭奪戰(zhàn)乃日加多”。三、“爭奪的結果,便是土地集中于少數人之手”。這少數人主要是商人和“士”,前者成了工商奴隸主,后者則成了地主。四、由于工商奴隸主和地主能滿足貴族的奢望,于是他們開始受到重視,并最終“成了支配時代的重要階級”。管仲相齊、商鞅相秦等,都是這方面的史實。由于他們從本階級的利益出發(fā),施行了一系列新政,都促進了各自所在侯國的發(fā)展和強盛,于是周天子成了傀儡,開始了大國爭霸的局面。霸主支配下的政治,就是本書所謂的“霸政”。霸政的出現,意味著周天子共主的資格已經衰微,舊的聯合已經瓦解;但新的、統一的集權國家尚未建成,霸政正是在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的特殊產物。到秦漢統一,便最終結束了這種過渡形態(tài),而建立了“政治社會中‘最初的政治形態(tài)”——集權帝國。這里,周谷城先生由經濟而階級,由階級而政治的探索和邏輯路線是十分清楚的,它貫穿全書,反映了作者對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正確看法,從而才使本書對我國歷史上出現的各種政治現象,作出了比較合乎實際的解釋。
本書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貫通古今,它和作者的另一史著《中國通史》一樣,從上古一直寫到了“五四”運動。通古今,這是自司馬遷《史記》以來,我國史著的優(yōu)良傳統之一,它更能使人看清,歷史上一些帶規(guī)律性的東西。例如,前面我們已經提到,當周室衰微,而秦漢帝國尚未建立之前,是大國爭戰(zhàn)的霸政時期。同樣,當唐室衰微,而宋的絕對專制尚未建立之前,亦是互為爭戰(zhàn)的五代混戰(zhàn)時期。近代也是一樣,當清室衰微,而新政權尚未建立之前,也恰恰經歷了一個軍閥混戰(zhàn)的時期。周谷城先生說:“這是中國特有的現象。蓋國土的幅員遼闊,最便于軍人勢力的發(fā)展,最易于釀成軍閥割據的局面”(第三篇第三章第三節(jié)《絕對專制的醞釀》)。他說:“每屆社會變革之時,總不能不一度利用軍事勢力;而每一度利用軍事勢力,便不免要遇到軍閥割據之時。中國歷史上的軍閥割據并不止一次,都可以作社會發(fā)展的反映看。整個社會,總是依循著社會發(fā)展階段而發(fā)展的。軍閥割據,只是社會發(fā)展的反映或回波”。(同上)這些分析,把古今事件聯系了起來,不僅使讀者加深了對這些事件本身的認識,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使讀者看到了這些事件所以發(fā)生的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由上所述,不難使人看出,本書并不側重于對歷史上政治思想家及其流派的評介,也并不著重于考察我國歷朝各項政治制度的得失。本書所研究的,只是造成我國歷史上各類政治現象的社會勢力,研究這些社會勢力的消長及其影響。這是本書最大、也是最突出的特點。
最后,還需要提及的是,本書絕少空洞的議論,它的論述,是建筑在豐富的史料之上的。特別是先秦部分,作者廣征六經、《史》、《漢》,出入于甲骨文、鐘鼎文之間,引證極為豐富。同時,作者還非常注意前人和時人的研究成果,顧炎武的《日知》,崔東璧的《考信》,趙翼的《札記》,特別是羅振玉、王國維、劉師培等著名學者的研究成果,多在引用之列?!皶兴妨?,均摘錄原文,注明出處,以存真相?!?《弁言》)表現了作者的嚴謹學風。
本書自一九四O年由中華書局初版以來,曾重印過四次,沒有修訂。這次重印,作者首先將全書相當于“的”字的“之”字,改作了“的”,以適應當前讀者的習慣用法。其次,第五篇的最后一節(jié),即《五四運動的影響》,是新寫的,取代了原來的這一節(jié),表現了作者不斷探索和對讀者的負責精神。
一九八三年五月(《中國政治史》,周谷城著,中華書局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第一版,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