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如未經開發(fā)的原始森林一般錯綜復雜的生活里,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道路。有的人順利些,有的則經受了較多的挫折。看起來,似乎每一種生活道路都有偶然性,實際上卻常常體現(xiàn)了帶有規(guī)律性的必然。
我于1950年出生在杭州,7個月的時候,就隨媽媽進了離西湖龍井不遠的茅家埠的一幢小洋樓去接受“審查”,我的爸爸媽媽是四十年代中、后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解放后一直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糾纏不清。但即使在他們受到最不公平的待遇的時候,他們對黨的信念還是始終不渝。這種精神從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很小時,他們就教我背誦普希金的詩。背熟了,自己就信口胡編起來。據(jù)說我寫過這樣的詩:“太陽瞇瞇笑,老牛吃青草”,“路燈亮了,我和媽媽回家了?!北M管生活并不寬裕,但玉泉植物園是我們全家星期天最愛去的地方。在厚實松軟的草坪上鋪上一塊塑料布,吃著家里帶來的簡單的午餐,接受父親關于植物知識的嚴格的考試。記得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在湖畔散步,水面上飛著許多黑色的東西,爸爸問我那是什么,我毫不猶豫地答道:“是鳥”。爸爸生氣了,嚴厲地批評了我的無知和粗心,告訴我傍晚湖面上飛的只有蝙蝠而不是什么鳥。我記住了這次批評,以后就逐漸養(yǎng)成了觀察生活的習慣。
我很愛寫作文,每次作文都很認真,也很愛看小說和童話,從當時出版的《苦菜花》到高爾基的《人間》,看不懂也看。優(yōu)秀的作品能誘發(fā)人對文學的興趣,當我沉浸在小說的悲喜之中時,整個靈魂都受到了冶煉,我開始覺得文學可以寄托和表達自己無窮無盡的思想和感情,我幻想長大去寫作,卻沒敢想象當一個作家。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一篇作文“我們學做小醫(yī)生”在上海的《少年文藝》上發(fā)表了,編輯同志給了我很大鼓舞,后來他們也一直關懷我,成為我創(chuàng)作上的啟蒙老師。
應該說,我是帶著搞文學的志向走向生活的。1969年,我初中畢業(yè)后,自愿報名去了北大荒。上火車的時候,我的挎包里裝著一本法捷耶夫的小說《青年近衛(wèi)軍》,當時月臺上一片哭聲,我卻看見前面鋪滿了鮮花。到了農場以后,我便自覺地在小本子上做生活札記,寫短文練筆,也寫過后來被退了回來的小說和詩歌。我在科研田看管成熟的小麥,一邊繞著小麥地趕麻雀,一邊拿著唐詩卡片背誦;宿舍漏雨,我在鋪位上支起了塑料的頂篷,坐在里面寫,后來頂篷也漏了,雨水掉在搖晃的小木桌上,鉆進貼在尼龍紙下的“魯迅先生”的頭發(fā)里去了。有一年冬天,我們去山里清理林子里的雜樹。為了聽一聽楞場上裝車工人喊的號子,在休息日,我偷偷搭了一輛車,進了深山溝,在一座楞堆前凍了一個多小時,直到聽清了號子的每一句“歌詞”。農場的寫作條件的艱苦是難以一一述說的,對吃過的那些苦我已經很淡漠了,難以忘記的是那種精神上的苦悶,和那個毫不理解青年人熱愛文學事業(yè)的心情的環(huán)境。有許多次,我覺得再難以堅持下去了。在種種冷嘲熱諷面前,我問自己,我究竟在苦苦追求些什么呢?但我還是掙扎過來了,如果不是因為對文學的熱愛,因為文學本身巨大的吸引力,又是什么呢?
生活畢竟比小說要更加復雜得多。即使小小的農場,也似乎一切都充滿了矛盾:口號和行動,愿望和客觀,理想與現(xiàn)實……我憎恨虛偽、欺騙、強權、專制,卻又相信偽善的說教,空泛的宣傳;我同情弱者,卻又不愿承認造成悲劇的社會根源;對農場的建設我充滿了美好的希望,卻幻想用根本行不通的辦法去實現(xiàn)它。1972年我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燈》,1975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分界線》,盡管小說的許多細節(jié)也許是真實的,但整個大的社會矛盾沖突卻是不真實的。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我這樣天真幼稚的青年人必然要走過的一段歧途。但正因為我們的信仰是真誠的,所以我們的痛苦也越發(fā)深重;正因為我們的腳印歪歪斜斜,所以我們才對生活有了深切的感受。十年,畢竟使我們逐漸地成熟起來,并終于真正走進了生活。
1976年到1979年之間,中國的文學開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折。這時,我離開農場進了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班學習。在洶涌澎湃的新思潮的洪流前,我感到歡欣鼓舞,卻沒有急于去寫什么作品。痛定思痛,我在回顧、思索、尋找。我對文學的理解已不再停留在原來的認識上了,它力圖掙脫出舊有的枷鎖,去叩擊人的心靈。我?guī)缀醭聊藘赡辍?979年秋天,我寫了《愛的權利》。十幾年的動亂,使許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忍痛拋棄了自己的愛好、興趣、愿望、理想,以及各種美好而甜蜜的夢。人們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愛生活、愛事業(yè)、愛人的權利。愛的權利與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帶給我許多本質上的啟示。小說描寫的盡管不是我個人的遭遇,但滲透了我對生活的感情,傾注著我心中全部被新時代喚醒的愛。從這篇小說開始,我的文學道路也發(fā)生了轉折。接著,我又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夏》、《悠遠的鐘聲》、《白罌栗》、《去遠方》,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這些作品雖然在藝術上和思想上都還很不成熟,但卻是我十余年來思考和尋求的結晶。十多年中,我曾多次體驗到被扭曲的社會對人的個性的禁錮和對人的尊嚴的踐踏,在這些作品里,我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人的價值、人性及其異化等問題。我感到,寫作已不僅僅是出自對文學的興趣,而成了生活本身的需要。這就是,用筆來反映青年一代走過的艱難曲折的行程,表達我們青年對人生、對社會的贊美、批評和向往。
從“太陽瞇瞇笑……”到《淡淡的晨霧》,從《分界線》到《愛的權利》,便是我的全部過程。也許我是無數(shù)有志于文學的青年中極少數(shù)能如愿以償?shù)囊粋€,但這并不是因為偶然,更不是由于某種幸運的機緣。為此,我曾鍥而不舍地追求,并付出了極大的犧牲。更重要的是,當我還是一株柔弱的小苗的時候,曾得到許多編輯、老師、朋友們無私的幫助,我永遠深深地感激和懷念他們。
奮斗并不僅僅為了成功。奮斗使我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而寫作不過是一種艱苦的勞動。它要求我們付出一生的心血,也許常常只得到瞬間的快樂。
三言兩語
張抗抗同志自幼愛好文學,1969年自愿去黑龍江省參加農場建設,從連隊到場部機關,當過農工、磚廠工人、通訊員、宣傳科報道員、文藝宣傳隊創(chuàng)作員。她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在黑龍江省作協(xié)分會搞專業(yè)創(chuàng)作。
怎樣邁出文學道路的第一步?許多愛好文學的青年朋友常常這樣問道?!稄摹柌[瞇笑到<淡淡的晨霧>》敘述了作者的經歷和切身體會,生動地告訴我們:第一步是艱難而充滿波折的。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脫離對文學的興趣和熱情,也不能想象一個對生活抱著冷漠的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的人會成為文學家。但它更需要長時間的努力和堅持不懈的追求,同時還要有勇氣去迎接各種各樣的挫折乃至失敗。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文學事業(yè)是艱巨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它要求我們付出一生的心血,也許常常只得到瞬間的快樂?!睂γ恳粋€文學青年來說,這是首先應該具有的基本思想準備。
—編者