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
一聲尖厲的喊叫:“哎喲——”有人踩了一個女人的腳。
“大驚小怪。有錢坐臥鋪去嘛?!被疖嚿嫌?jǐn)D又悶,整個車廂的男人幾乎都在吸煙,人泡在尼古丁里。冬天,誰也不愿把自己座旁的窗子打開一點點,煙霧出不去,滿地的箱子、籮筐、旅行袋、網(wǎng)袋,還有林立的扁擔(dān)和林立的腳。這是加班車,小站都停,上上下下,分外忙亂。
推車送飯的乘務(wù)員被堵在門口了。她大聲嚷著,卻沒人理她。姑娘只好采取行動:“對不起,讓我踩一下?!彼仍谝巫由希p手攀住行李架,象猴子蕩秋千那樣,越過飯車,在前面跳下來,動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行李往行李架的空隙處,往椅子底下,往坐著的人的腳縫間塞?!皩Σ黄穑垺垘鸵幌旅??!?/p>
“我們沒關(guān)系,倒是你……”富有同情心的旅客們見她臉上汗氣直冒,瘦小的胸脯劇烈起伏,想表示點什么。她卻好象沒聽見,眼都沒斜一下,繼續(xù)忙她的。好不容易空出一兩米的路來,便去拉車子,開始出售那些三角五一盒的蓋澆飯。
“真是人滿為患?!贝髮W(xué)生李弓用筷子敲著飯盒,嘆道,“這幾年北京的人口越來越多,畢業(yè)真不想回去了?!?/p>
“喲,高風(fēng)格呀!不過,是否還有別的原因呢?”他的旅伴趙婷瞥了一眼身旁的另一位旅伴:岑小蕓。
靠窗坐的岑小蕓臉微微一紅,忙轉(zhuǎn)向窗外。
“其實我也不想去北京了,事實上,我也去不了?!壁w婷認(rèn)真起來說。岑小蕓聽見這話,轉(zhuǎn)過臉大惑不解地望著她的女友:“那,陳光怎么辦?調(diào)來?……”
“調(diào)來,他愿意嗎?”
“分居兩地?那可太苦?!?/p>
“何必呢,拖下去,還不如采取斷然措施!”趙婷說這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李弓。
“什么?斷然,斷……”
“得了,我的好心腸的姑娘?!壁w婷把沒扒動幾口的飯盒“當(dāng)”地扔在桌上,似乎不愿再談下去。
岑小蕓不安地挪動著身子。她看著李弓。李弓毫無反應(yīng),若無其事地專心對付蓋澆飯,幾口就干掉了大半盒。他是知道的,全都知道??伤尤粺o動于衷!天那,人家陳光的爸爸剛剛?cè)ナ?,最后一門考試的前一天才接到信。難道因為……不,不能用因果轉(zhuǎn)折詞??墒遣挥茫钟檬裁丛~呢?她疑心。是的,她近來什么都懷疑,象是得了懷疑癥。小時候想不通,那些吃飽穿暖的大人,干嘛要想東想西,憂慮重重?現(xiàn)在她小蕓不僅吃飽穿暖,而且上了大學(xué),成績不錯,前途無量,還被人愛著。事業(yè)、愛情、友誼,羅曼·羅蘭所說的生活的三大支柱,柱柱都對得起她。然而她卻老是憂心如焚,弄得不時要吐幾口長氣來安寧一下那永不踏實的心靈。她還要什么,要什么呢?嗯,要李弓說幾句話,要和趙婷繼續(xù)談下去,畢竟是三年半大學(xué)生活中朝夕相處的朋友哇??墒?,談什么,談什么呢?她悶悶不樂地又把臉轉(zhuǎn)向窗外。
天氣晦暗,下著小雨。樹葉、屋脊、田野,到處是殘雪,大地象披了一件襤褸的白衫。
“誰的旅行袋?”女乘務(wù)員在高聲喊叫,“這行李是誰的?到底是誰的?”她指著占了很大一片行李架的三個平放著的旅行袋,“沒主的?乖乖,沒主的東西還擺得特別妥當(dāng)?!闭f著就踩上椅子,要把一個擋在路頭上的麻布袋堆上去。但她立刻被推了下來。
“你瞎了!易碎物品,不能壓!”一個豎眉大漢在她眼皮底下站起來吼道。
“你才聾了呢。怕壓的放上面,別想占天霸地?!闭f完她又要爬上去,把那行李拉下來。
豎眉漢子兇蠻地湊上去,威脅地舉起拳頭:“你動?”
“他打人!”岑小蕓喊起來。
李弓轉(zhuǎn)身擠出去,打量了一下,隨即拉了拉那漢子的袖管。
“想充六指頭,關(guān)你什么屁事?”豎眉漢子繼續(xù)逞能,朝李弓猛地一推。可這回他推的是一堵墻,一堵地基很深的墻。而且他還觸到了兩道濃眉緊鎖下的深而狠的目光,那咬緊的牙關(guān)襯著兩個發(fā)青的牙棱子,仿佛兩塊麻石。豎眉漢子這才有點怯了。在群情激奮的威懾下,他老實了,罵罵咧咧地把行李挪到一邊去。
“呵……你真行,有那么點英雄氣概!”
“哼,象他這樣的,不是個兒!”
岑小蕓閉上了眼睛,甚至不愿意去看一眼李弓的神情。是聳了聳肩嗎,向趙婷啟示他的英雄氣概?可當(dāng)初給你以衛(wèi)護和慰藉的也是他呀!記得,小蕓第一次重視起這雙眼睛,還是第一學(xué)年住在一樓寢室的時候……
政治學(xué)習(xí)。有人請假去理發(fā),去補鞋,還有人請假陪女朋友上街看電影?!安恍??!彼煌狻_@個年齡最小,卻偏偏當(dāng)上了班長的小姑娘正言厲色地說:“我們應(yīng)該把政治學(xué)習(xí)看得比專業(yè)學(xué)習(xí)還重要,怎么能隨便請假?”
哄堂大笑!有人笑得前栽后仰,有人笑得拍膝鼓掌。班長的臉在微微地,由紅變青?!皣?yán)肅點,政治學(xué)習(xí)不準(zhǔn)笑。”她站起來喊道。
大家愣了一下。立刻又更加厲害地笑起來。
于是,很快,她的“謝慧敏”的美名就傳開了。人們總在她身后竊竊地笑,笑她辮子拖到屁股頭,笑她穿工裝,穿解放鞋,笑她在課堂里端端正正,目不斜視的坐姿。她看著別人笑,自己就更不敢笑了,于是成天繃著臉,嘟著嘴,越加一本正經(jīng)起來。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越來越象一尊菩薩,她苦惱透了。
在另一次政治學(xué)習(xí)時,一個男同學(xué)忽然站起來向她行了個舉手禮:“報告謝班長殿下,我要上廁所,不知您準(zhǔn)不準(zhǔn)假?”
“你?!”
“別生氣,我拿不準(zhǔn)如此神圣時刻,可否干這種等而下之的事,我怕有辱于您組織的革命學(xué)習(xí)?!?/p>
她氣得渾身直抖,一甩門,跑回寢室,大被蒙頭,足足哭了一下午。她從沒受過這樣的屈辱。她年紀(jì)輕輕,春風(fēng)得意,曾當(dāng)過省里樹的學(xué)毛著典型,在各種會議上一本正經(jīng)地講話。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卻象小孩似的不肯吃晚飯,盡管趙婷把飯打來,端到她嘴邊,用自己從家?guī)淼碾u肉罐頭引誘了她半天。
直到第二天,黨支部宣傳委員李弓“押”了那個同學(xué)來陪過禮,她才肯開飯。盡管后來這個傲氣沖天的家伙仍對李弓不服,但在當(dāng)初他帶點狠勁的目光下,還是誠惶誠恐的。當(dāng)初,她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敬佩和感激之情呢?她隱約覺得因禍得福,此后也許有一個堅實的依靠……
于是班長和黨支部宣傳委員之間開始了非常友好的對話。
他是一個嚴(yán)正的人。那么高大,一米八三的個子,背脊卻永遠(yuǎn)挺得筆直。走進教室時,你會覺得是一扇門關(guān)起來了。他不愛玩樂,甚至擊鼓傳花那一類節(jié)目中,要是輪到他,他也只是唱一首學(xué)校規(guī)定學(xué)唱的《從我做起》。而他又毫無音樂天份,一首歌難得唱準(zhǔn)幾個音,結(jié)果還是惹得那些輕佻的女孩子咯咯笑個不停,惹得小蕓暗暗地臊個滿臉通紅。
不過他善詩賦,能講演,古文好極,精通歷史,常在學(xué)報上發(fā)表論文。盡管寫出的文章和報上同類文章差不多,但他居然能一兩個晚上就“出籠”一篇。他以前還讀過衛(wèi)校婦產(chǎn)科,頗通醫(yī)術(shù)。他得意地說他是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上帝??傊v到這些,人們就只好仰慕他居高臨下的風(fēng)度了。而小蕓也便可以在臉上升起輕蔑的微笑了——這畢竟是正題!
人怪得很,無緣無故地那樣為一個人害臊,為一個人得意,弄得自己心神不安。她當(dāng)時不知道這就是愛。他對愛也是那么嚴(yán)正,他討厭“喜新厭舊”,討厭《杜鵑啼歸》一類小說。他為人又是那么熱誠,一雙眼睛里時時流露出關(guān)注和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向他靠近。盡管也有人造謠說,他李弓一上大學(xué)就把原來的對象拋了,拼命追求趙婷,而趙婷不干。但小蕓還是信服他自己。李弓自己曾經(jīng)說:“象趙婷這樣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yán)重的人,我怎么能不顧原則地愛上她?”當(dāng)初他的目光又是那么坦白……以至小蕓當(dāng)即宣布與傳話給她的人斷絕外交活動。其實人家是好心。不管怎樣,她衛(wèi)護過他了。女人也是可以衛(wèi)護男人的。
又停了。慢車就是這樣討厭。又是一番擁擠,一番騷亂。不知怎么弄的,趙婷坐到對面李弓身邊去了,他們在爭論什么爭得忘乎所以。小蕓座旁則來了位東北老鄉(xiāng)。他挪動了好久才把自己放穩(wěn),立刻又好奇地打量起對面的青年男女,還湊近小蕓,噴著蒜味說:
“旅行結(jié)婚,你看他們一定是旅行結(jié)婚?,F(xiàn)在結(jié)婚可麻煩呢,又要旅行,又要請酒,又要吃糖。噢,看他們多配,快活的人兒……”
趙婷耳尖,聽見這話大笑起來,拉著李弓的袖子說:“你看人家一猜就猜中咱們是旅行結(jié)婚,真妙!”說著,轉(zhuǎn)過臉,只是挑起眼睛朝著小蕓笑。
小蕓只裝作沒看見。她忽然覺得有些迷茫:你,你怎么會跟著他上了車呢?他邀請你去北京,去見見他的父母?畢業(yè)是定終身,兩個終身一起定?為什么要這樣定呢?快畢業(yè)了,其實一切都沒理清……呵,膝蓋真冷呀,他們談得真熱火呀……
“你們倆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兩根阻擋我們社會前進的中流砥柱,月老總有一天會來拴你們的。”記得那時候,有一回趙婷說。
于是趙婷安排了一次餃宴,把李弓和岑小蕓請到家中包餃子吃,痛痛快快地吃喝玩樂了一個星期天。開頭是趙婷去買肉,李弓和小蕓和面;后來是趙婷去生火,他們剁肉餡;再后來趙婷去打醋,他們包餃子??傊?,趙婷忙得很,忙得沒有多少功夫呆在屋里。到了晚上,三人約定去看電影,趙婷又因為下肢癱瘓的父親呻吟得厲害,忽然不去了。其實她父親沒一天不是那樣呻吟。
他們在一起談了整整一天,談了些什么,現(xiàn)在記不清了。不外乎是各人的過去啦,家庭和兄弟姐妹啦,同學(xué)和老師啦,社會問題或文學(xué)問題啦,最后當(dāng)然是愛情……
談話只是一種媒介,他們互相感受和親近的媒介。李弓常年緊鎖的風(fēng)紀(jì)扣敞開了,心也敞開了。晚上看電影回校,她坐在李弓的自行車后面。天微涼,有幾絲小雨,李弓脫下上衣披在她身上。多么醉人的四月的夜呀,多么好聽的青蛙的呱呱聲啦;火車的笛聲不象現(xiàn)在這樣在耳邊嘯叫,而是在遠(yuǎn)處悠揚地奏著柔和的長音;路邊稻田里的青苗暗暗噴吐著只有心情暢快的人在夜間才嗅得到的清香。小路是在垂柳的掩映下蜿蜒地爬進校園里去的。忽然車子撞了一塊石頭,猛地顛了一下,嚇得小蕓趕緊拉住李弓的腰帶?!鞍秧\繩拉緊,哈哈……”李弓那男性的開懷的寬厚的笑聲在春天潮濕的夜氣里蕩漾……
“只有雙方都確信無疑的真正的愛才是道德的,因此必須經(jīng)過一定量的選擇才能找到真正的愛。所謂白頭到老,生死不渝等等都是封建道德捏造出來的。”趙婷熱烈的聲音。
“封建道德的某些成份也是可以繼承的嘛。社會主義道德總不能建立在虛無上?!崩罟谄D難地剝一只沙田柚子。
“什么是封建道德,什么是社會主義道德,你講得清嗎?問題在于,人類的進化必然要導(dǎo)致家庭解體。虧你還宣講過《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呢!”
“你的那個家庭解體,是要恢復(fù)到群婚制?”柚子外皮剝?nèi)チ?,還有沾在果皮上的內(nèi)皮,真是麻煩!
“有什么不可以?否定之否定嘛!”
李弓慢慢把柚子撕開,扔一片給趙婷,然后掰下手中最豐滿的一片,仔細(xì)去掉柚籽,遞給小蕓:“問題在于你不懂歷史,不懂中國是多么古老!”
是的,他的聲音還是這樣渾厚……
那個美好的四月夜之后,岑小蕓感覺自己的身心發(fā)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變化。據(jù)說一個女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時間(有人甚至說只有幾天或幾小時)是最為燦爛的。在這段時間里,哪怕是一個丑八怪,也會放出異彩,美得驚人。她想她生命的峰巔也就在這半個學(xué)期了。她驚異于自己的皮膚何以會那樣的白嫩和柔滑如脂,有時看著自己竟會愛起自己來了。她開始熱愛鏡子,講究衣著,喜歡一種平素討厭的惹人注目的紫紅色。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在發(fā)生質(zhì)變,因此放暑假時她拿不定主意是托趙婷路過上海時買一雙皮鞋,還是托她在北京買一雙樸素大方的布鞋。然而趙婷不僅給她買了皮鞋,而且是高跟的。簡直是坑人。她不肯穿?!霸囋嚢桑囋囈膊粫嚁嗄_呀。”趙婷邊勸邊幫她往腳上套。她站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奇怪,這鞋別人穿了,她覺得別扭,不象樣,穿在自己腳上,卻那么可愛,那么美妙。趙婷還在一邊嘮叨:高跟鞋有利于婦女身體健康,有利于展示女性曲線美。她忽然也希望有一面穿衣鏡,站在那里,看看自己的曲線。天哪,我墮落了!她悲哀地嘆道。人走下坡路是快的,有了新鞋,又想新衣、新褲、新裙,甚至新的肉色絲光連褲襪。
夏天,她下狠心剪掉拖至屁股頭的長辮,燙了發(fā),穿一件薄得能透出膚色和乳罩輪廓的短袖衫,走進正在晚自習(xí)的教室。她有些膽怯,來得晚,沒引起注意。她走得也晚,想和李弓在一起呆一會。他們很可憐,冷天必須在屋外,外面沒人;熱天只能在屋里,人家耐不住蒸籠般的熱度,早早走了;十一點以后的教室便成了他倆的王國。
“你今天好象特別美。”李弓還在寫什么,沒有抬頭,在小蕓伸到他桌前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別寫了?!毙∈|站在他身旁,一只腳跪在凳子上,搖著他的肩說。
“不,得寫完。跟那些宣揚自私自利的人生觀理論理論,有些胡言亂語太不象話了。真的,文章發(fā)表了,校黨委一定重視。”
他抬起頭來看小蕓。但他眼里好象進了沙粒,使勁眨了眨說:“辮子,誰讓你剪的?”
“我沒有處理自己頭發(fā)的自由嗎?”
“唔。你明天還穿這件衣服上課嗎?”
“干嘛?”
“你有風(fēng)頭出了?!彼麑捜莸匾恍?。
“有話直說,別陰陽怪氣?!?/p>
“別生氣,蕓,你好象有點變了……”
“變了變了,變了又怎么樣?”她跳起來,一個人跑了。李弓在后面求饒地喊,但他要收撿他的偉大文章,追不上她了。天空布滿鬼眨眼的星星,也在笑她的頭發(fā)和襯衫。真倒霉,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為什么別人都能,唯獨她不能?她不是女人?
她心里是懼怕“謝慧敏”這個恥辱的外號的。但她要抗拒,也許有時要把自己裝得更象“謝慧敏”來抗拒。她14歲時,由于聽話,老師喜歡,被推薦參加了省積代會;在省積代會上,又由于是年齡最小的代表而被請到主席臺就坐;最后,由于她以那么小的年紀(jì),那么逗人疼的臉蛋坐在主席臺上,又被樹為“典型”,做夢似的成了一個官兒。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成天價只是想如何使自己的言談舉止象一個典型。她學(xué)會了發(fā)表演說,學(xué)會了板著面孔訓(xùn)人,還死記硬背地裝了一腦瓜子豪言壯語。不過她不記得自己是否真的認(rèn)真讀懂過一本馬列著作。盡管發(fā)了她一堆書,諸如《反杜林論》、《法蘭西內(nèi)戰(zhàn)》等等,以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學(xué)習(xí)材料。作為一個官兒,她發(fā)覺,其高水平并不在于馬列讀得多深,只要學(xué)會緊跟上級精神就行了。她在讀大學(xué)前已經(jīng)摸到門了,自以為水平不低,可一上大學(xué),卻被當(dāng)頭一棒打得昏天黑地。她一面怒氣沖天,另一面又不得不承認(rèn),她甚至還不如謝慧敏,遠(yuǎn)沒有那位文學(xué)典型純正——知青點牛棚里的牛糞堆積如山,從來用不完,她卻帶領(lǐng)全隊同學(xué)在八月天酷熱的中午,背著畚箕去拾牛糞,還一定得赤腳,美其名曰:“煉丹心?!比思也⒉辉敢?,只有她愿意。她現(xiàn)在一想起這樣做戲就臊得滿臉通紅。其實她好多年來一直在演戲,命運把她拋上戲臺,她穿著龍袍馬褂,唱著不知其義的臺詞,生活在一種可怕的虛偽之中。這一切,是什么時候醒悟到的呢?好象是經(jīng)歷了一場惡夢,結(jié)果終于被奔騰跌宕的激流沖醒了。對李弓的愛是來自這種清醒嗎?懂得了虛偽,需要拋棄,需要追求??衫罟砩夏鄣模钦嬲恼嬲\嗎?
車停站了。沒有什么人上下,小蕓提議下車走走?!昂粑c新鮮空氣好嗎?”其實心里說:讓咱倆在一起再好好談?wù)労脝幔?/p>
蘋果、甘蔗、面包、點心、串豆干……“想吃點什么嗎?”李弓問。
搖頭。只想說點什么。
倆人挨著向一棵大樹下走去。好久,李弓才說一句:“天氣真糟。”
天的確陰得厲害,馬上又會下大雨的。
“今天天氣哈哈哈……”小蕓想起魯迅的雜文,又想起好詩大抵已在唐朝作完的話。好話也大抵已在去年說完,此后沒有翻出如來佛掌心的本事,是講不出什么來了。她的心又冷了,緊了。
“回去吧。”
“回去吧。”“偏不?!薄龘荛_李弓,跑進宿舍。
人愛吃禁果。大興跳舞時,她連看也沒去看過,現(xiàn)在校方勸阻,男朋友也來攔劫,她倒起勁了。她自己知道自己在有意和他對抗,正如她有意和自己的過去對抗一樣。
記得剛進校跳集體舞,她本來不想去,但由于是班長,不得不參加。她沒拉過男性的手,一碰著小甘,手竟象觸電似的縮回來了。這,這太丟臉,她羞得無地自容,想撒手不干,但音樂卻響了起來……
現(xiàn)在她卻正兒八經(jīng)地學(xué)起跳舞來了,三步,四步……
“放松,對,跳舞很容易,踩著節(jié)奏,一二三四……”趙婷很認(rèn)真,小蕓也不笨。
“你身材這么好,真是個跳舞的料,你會成為舞會皇后的?!?/p>
趙婷才是一切舞會的皇后呢!她跳起來象只鳥兒似的輕松、漂亮。她入了迷,把家里的會客室騰空來辟作舞廳。她大方、熱情、直率,似乎終日沒一絲憂愁;她有一套一套的理論,背得出許多大思想家的名句,恩格斯的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論述更是被她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有一回她給班上一位男同學(xué)介紹女朋友,那位女朋友頭一次見面就宣稱:“我們還不了解,最好同居一年試試?!卑涯莻€還有點浪漫的男同學(xué)嚇壞了,跑來質(zhì)問趙婷。趙婷卻將鼻子一擰:“少見多怪,你要和我戀愛我也會這么做。西方現(xiàn)在普遍實行試婚制,不試怎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嗯?”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形成了一種坦白的可愛,吸引了不少善男信女。
她和李弓實在是對陣的兩軍,一個是所謂的傳統(tǒng)派,一個是所謂的開放派。李弓還曾經(jīng)向系里匯報過趙婷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作風(fēng)問題……可那時小蕓似乎覺得趙婷不做作,身上沒那么多世俗的觀念,比起李弓來,真誠似乎還多一些。為了對抗李弓,她曾在會上為趙婷辯護,并公開宣稱她偏要去參加趙婷組織的家庭舞會……
小蕓在趙婷家經(jīng)常的舞伴是一個賓館服務(wù)員,一個身材瘦長,面容清癯,神色靦腆,安靜沉默和深思型的小伙子。據(jù)說還是個業(yè)余畫家。小蕓覺得和他跳舞特別和諧,她甚至發(fā)現(xiàn),和這人悄無聲息地遛兩圈,能將自己煩亂的情緒奇跡般地安撫得十分平和。
那回她喝了酒,白酒,好幾盅。其實平時她連葡萄酒也不喝的,可她突然一氣喝了許多,把全屋的人都驚呆了。她卻沒什么,只是頭有些暈,胃隱隱有些作翻,腦子卻異常輕松,腳也輕松,不知是踩著了天堂的霞云,還是地獄的冷霧。她不斷地想說點什么,可舌頭不太聽話。幸而那服務(wù)員過來邀她,轉(zhuǎn)了兩圈,便不再想說什么了。因為他總是不言不語,仿佛沉浸到旋律、節(jié)拍和動作的和諧中去了。他用一種望著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的憂郁的目光望著她,她躲不開這目光,或者是舍不得躲開這目光,這是一種多么溫柔和恬靜的神情呵!“你真是太美了!”他們舞到一個角落的時候,他終于說了這一句話,說得非常真誠。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動,想吻他一下。他和李弓接觸,卻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后來她吐了,醒了,覺得荒唐和罪過,她流了眼淚。但糟糕的是,回去后她竟忘不了那個小伙子,忘不了他夢一般的眼神,忘不了他的那句真誠的話,隱隱希望下星期六還能見到他。她甚至羞答答地向趙婷打聽起他的家庭來。而趙婷只是那么意味深長地一笑:“工人家庭。他只是一個服務(wù)員,也許就是掃地的。盡管他會畫畫兒。如此而已?!?/p>
小蕓驚異于趙婷的笑和眼神。她身上不是沒有任何世俗的觀念么!她又為什么不能打聽一個服務(wù)員呢?你們不是天天說要追求真正的愛情嗎?正如趙婷和陳光,他們曾有過極為真誠的愛情,他們在一個山溝的破廟里共過患難,所有知青都走了,于是他們在一個破鍋里吃飯,在一張吱吱嘎嘎怪嚇人的木板床上睡覺。后來一個上了大學(xué),一個做了工人,很快便有了隔閡。趙婷逼著人家去考大學(xué),直逼得人家下跪求饒。陳光不是讀書的料,可不是不聰明,這一點趙婷非常清楚。他會裝電視機,會打家具,會用有機玻璃雕出各種美麗的形象。他們之間也不是沒有感情,這一點趙婷也不愿否認(rèn),但是……其實完全可以斷定,她之所以一直沒有離開陳光,只是因為陳光有個副部長爸爸,一俟副部長同志去了“八寶山”,這里馬上就有了“斷然措施”。仿佛是一架天平,副部長爸爸和一個當(dāng)工人的兒子兩個砝碼加起來才夠與一個女大學(xué)生平衡,要是拿去一個砝碼,天平立刻傾斜。也許這太刻薄,但你無法解釋。虛偽!這難道不同樣是一種可怕的虛偽嗎?剛脫下梅蘭芳的龍袍馬褂,又爬上布萊希特的間隔戲臺,大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蕓因此而苦惱調(diào)悵,甚至覺得有針扎著自己的心。是的,她一直想拼命擺脫,擺脫自己過去那種虛偽??蛇@種追求的極限又在哪兒呢?
火車駛進了黑夜。那瘦小的女乘務(wù)員又來掃地。他們上車十多個小時,她已經(jīng)是第五次掃地了。過年間人們總帶著些吃食,剛掃過不久,那些花生殼、瓜子殼、果皮和糖果紙又堆積起來。
“把腳抬抬?!迸藙?wù)員對趙婷說。
趙婷正說得起勁,猛然把腳抬起,一個趔趄,好在她敏捷地抓住了李弓的胳膊。李弓被她一抓,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忙把胳膊肘勾緊。小蕓沒見過他這種逢迎的樣子,忙把臉扭了過去。顯然她已經(jīng)被人忘了,一個人呆坐了這么久,居然沒人問一聲,看來她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她覺得心里發(fā)空,舌頭發(fā)苦,鼻子發(fā)酸,頭也疼了起來。她呻吟了一聲,這才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怎么了,小蕓,是不是病了?”
“恐怕是感冒。你睡了這么久,著涼了。喝點熱開水好不?”
趙婷去打開水,不管三七二十一,踩著別人的包上跳過去。李弓從袋里翻出一條羊毛圍巾來幫她圍好,把手?jǐn)R在她額上試體溫。小蕓雙手捂著杯子,低頭喝水,她覺得有咸淚流進了杯子。
“這乘務(wù)員真是少見,她看來不是餐車的……”旅客們在贊揚那女乘務(wù)員。
“想多拿獎金唄?!?/p>
“沒那么傻的人,獎金也拿不了幾個。鐵路上是全國一線串的,哪個站也不敢多發(fā)。”
“勞模!”那睡意朦朧的東北老鄉(xiāng)忙插嘴道,“準(zhǔn)是個有名的勞模?!?/p>
“勞模?你以為現(xiàn)在的勞模都是干出來的?哼,勞?!?/p>
“對對,這話也在理。那依你,這姑娘……”
“有神經(jīng)??!”胖女人斷然說。
大家都愣了,啞了。“人變得越來越自私,越來越狹隘了?!崩罟[起眼,神色痛苦地嘆道。
“這恐怕是一種規(guī)律,人性如此,沒什么奇怪。”趙婷解釋了一句,于是他們又陷入到有關(guān)人性的熱烈討論中去了。
喇叭里在播送一則通知:“車上有哪位是接過生的醫(yī)務(wù)工作者,請趕快到郵政車來,有急事請您幫忙。車上哪位是……”連播了三遍。
李弓似乎沒有聽見,只顧苦苦思索和詳盡討論關(guān)于“自私”的哲學(xué)定義。小蕓想提醒他一下,但忍住了。她懷疑他其實聽見了,只不過在裝聾作啞。她現(xiàn)在有點鬧不清李弓到底是個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上帝還是個看守死魂靈的判官,她覺得她和眼前這個披著大衣坐得筆直的漂亮男子隔著重山復(fù)水。他的背脊怎么會挺得那么直,看著都累人。她曾經(jīng)勸過他:“人的脊椎骨本來就是S形的,你為什么不自然些呢?人家現(xiàn)在外國的男演員明星都是窩胸凸肚的?!笨伤f他是中國的美,中國人講究“正”。噢,是了,只要“正”不要“真”,這是他的美德!他美德的精髓!岑小蕓多么傻呀,她還在拼命地尋找真誠呢!
窗外漆黑,樹影、山影悄然退去,仿佛要退到更深的黑暗中去。雨下密了。在窗戶上形成一道斜掛著流蘇的水簾。雨里還夾雜著雪粒,神氣活現(xiàn)地在玻璃上橫沖直撞。小蕓裹緊衣服,更深地縮進她的角落里去?;夭蝗チ耍罟且贿呉不夭蝗チ?。盡管李弓和趙婷是兩個極端,實際上李弓和她的相通之處,遠(yuǎn)不及和趙婷的相通之處多。他們拋棄了她。不,也許是她拋棄了他們。李弓對趙婷那架天平的傾倒顯然是贊成的,他的舌頭和他的心的距離確實比別人要遠(yuǎn)一些。有些人也許是對的,他是個偽君子!別,別那么庸俗,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別,別否認(rèn),你曾是愛他的,愛他的寬肩、濃眉、嚴(yán)峻的目光和發(fā)青的腮幫子,所有小說和電影都把這種形象說成是豪爽和正義的代詞,難道坐在對面的這個男子漢是個例外?多么美呀!多么可恨哪!他答應(yīng)得多好哇!逛故宮,逛長城,攀香山,漫步頤和園,還有什么,北戴河,可惜不是夏天,夏天可以游泳。他說,一望無際的藍色,踴攢著,嘩啦嘩啦沖上岸;漲潮了,月亮的引力勾下來了;人惘悵地望著海,會覺得自己渺小,和所有的動物一樣,不過是大自然之子;但人卻不甘心,于是虛偽,遮住肉體,戴上面紗,以至于纏住腳……海是溫柔的,他們會歡跳著撲向海,隨著海浪起伏、呼吸,撲騰,濺起比海浪還高的浪?……海,生活不也是個海嗎?浪濤起伏,驚濤拍岸,茫茫無邊,到哪兒去尋找你所要追求的真誠呢?
深夜的車廂里,人已經(jīng)不多,非常安靜,非常寒冷。
李弓坐得直挺挺地睡著了。趙婷也睡著了,腿伸到對面的椅子底下來,頭靠著李弓的肩,蓬松的卷發(fā)無顧忌地蹭著他的面頰,淡淡描過的眉尖上掛著愜意的微笑。
小蕓猛地打了一個寒噤,接著牙齒就格格地打戰(zhàn),身子也簌簌地發(fā)起抖來。
車是停的,只是沒人上下。小蕓摘了自己的小掛包往車門口走去。沒必要去北京了,在他身上再也沒有你所渴求的東西了,再說在那兒無親無故,也只會妨礙別人。這兒下去算了,找輛車回去。她抹了一下滾滾掉下來的淚水。
她走到門口,車就開了。過道里顛得厲害,車門玻璃破了一個角,冷風(fēng)裹著雨雪刮進來,刮得很舒服。孤獨,她頭一回嘗到,在這個擁擠的世界上,人會如此孤獨。她頭一次知道,在這個紛亂的腦子里,有時會什么思想也沒有,白茫茫一片,正如外面的黑茫茫一片。
雪粒以很大的加速度打在她的額上、臉上,掉在衣領(lǐng)里,雨水打濕了她的圍巾……
有一只手輕輕扳過她的肩頭,是那女乘務(wù)員:“站這兒干嘛?會著涼的。喲,你哭了?”
她想笑一下以示回答,可嘴角不會動。
“受什么委屈了,失戀嗎?算了,別難過,沒人愛有什么了不起,人是自己的,凍壞了自己倒霉?;厝グ?,別哭了,世界上什么事都碰得到?!?/p>
這是一張蒼白的小臉,很年輕,和趙婷差不多,五官顯出異常清秀和溫柔,不注意看不會知道它是那么美。小蕓被這張臉感動了。
“您真好,大姐。您是勞模?”
“勞模?嘿,干嘛非要當(dāng)勞模呢?天天挨批評的人呢。說我不安心工作,可家離站上那么遠(yuǎn),得接連上兩個班才撈到一個星期休息,可又要在路上泡掉兩天。我有孩子,兩歲不到,他爸又照顧不上。大人沒什么,孩子可憐。車上大人都會餓得呱呱叫,何況孩子……喲,我也流淚了。算了,不說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碰到,總不能光為自己活著。你看這車上……唉,你不受點累,別人就多遭點兒罪……”
她默默地搓著小蕓的一只手?!白甙桑剀噹?。哎呀,象是有點燙,發(fā)燒了,快走?!?/p>
她領(lǐng)著小蕓回到座位。
“你的杯子?給我,我去倒水,拿藥?!?/p>
她走了。順手將趙婷溜下肩頭的一角大衣拉了起來。她那瘦瘦的身影消失時,車廂門被輕輕帶上了。
岑小蕓覺得車廂里有了一絲暖意。她好象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還有這樣一種人:雖然平凡,雖然也帶著苦惱,心里卻想著別人。這種人是腳踏實地,牢牢地站在大地上的,這是不是真正的真誠所在呢?岑小蕓那本來空落落的心,忽然變得充實了。盡管雨和雪仍然在玻璃上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