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欣榮:男,28歲,湖南師范學(xué)院進修生。
秋生上街,有點象皇帝出巡,總有左“臣”右“相”緊密相隨。一早,他把飯碗一丟,吩咐道:“黑皮,提上雞籠,掮皮槳,上船!”
“是!”13歲的弟弟黑皮得令而去。秋生又望望坐等待命的白狗,摸摸它的耳朵:白秀,去,帶兩個槳圈!”白狗縱身一躍,銜下掛在墻上的槳圈,一溜煙便奔向河邊。
小船在清幽幽的水面漂動,向著對岸飛去。白秀坐在船頭瞭望,黑皮站在船后蕩槳;秋生悠然自得地坐在船艙哼起了歌。身后傳來老娘的陳詞濫調(diào):“賣完了早點回來,屋里功夫起了堆。”
秋生聽得煩了,轉(zhuǎn)身答道:“鎮(zhèn)上的妹子看鄉(xiāng)里人不起,不會留我過夜的,放心吧!”
黑皮咯咯笑著,劃著槳:“哥,娘說,你成大人了,要扯兩段布做準備,給你討個堂客回來。如今的妹子不喜歡燈心絨了,作興一種滌綸布?!?/p>
秋生翹起二郎腿,偏著腦殼說:“不喜歡燈心絨了?哼,這號妹子我不要。喜新厭舊!”
“那,那就給找個愛燈心絨的。”“
那也不一定?!鼻锷叩酱^,拿起竹篙說,“不過,起碼得跟我一樣,愛養(yǎng)雞的?!?/p>
靠了船。秋生提著一籠雞,帶著黑皮、白秀擠進鎮(zhèn)上貿(mào)易市場,選定一處人來人往的街口子坐下。
這河西小鎮(zhèn)地盤不大,一條雞腸子街,路面還是鋪的青石板,筆直通向河西橋。橋是石拱橋,橋上有木柱青瓦遮擋風(fēng)雨,柱子上的龍鳳是解放前雕的,如今還隱約可見。整個河西鎮(zhèn)都保持著一種古色古香。據(jù)老班子講,鎮(zhèn)上最熱鬧時,蓋過江蘇的南京。后來冷落下來,10余年不見回陽。不想近幾年,沉睡的小鎮(zhèn)又醒了,也不知哪來的這么多人,賣瓜果蔬菜的,賣雞魚狗兔的,還有擺薯糖炒米的攤子,炸油粑粑的鍋子,吃面條米粉的桌子,看耍猴把戲的圈子……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把條“雞腸子”擠得拍滿。
再說秋生一籠8只良種雞,不到一桿煙功夫,去了6只??纯慈疹^當(dāng)頂,他把錢抓出來點了一遍,樂滋滋地問:“黑皮,想吃什么?點一樣最愛吃的?!薄俺浴H饷?!不不,我要油炸餃子!”“好,讓你開回洋葷!”
館子里排著長隊,起碼要等半點鐘。秋生想:老子今天手里有錢,竟還要排隊,豈有此理!他一下擠到最前面,在一片叫罵聲中買了牌子。兩兄弟端著熱騰騰、油漬漬的油炸餃子吃起來,還剩兩個賞給了白秀。那白狗感激地舔舔秋生的褲腿,黑皮拍著它的頭說:“家伙!你也過地主生活了?!?/p>
正笑間,猛聽得一個脆嗓子高聲問:“這雞是哪個的?”順聲音望去,只見一個30多歲的體面女人,穿一身紅艷艷的花衣,正貪婪地盯著籠里兩只肥雞。
秋生認得她,她外號叫“花蝴蝶”,年輕時姿色迷人,是鎮(zhèn)上有名的“人人想”。如今雖是青春年華流逝,依舊紅顏未老,風(fēng)度不凡。
“我的!”秋生迎著她走去,硬邦邦地問,“又要沒收嗎?”花蝴蝶沒聽出他的話音,打量他一眼:“好多錢一斤?”
“5塊!”
花蝴蝶一愣,隨即就笑了,盡管眼角有些魚尾紋,卻露出那口又白又整齊的牙齒:“呃,賣給人家是1塊,對我怎么喊高價呀?”
“我愛賣給哪個就賣給哪個,愛賣什么價就賣什么價!”
“嘿,看不出,土麻拐也屙起硬屎來了,莫把尾巴翹斷了!以為翻天了是么?哼,看你們快活好久!”
“快活一天是一天,也許就這樣快活下去了。你還想吃便宜雞嗎?哼!”秋生嘴巴不放輸,把雞籠提到一邊去。
“同志,要買雞,我這里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提著幾只雞走來?;ê厣稀芭蕖绷艘豢?,扭轉(zhuǎn)屁股朝那邊走去。秋生對黑皮說:“我們出去!”
黑皮迷惑不解地望著哥哥。
當(dāng)然,那一年,黑皮還小,也沒在場,而秋生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年暑假,他提著3只雞過河來,不敢上街,只在鎮(zhèn)西橋下偷偷賣。這是娘老子辛苦喂大的,秋生也給雞捉了許多蟲子,撿了許多谷穗。娘說,賣掉這幾只雞,就給秋生作學(xué)費。沒想到剛到橋下,就被藏在橋墩后的花蝴蝶抓住,當(dāng)即把雞沒收了。那時花蝴蝶是鎮(zhèn)市管會的,又是鎮(zhèn)革委胡主任提拔的年輕干部,誰敢反抗?秋生只得淚往肚里流。從那開始,他再也沒書讀了……現(xiàn)在,吃了便宜的人早把雞味道都忘了,秋生卻沒有忘記,花蝴蝶就是燒成灰,他也認得。哼,如今便宜吃不到,也曉得出錢買了。老子的雞,雞毛都不賣給你這妖精婆!
兩弟兄走到街頭,一位大個子工人攔住要買雞,邊掏錢邊問:“好多錢一只?”秋生說:“只賣塊錢1斤。一只5斤6兩,一只6斤3兩?!?/p>
“好好,我都買了?!贝髠€子工人高高興興地隨手遞過來錢,還說,“以后把雞拿到我們715礦來吧,工人們都想吃雞,有好多買好多!”
秋生望著他的背影笑了,到攤子上給娘買了一串油粑粑,招呼黑皮和白秀上船回家。剛要解綯,坡上跑來一個姑娘,細聲細氣地問:“同志,搭你的船過河好嗎?”秋生抬頭一看,正是剛才賣雞給花蝴蝶的杏花妹子,便扯住船說:“快點上來吧?!?/p>
杏花提著雞籠走上船,文質(zhì)彬彬地坐在艙里。
“你也賣雞?”秋生邊撐篙邊問,“還認得嗎?我們一年級同過班哩!”
杏花瞟他一眼,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不記得了?一個大隊的,讀了高中就不記得同學(xué)了?哼,還主動賣雞給花蝴蝶哩!秋生心里來了氣,有意奚落道:“一個高中生,知識分子哩,也在鄉(xiāng)里賣雞。哎,一塊好肉,可惜巴在屁股上!”
杏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船在水中梭行,蕩開浮在面上的一層草屑,河水清澈見底,水底的石頭密密麻麻,象擺著厚厚一層雞蛋;魚兒在水草中游來游去,它們也象在市場上自由自在地穿行哩!杏花不想理睬講話不出味的秋生,就伏在船邊看水里的魚。無意中,她看見了自己在水中的影子,默默地笑了。
不一會,船靠邊了。秋生見杏花一直不理他,有心要調(diào)調(diào)口味,便笑著說:“高中生,今天搭了我的船,你拿什么作報酬?”
“我……”杏花支吾著,“你到我家去坐坐,泡芝麻茶你喝?!?/p>
“芝麻茶?”秋生擺擺手,“我不喜歡香的?!?/p>
“那……那就泡糖開水?!?/p>
“糖開水?”秋生搖搖頭,“我更不愛甜的。”
“那……哪曉得你要什么!”
秋生吃吃地笑了:“別的妹子從不搭我的船,她們都曉得我的規(guī)矩。誰要是搭我的船,誰就要給我做堂客。今天你是自愿上的船!”
杏花突然站起,臉一紅,眼淚就滾了出來,哭著罵道:“你……你是流氓!”一腳跳下水去。水還有好深,她的褲腳打濕了一截,也全然不顧,提著雞籠哭哭啼啼地跑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總有碰面的時候。從此,且不說杏花看見他的背影就怕,連秋生遇見杏花也遠遠地避開。
秋生12歲就跟社員一道出工。什么樣的話也講得出口。種田的人嘛,不講點笑話,不逗點樂趣,一天怎么得黑?才見過杏花這種嫩豆腐,經(jīng)不得一點點碰撞。你嫩么?隊上還有比你更嫩的妹子,哪個開不得玩笑?你講她一句,她回你兩句,厲害得很哩,誰還興哭?真是!你有什么不同?不過是個高中生,就擺臭架子?就不愿做鄉(xiāng)里人的堂客?哼,人家還是說句笑話。這樣愛哭的堂客,我還不敢要哩!
又一個趕集的日子。秋生下午才過河來。他提來的雞特別引人注目,一下圍攏來好多人,你捉一只,我提一只,不久就剩下一只7斤的黑雞婆了。
街那頭,花蝴蝶提著一只不起眼的雞,慢悠悠走了過來。一眼望見秋生的雞籠,她象饞貓聞到了魚腥氣,蹲在地上不動了:“黑雞婆怎么賣?”顯然,她又不認得秋生了。
“一塊一?!焙谄屜然卮?。他想早點賣完好回家,生怕哥哥又把生意談跑了。
花蝴蝶一樂:“呵,等一下,我就來買!”說完,急忙忙往回走了。
秋生決定立刻離開此地,他提著雞籠就走。走著,忽見飲食店門口圍了一堆人。他踮起腳也看不到,只聽見花蝴蝶在大吵大鬧。他連忙走開,卻聽黑皮說:“哥,花蝴蝶是和杏花吵架?!鼻锷怕四_步,真聽得杏花嚶嚶的哭聲?!坝挚蓿鎼劭?!”他嘟噥一句,突然站住,把手一揮:“走,看看去!”
他們一齊鉆進人圈子里,只見花蝴蝶唾星飛揚地叫著:“大家評評理吧,我剛剛在這里買的雞,還不到10分鐘,她就不肯退貨了。國營單位都退得,你有什么資格不退?嗯?”
杏花臉上淌著淚水,低聲回復(fù)說:“你不要,開始就不要買嘛。”
花蝴蝶將聲調(diào)又提高4度:“我看見那邊有好雞,比你的大得多。哼,現(xiàn)在社會上亂糟糟的,你們就想趁機撈一把?告訴你,小心點!我們還是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泛濫是短命的!”說著把雞往地上一甩,吼道,“快點退錢來!”
杏花指著手邊的一段滌綸布說:“賣雞的錢,都買下了這段布……我,我……”
“那就退布給我!”花蝴蝶說著就動手去搶。
秋生忍不住了,一把逮住她:“你要做什么?”
花蝴蝶一見,樂了,忙說:“來來來,我正要買你的黑雞婆!”
“想吃我的雞?”秋生冷笑一聲,“你還得到大河里去洗洗口?!?/p>
花蝴蝶松開手,沉下臉,不解地望著他。
“別見鄉(xiāng)里人就揀軟的欺!你有什么理由要退?”
花蝴蝶斜他一眼,叫道:“原來,你們還是一伙子!好,你看吧,這象瘟雞,冰冷的腳。”
“還有呢?”秋生逼視著她。
“還有,屙稀屎,屁股也不干凈。”
“總比你的屁股干凈點吧?”秋生反問一句。
“你……你是什么家伙?小雜種!你這樣護著她,她是你的野老婆?”花蝴蝶跳起來罵道。
“哼,我們不象那號人,一個人睡覺不熱乎,夜里溜進胡主任房里去搭鋪!”
笑聲象山洪一樣爆發(fā)了。鎮(zhèn)上人幾個不曉得花蝴蝶和“幫四人”胡主任的丑聞?這花蝴蝶盡管現(xiàn)已下到鎮(zhèn)政府伙房里幫廚,仍然沒倒多少威風(fēng)??蛇@一回,卻敗了陣。她氣白了臉,在一片嗤笑聲中灰溜溜走了。
秋生帶著勝利的喜悅,正要返航回家,杏花氣喘吁吁地追到了河邊。秋生撐住篙,沒作聲。杏花囁嚅著,半晌才說清3個字:“謝謝你……”
謝謝?哈哈!那天罵我“流氓”,今天也來謝我了。秋生快活地想著,笑著問:“還敢搭我的船嗎?嘿嘿,來吧,再不會要你做堂客了。
杏花臉色緋紅,還是走上船來。
開船了。秋生問:“雞都賣完了?
“嗯。”杏花點點頭。
“下次趕集還來嗎?”
杏花搖搖頭:“我……怕再碰上那號不講理的人,報上講,要發(fā)展集市貿(mào)易,可市場上還是這樣子!”
秋生笑了,說:“你呀,天生的老鼠膽?;ê翘柸耍^去威風(fēng),如今還怕她做啥?下次,有雞擔(dān)到751礦去,那里工人多,心好,再多也賣得脫?!?/p>
“真的?”杏花樂了,“到礦里去賣,好得多?!?/p>
船攏邊了。秋生說:“叫你娘多喂點雞,不要怕。好,你等等?!闭f著一個彈弓跑回家去。一陣,他捧著兩只小雞來了,笑著說,“你們家的雞太秀氣了,我這是良種,送給你?!?/p>
杏花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接了。
冬去春來,河岸一派翠綠。這天春光明媚,水波粼粼。杏花蕩著一只小船,在秋生家門口停下。黑皮連忙進屋報告:“娘,杏花姐來了。”
秋生娘走出來,望著杏花笑瞇瞇地說:“這妹子,長這么高了!小時還來我們家玩過,如今怎么不來了?”杏花靦腆地笑笑:“不得空呢!”秋生娘又問:“去年秋生送的兩只雞長大了嗎?”
“都長到七八斤了,只是兩只都是母雞,生的蛋孵不出小雞。今天來,想跟您老人家借一只……”
秋生娘接口說:“我曉得了,你是要借一只雞公子做種,是啵?”杏花點點頭。秋生娘喊道:“黑皮,到菜園里喊你哥回來?!?/p>
“娘,我回來了。”秋生從屋后鉆出來,抹著汗,看見杏花,問,“什么事?”
黑皮趕緊跑過來,嘻皮笑臉地說:“哥哥,杏花姐要借你的雞公子做種!”
杏花的臉紅得象一塊火燒云,連忙背過身去。想不到秋生也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聽黑皮這么一鬧,忙溜進了屋。秋生娘笑著,對著窗戶一個勁問,他才微微發(fā)顫地說:“她看得起哪只,就捉哪只吧?!?/p>
黑皮忙拉著杏花說:“來,我?guī)湍阕侥侵豁敶蟮?!?/p>
杏花提著雞,一口氣跑到船邊,覺得臉上燒得有些痛,想洗個臉。她輕輕扒開浮在水面的一層草屑,現(xiàn)出一潭清幽幽的水來。她捧起涼絲絲的河水往臉上抹著,心想:這秋生,也象這河水,別看表面有一層草屑,里面卻是清幽幽的。要是多讓他讀點書,他也會講出文雅的語言來。杏花越想越遠。如今這社會,不也象這河水一樣么?別看還有花蝴蝶這號人,總想重新攪起渾水,但主流是純凈、清幽幽的。
杏花撐開船,踩著清幽幽的水面,載著一船熱情和希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